日色沉緩,欲渡青山。
當(dāng)生命定格的瞬間,飽經(jīng)滄桑的的陳芝秀,再次想起了與常書鴻的初次相遇。
那是1924年,盛夏蟬鳴回蕩在清涼的杭州湖畔,在姨母的洋房中;16歲的她,認(rèn)識了長她4歲的常書鴻。
時隔多年,她依舊記得:
夕陽灑下的余暉,輕輕映照在少年的的臉上,暖黃色的光暈,襯得他笑容溫和明亮。
她還未開口,只聽少年含笑說道:
“我見過你的畫,配色極好!”
一瞬間,她有些錯愕;被少年夸贊的得意感,與涉世未深的羞澀感,在內(nèi)心肆意交織;四目相對間,她才知:心間那株柔軟的玫瑰,依然輕輕綻放。
一場相思一場災(zāi),情到深處誤終身。
誰能想到:這年盛夏如藤蔓瘋長的愛情,卻譜寫出寸寸光陰的意難平。
在曲終人散的戲文中,一切都不復(fù)以往;唯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她,在生命盡頭徒留泣不成聲的懺悔:我欠你的,卻再也回不去了!
【陳芝秀與常書鴻:享譽法國的畫壇伉儷】
民國往事,十有九悲。
每每回望陳芝秀與常書鴻的這段往事,總讓人生出無限落寞:
如果時光凝滯在那場最美好的相遇,就好了!
可這世間,從來沒有如果,每場塵埃落定的遺憾中,都彌漫著厚重的恍若隔世之感。
陳芝秀與常書鴻,曾是享譽西方的畫界伉儷。
出生于書香世家的陳芝秀,自幼喜歡繪畫和雕塑;優(yōu)渥的家庭條件,也為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需要,以至于小小年紀(jì),就在藝術(shù)圈嶄露頭角。
比陳芝秀大四歲的常書鴻,則是滿清貴族的后代;同樣對繪畫有著濃厚興趣的他,在17歲時,便成功舉辦了自己的畫展。
一場杭州湖畔的相遇,讓兩個愛好相似的年輕人,也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這樣的感情令雙方父母欣慰,沒有多久,兩人順利走進了婚姻殿堂。
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社會思想仍舊處于蒙昧低谷;為了追求新式教育,有志青年都選擇出國留學(xué);癡愛繪畫藝術(shù)的常書鴻和陳芝秀,自然也在其中。
兩人結(jié)婚沒多久,常書鴻便獲得了公費留學(xué)的名額,正式進入法國里昂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
而富家千金陳芝秀也不落后,直接報考了法國高等美術(shù)學(xué)校的雕塑班。
年紀(jì)輕輕的夫妻,一個學(xué)習(xí)繪畫,一個從事雕塑;不管是思想上還是感情上,兩個人始終是默契相當(dāng)、琴瑟和鳴,也以此擁有了“畫壇伉儷”的贊譽。
因為兩人是中國留法學(xué)生中的代表,所以家中時常舉辦藝術(shù)學(xué)會。
本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陳芝秀,總是喜歡將自己打扮得漂亮?xí)r髦。
她對穿著搭配的審美趨近完美,所以也總被同學(xué)們稱贊:她的漂亮與優(yōu)雅,甚至超過了名聞遐邇的徐悲鴻夫人蔣碧薇。
繁華的巴黎,時尚的氣息,醉人的風(fēng)景,本就讓陳芝秀無比愉悅;更為幸福的是:沒有多久,他們的大女兒常沙娜出生了,夫妻間的關(guān)系變得也更加甜蜜。
彼時的法蘭西歲月,盛放了陳芝秀對幸福的所有期待;她甚至想:“如果我們可以永遠呆在巴黎就好了?!?/p>
如果沒有那本畫冊,也許這對伉儷會活成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好模樣。
【平靜生活被一本畫冊打破,感情走向分離】
兩人的浪漫時光,終結(jié)在一個凜冽的冬日。
那是1936年,法國塞納河畔的一個舊書攤前。一本名為《敦煌圖錄》的畫冊,牢牢吸引了丈夫常書鴻的目光。
書籍呈現(xiàn)了400多幅有關(guān)敦煌石窟和雕塑的照片:佛像、人物、故事、傳說……豪放自由的線條,極富沖擊力的色彩,夸張大膽的表達,讓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一心學(xué)習(xí)西方油畫藝術(shù)的常書鴻,徹底被這些東方傳統(tǒng)美學(xué)震驚了。
彼時的他才知道:原來在中國遙遠的一方,還存在著如此輝煌璀璨的藝術(shù)寶庫。
這份發(fā)現(xiàn),讓他無比慶幸,也無比懊悔!
“傾倒于西洋文化,而且曾非常有自豪感地以蒙巴那斯的畫家自居,現(xiàn)在面對祖國的如此悠久的文化歷史,真是慚愧之極?!?/p>
這是許多年后,常書鴻在文章《鐵馬叮咚》中,描寫自己看到敦煌壁畫后的真實感受。
遙遠的敦煌文化,徹底湮滅了常書鴻對西方藝術(shù)的崇拜;在凜冽的冬日,他似乎聽到了來自東方古國的呼喚,那是沙漠盡頭的敦煌壁畫,對重現(xiàn)天日的萬般渴求。
“我要回去,回到真正屬于我的地方去?!背檶ζ拮訄远ū響B(tài)。
這樣突如其來的想法,讓陳芝秀萬分無法理解:巴黎不就是屬于丈夫的地方嗎?這里有體面的身份,有杰出的成就,有優(yōu)渥的生活,有甜蜜的時光…這么繁華先進的浪漫都市,還不能滿足常書鴻對藝術(shù)的追求嗎!
所以當(dāng)常書鴻提出要前往敦煌時,陳芝秀覺得丈夫瘋了!
要知道,此時的國家軍閥割據(jù)、滿目瘡痍,如果回去,將丟失所有的安穩(wěn)和幸福。
但陳芝秀的這些理性勸慰,并沒有得到丈夫的回心轉(zhuǎn)意。
為了追尋那些神圣的敦煌文化,常書鴻不顧一切,返回了祖國。
直到第二年,陳芝秀擔(dān)心國內(nèi)的丈夫,才帶著年幼的女兒,回國與丈夫相聚。
但是命運弄人,陳芝秀回國后,七七事變正式爆發(fā)。
四處都是戰(zhàn)亂和不安,一家三口不得已離開北平,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
當(dāng)然,也因為戰(zhàn)爭,常書鴻未能得償所愿踏上“敦煌之旅”,而是在回國后,來到北平國立藝專出任過教授和西畫系主任;與妻女相聚后,更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下不斷逃亡,從上海、杭州,一路轉(zhuǎn)移至江西、湖南、貴州…這一路朝不保夕的生死考驗,可想而知。
在貴陽躲避戰(zhàn)亂的時候,一顆燃燒彈落在了兩人暫住的賓館內(nèi)。
幸好陳芝秀反應(yīng)敏捷,拉著年幼的女兒鉆到了餐桌下,才撿回一條命。
那一天,血肉模糊的場景,被炸殘的打雜伙計…這些地獄般的景象,也讓陳芝秀的精神遭受了巨大創(chuàng)傷,而這份創(chuàng)傷,也是她與常書鴻感情走向終結(jié)的引線。
對陳芝秀來說,從浪漫霓虹的法國,回到衰敗動蕩的祖國,其中的差距時時刻刻沖擊她的內(nèi)心;而丈夫?qū)Χ鼗臀幕目駸嶙非螅屗惺艿角八从械暮雎浴?/p>
在朝不保夕的戰(zhàn)爭年代,富家出身的陳芝秀,不免對丈夫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望。
可是常書鴻并沒有感受到妻子內(nèi)心的變化,而是執(zhí)著追尋敦煌藝術(shù)。
即便自己的女兒需要安穩(wěn)的成長環(huán)境,即便剛剛出生的兒子身體很是羸弱,但常書鴻對藝術(shù)的癡愛,遠遠占據(jù)了他對家庭的關(guān)注度。
所以常書鴻還是來到了遠離城市生活的西北邊陲蘭州。
這個偏僻的地區(qū),風(fēng)大、缺水又沒有電;從小喜歡繁華都市的陳芝秀一想到蘭州,就開始打退堂鼓,眼看丈夫決心已定,陳芝秀只好帶著孩子們,跟隨他一同前來。
來到蘭州才發(fā)現(xiàn):情況遠比想象中的還要惡劣。
目光所見是漫天黃沙,晝夜溫差之大讓人仿佛在挨受冰火酷刑,就連吃頓米飯配蒸肉都成了一個不小的愿望;陳芝秀原本喜愛的咖啡,黃油面包等精致食物,全被又硬又干的面食代替,最重要的是,這個地方蔬菜、肉類極其匱乏。
因為環(huán)境惡劣,人們經(jīng)受的考驗也被無限放大。
據(jù)一位重病的同事說,他想要被埋在土里,而不是這沒有盡頭的黃沙中。
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讓陳芝秀萬分后怕;但她沒有想到,丈夫心中那因敦煌燃起的火苗,卻是越燒越旺,居然獨自搬到了敦煌。
在常書鴻的眼中:窟檐斗拱的鮮艷花紋,隋代窟頂?shù)穆?lián)珠飛馬圖案,以及“舞帶當(dāng)風(fēng)”的盛唐飛天…這些被風(fēng)沙侵蝕,被歲月劃破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是他愿意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yè)。
他對藝術(shù)的癡迷和奉獻,是讓人無比敬仰的。
但這份專注,恰恰也讓他忽略了家庭;至此,這對“模范夫婦”便注定再不復(fù)往昔恩愛和甜蜜,徒留不理解和互相折磨。
【不愿與丈夫吃苦,選擇和情人私奔】
漫天飛舞的黃沙中,陳芝秀也做出過了一生最為懊悔的選擇。
倍感孤獨的她,萬分想要逃離這個人間地獄。
這個念頭在陳芝秀遇到趙忠清的時候,強烈到了極點。
那是1945年,敦煌莫高窟來了一個退役軍官趙忠清。常書鴻對他很欣賞,便安排他擔(dān)任敦煌研究所任主任。
這期間,陳芝秀因為水土不服等原因,時常養(yǎng)病在家。常書鴻自知無暇顧及妻子,便托付趙忠清常去家中探望。
因孤獨萬分煎熬的陳芝秀,將這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當(dāng)成了困境的救贖;隨著兩人的相處,一段違背道德的戀情也拉開序幕。
陳芝秀知道:這樣的感情是錯誤的,也或許,她根本不愛這個年輕的男子。
但是,內(nèi)心被壓抑的委屈和孤獨,讓她迫切尋找一個出路和依靠。
為了挽救自己的錯誤,也為了逃離這漫天的黃沙,陳芝秀最終做出了那個讓她后悔一生的決定:與趙忠清私奔。
陳芝秀一直想離開蘭州,去一個繁華的城市生活。她明白常書鴻一定不會同意離婚,所以便和趙忠清,詳細策劃了這場私奔計劃。
她以身體抱恙為借口,提出去醫(yī)院看病;專注敦煌壁畫修復(fù)工作的常書鴻,自然是沒有時間陪妻子檢查身體的,便讓趙忠清陪同。
就這樣,兩人坐著顛簸的汽車,漸行漸遠。
直到小徒弟拿來陳芝秀與趙忠清的情書,常書鴻才明白陳芝秀的計劃,當(dāng)即騎馬追趕妻子。
卻不想,追至玉門關(guān)附近,遭遇沙塵暴的席卷,差點就此喪命。
等他再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妻子陳芝秀已經(jīng)登報離婚了。
至此,兩人的感情,也畫上了意難平的句號!
【錯誤選擇致晚景凄涼,兒子拒絕相認(rèn)】
陳芝秀和趙忠清私奔后,過得如何呢?
離開偏遠沙漠的她,一心想回到繁華摩登的巴黎。
可是沒想到,趙忠清原是國民黨退伍軍人,因為之前種種作為,被抓入獄。
為了養(yǎng)活自己,她只好回到溫暖明媚的江南,拿起畫筆重新開始;但是,因為對丈夫的背棄,整個繪畫圈子開始排斥陳芝秀。
以至于人們提起她,總要加上“拋夫棄子”的形容詞。
后來,趙忠清病死獄中,飽受打擊的陳芝秀,也無法從事熱愛的繪畫事業(yè),只能找到一個傭人工作。
單薄的薪水自然無法讓陳芝秀維持體面的生活,自此,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才女,最終淪為靠漿洗謀生的女傭。
同樣的,沒日沒夜的工作,食不果腹的生活,令陳芝秀無比后悔曾經(jīng)的決定。
因為忍不住想念常書鴻和孩子們,她每日都要從零碎的報刊上搜尋他們的消息。
在洗衣為生的那些年里,她知道了丈夫的變化:
自己不告而辭后,常書鴻依舊在洞窟臨摹、修復(fù)壁畫,舉辦展覽,出版畫冊…
常書鴻畫作
這些艱苦的付出,也讓常書鴻被人們譽為“敦煌的守護神”。
她也知道:他的身邊早就有了“新人”,一個真正懂他愛他支持他的女子。
自從當(dāng)年不顧一切的離開,她與他便徹底結(jié)束了,甚至沒有了祈求原諒的資格。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女兒常沙娜,她長大了,也像父親般留在敦煌,成為了第二代“敦煌守護者”。
經(jīng)過多方打聽,陳芝秀聯(lián)系上了大女兒常沙娜。
對于母親的決然離去,女兒以及年幼的兒子,始終是怨恨的。
沒有母親照顧的兩人,吃了無數(shù)苦頭,是備受奚落的可憐孩子。
但是女兒沙娜的恨意,在見到母親的那刻,卻徹底消失了。
她看到了母親的變化:“失去了漂亮的卷發(fā),變成了一個臉色蒼白、頭發(fā)蓬亂的老太婆…”
這樣的凄涼晚景,讓常沙娜也釋懷了所有的怨懟;為了讓母親生活好一些,她時常偷偷給陳芝秀匯錢。
女兒的原諒令陳芝秀由衷感受到:這充滿變故的人生,突然有了些溫暖。
可是她背叛家庭、拋棄兒女的做法,卻始終沒有換來兒子常嘉陵的原諒。
有一次在杭州,常嘉陵與伯母碰到了衣衫襤褸的陳芝秀,當(dāng)時伯母一再催促常嘉陵上前相認(rèn),結(jié)果他憤怒地說:“我不認(rèn)識她,她不是我媽媽!”
低頭走路的陳芝秀,并沒看到近在咫尺的兒子;以至于這次短暫的擦肩而過后,二人再無相見機會。
在本該安享天倫之樂的年紀(jì),陳芝秀卻在凄涼晚年獨自掙扎…這樣的悲劇結(jié)局,最終是自己一手釀造的。
若是能夠重來,陳芝秀還會決絕離開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就像沒有人能夠體會她在沙漠的孤獨與煎熬。
許多年后,陳芝秀在破舊的房間凄涼去世,直至臨終,她仍然吶吶自語,訴說自己對前夫常書鴻以及兒女的虧欠。
她與他的結(jié)局,本該是明朗的,可她親手毀了這一切。
常書鴻與第二任妻子
那么,陳芝秀的離開,是否也讓常書鴻意識到自己對家庭的虧欠呢!
據(jù)大女兒常沙娜回憶:母親離開后的很多年,父親都不愿提及那個名字。
直到1972年,陳芝秀在窮困潦倒中離開人世,彼時的常書鴻正和女兒前往日本參加活動。
猶豫許久,常沙娜還是告訴了父親這個消息。
聽完這些話,常書鴻并沒有反應(yīng),甚至接下來的漫長飛行中,常書鴻也不再說一句話。
直至飛機快降落時,常沙娜從睡夢中醒來。
看見父親整個人身體前傾,胳膊支撐在膝蓋上,蒼老的雙手緊緊覆蓋著沉默的臉龐。
她想要喚醒父親,卻發(fā)現(xiàn):那遍布皺紋的指縫間,盡是洶涌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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