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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濟喜:《文選》編選與嵇康形象


嵇康是魏晉名士的重要代表人物。魏晉士人追求人格理想的內(nèi)外兼修,因而形成中國歷史上士人特定的形象之美。兩晉南北朝時代,嵇康不斷被文士評價與議論,江淹、沈約、顏延之、顏之推等著名文士均通過詩文表達看法,并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名篇,其中滲透著紛繁錯綜的人生觀與審美觀。而梁代蕭統(tǒng)編選的《文選》則采用選本的方式,對嵇康及竹林名士的形象進行了重新演繹,通過接受與傳播,對嵇康形象再度塑造。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慨嘆:


       余監(jiān)撫余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shù)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


       蕭統(tǒng)這一慨嘆,與曾經(jīng)做過他文學(xué)侍從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發(fā)出的“知音其難”的悵嘆,可以互相印證。在今本《文選》六十卷涉及的幾十位作者中,對于難度最大的嵇康作品的遴選,是最能體現(xiàn)出《文選》編修者的慧眼及水平的。這種通過編選重現(xiàn)的嵇康形象,不僅是《文選》“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文學(xué)批評衡鑒結(jié)果,而且浸潤著深摯的人文思想。唐代之后,嵇康形象也一直聚訟紛紜,尤其是近現(xiàn)代以來,對于嵇康的人格與作品研究可謂眾制紛呈,以魯迅、劉師培、陳寅恪等為代表的前輩學(xué)者留下了精辟的成果,而隨著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與美學(xué)在20世紀八十年代成為研究的熱門,對于嵇康人格精神與文學(xué)作品的研究不斷推陳出新,涌現(xiàn)出李澤厚、劉綱紀與羅宗強等先生的代表論著,啟發(fā)我們通過多維視野去探討。但是迄今從《文選》編選與嵇康形象方面去研究的成果尚有欠缺,因此,本文擬通過《文選》編修過程中對嵇康作品的遴選,以及與“竹林七賢”其他人物的比對,來觀察通過《文選》所選以呈現(xiàn)出的嵇康形象,進而分析《文選》編選中的批評精神與方法。


       一、梁前嵇康形象的紛紜與《文選》編選難題


       蕭統(tǒng)編選《文選》時,毫無疑問,嵇康是必然要面對的重要對象。在現(xiàn)存東晉顧愷之的畫論批評中,以及劉宋時代劉義慶編著、梁代劉孝標作注的《世說新語》中,我們都可以見到大量關(guān)于嵇康形象與作品的評價。即使是在《文心雕龍》與《詩品》中,嵇康作品也是其進行批評的重要內(nèi)容。嵇康(223~262),作為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其生前與死后影響之大,并非偶然。嵇康所處的正始年代風云變幻,其本為曹魏宗室,痛魏之將傾,疾司馬氏之無道,而當時思潮的變遷、世風的衰敗,加之他個人精神氣質(zhì)與性格的另類,都使其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思考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并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詩文作品中。同時,嵇康性格的剛烈偏激、思想認識的不同凡響、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依違,造成他形象的多面性,在他生前與死后,可謂愛之者愛煞,惡之者恨死,對他的褒貶不一也是很自然的。


       嵇康生前因為從精神世界到風度儀容、行為方式的不拘于俗,被稱為“方中之美范,人倫之勝業(y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偶像化的傾向?!妒勒f新語·容止》記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蛟疲骸C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焦唬骸逡怪疄槿艘玻瑤r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眲⑿俗⒁讹祫e傳》曰:“康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這些描寫,顯然具有夸飾的色彩。嵇康死于非命,死后遭到各種傳說的仙化與神化。今傳《文選》卷21詩乙“詠史類”選錄顏延之《五君詠》中有嵇康。李善注引《嵇康別傳》曰:“康美音氣,好容色。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睆倪@些記載來看,當時人就將嵇康視為神仙中人。嵇康被司馬昭冤殺,死前彈奏一曲《廣陵散》,這成為流傳千古的故事,《文選》卷16賦辛“哀傷類”選錄劉宋時江淹的《恨賦》,描寫了嵇康死前的悲壯情形:“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云無光。郁青霞之奇意,入脩夜之不旸。”⑥江淹因當時也曾遭受冤案,深深同情嵇康,因此,對于嵇康含冤下獄,臨刑前彈奏《廣陵散》的情形寫得特別動人,其中糅進天人感應(yīng)的情景,增加了其中的悲劇色彩。


       嵇康尸解的傳說在他死后不久即形成。李善注顏延之《五君詠》中關(guān)于嵇康“形解驗?zāi)?,吐論知凝神”兩句時,就引證了此類說法:“顧凱(愷)之《嵇康贊》曰:南海太守鮑靚,通靈士也。東海徐寧師之,寧夜聞靜室有琴聲,怪其妙而問焉。靚曰:嵇叔夜。寧曰:嵇臨命東市,何得在茲?靚曰:叔夜跡示終,而實尸解?!痘缸有抡摗吩唬菏ト私孕谓庀扇?。言死,示民有終。”魏晉時代,是儒學(xué)衰落的年代,各種神仙志怪小說得到演繹與流布,造成了以《搜神記》為代表的志怪小說的流行,即令志人類的筆記《世說新語》中也不乏這類傳說。因此,關(guān)于嵇康的這類鬼怪編造也不斷被推出?!端囄念惥邸肪?4引《語林》曰:“嵇中散夜燈火下彈琴,有一人,面甚小,斯須轉(zhuǎn)大,遂長丈余,黑單衣草帶,嵇視之既熟,乃吹火滅,曰:恥與魑魅爭光?!薄段倪x》中,也或多或少地染上了這類痕跡。卷21就收有“游仙”類,收入何敬宗游仙詩一首、郭景純游仙詩七首。


       嵇康的作品在他被殺后受到追捧?!度龂尽の褐尽肪?1《王粲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康所著諸文論六七萬言,皆為世所玩詠?!笨芍底髌吩谒篮笫艿绞廊说南埠?。魯迅在《嵇康集序》中指出:“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在梁有十五卷,錄一卷。至隋佚二卷,唐世復(fù)世,而失其錄。”我們可以推想,蕭統(tǒng)等人在編錄嵇康作品時,肯定見到不止一種的嵇康集。它們雖然與我們今天見到的有所不同,但基本作品應(yīng)是大量存在的,因此,如何進行編選是一件很見功夫的事情。


       這首先并不是文學(xué)作品賞鑒的事情,而是討論人生價值觀念的過程。兩漢時代圍繞以屈原《離騷》為代表的楚辭評論時,發(fā)生過激烈的爭議。以淮南王劉安、司馬遷與王逸為代表的人物肯定屈原的為人與作品價值,而以揚雄、班固為代表的儒學(xué)中人則否定屈原作品的人格精神與作品的審美精神。可見,作品編選,無論是集部中的楚辭類、別集類,還是總集類,都充滿人生價值觀的在場與作用。嵇康的作品生前與死后都引起過不同的爭議,生前如他的《養(yǎng)生論》就引來向秀的批評,嵇康為此寫了《答難養(yǎng)生論》,死后他的為人與作品自然也引起不同的爭議??隙ㄅc贊美的居多,如《文選》所選錄的顏延之《五君詠》,江淹《恨賦》、《雜體詩》,還有李充、孫綽等人的評論。不僅是文士,還有東晉名臣王導(dǎo)在過江后也以嵇康的《養(yǎng)生論》、《聲無哀樂論》作為清談與施政的旨歸?!妒勒f新語·文學(xué)》記載:“舊云: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zhuǎn)關(guān)生,無所不入?!笨梢婏档乃枷雽τ跂|晉名臣王導(dǎo)的人生與思想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劉宋時期的顏延之所作《五君詠》,為《文選》收錄,也可視為蕭統(tǒng)對于嵇康為人與為文的一種首肯?!段倪x》卷21收錄的《五君詠》李善題解曰:“沈約《宋書》曰:顏延年領(lǐng)步兵,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時。劉湛言于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崩钌频淖⒅赋鲱佈幽杲杵哔t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的心態(tài)。顯然,顏延年對于嵇康的個性與人格是欽佩的。梁代文壇重要人物沈約著《七賢論》曰:“嵇生是上智之人,值無妄之日,神才高杰,故為世道所莫容,風邈挺特,蔭映于天下,言理吐論,一時所莫能參,屬馬氏執(zhí)國,欲以智計傾皇祚,誅鉏勝己,靡或有遺,玄伯、太初之徒,并出嵇生之流,咸已就戮。嵇審于此時,非自免之運,若登朝進仕,映邁當時,則受禍之速,過于旋踵,自非霓裳羽帶,無用自全,故始以餌術(shù)黃精,終于假涂讬化?!?/span>沈約分析了正始年代險惡的政治局勢對于嵇康詩文的影響作用。這些評價,對于我們分析嵇康的思想行為與言論文章,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當然,嵇康生前與死后也受到不少人的非議。其中尤以由南入北的顏之推的批評最為典型。顏之推出身儒家,其祖父顏見遠是齊代高士,“博學(xué)有志行”,曾反對梁武帝代齊,為之殉身,受到梁武帝的諷刺。顏之推從明哲保身的角度出發(fā),指責:“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后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余魚之旨也:彼諸人者,并其領(lǐng)袖,玄宗所歸?!鳖佒茖蹬c阮籍、王弼諸人歸入玄宗一類,認為他們的行為違背了儒學(xué)道德,招致禍殃與非議,告誡自己的兒子不要學(xué)他們。由此出發(fā),顏之推對于嵇康的養(yǎng)生哲學(xué)更是加以譏刺:“夫養(yǎng)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養(yǎng)之,勿徒養(yǎng)其無生也。單豹養(yǎng)于內(nèi)而喪外,張毅養(yǎng)于外而喪內(nèi),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yǎng)生》之論,而以慠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征,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也?!?《顏氏家訓(xùn)·養(yǎng)生》)很顯然,這種看法并沒有真正讀懂嵇康的養(yǎng)生論。嵇康的養(yǎng)生論重在倡導(dǎo)一種清虛自守、不同流俗的高尚人生理想,而不是保全肉身的養(yǎng)生哲學(xué)。顏之推的批評,代表了由南入北的正統(tǒng)儒學(xué)人物對于嵇康思想行為的否定。


       蕭統(tǒng)的弟弟蕭繹,也即后來的梁元帝,在《金樓子》卷一三《雜記篇》中,站在專制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指責嵇康如同歷史上的佞人一類,理應(yīng)受戮:“成湯誅獨木,管仲誅史符,呂望誅任卨,魏操誅文舉,孫策誅高岱,黃祖誅禰衡,晉相誅嵇康,漢宣誅楊惲,此豈關(guān)大盜者,深防政術(shù),腹誹心謗,不可全也?!本C上所述,可知蕭統(tǒng)編選《文選》輯錄嵇康的作品時,不僅是選文的美學(xué)標準,而且也涉及根本的人生價值觀念。他對于嵇康作品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融倫理與審美為一體的評價體系,《文選序》中提出的“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并非僅僅是一種選文的美學(xué)標準,而且有著深沉的人文蘊涵。聯(lián)系到《文選》中對于嵇康這一類影響極大又爭議頗大的思想文化巨擘的接受與評價,我們可知蕭統(tǒng)編選《文選》時的用心深長、襟懷正大、智慧亮達。如果不能正確對待與評價嵇康的為人與為文,站在蕭繹這類統(tǒng)治者立場來選文,或者像顏之推那樣用儒學(xué)觀念來評價嵇康的人格與文章,勢必遺棄不選,或者明珠暗投,留下遺恨,影響到《文選》編選的價值。


       二、從《文選》所選作品還原嵇康形象


       從今本《文選》六十卷來看,竹林七賢中,嵇康的作品最受青睞,選錄最多,計有《琴賦》(卷18)、《幽憤詩》(卷23)、《贈秀才入軍》五首(卷24)、《雜詩》(卷29)、《與山巨源絕交書》(卷43)、《養(yǎng)生論》(卷53)?!段倪x》所收嵇康的作品,全面地呈現(xiàn)出嵇康的真實面目,深入到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這些代表作品,還原出嵇康生動而鮮明的形象,廓清了嵇康生前與死后的曲解與誤讀。我們依據(jù)這些精選的嵇康作品,聯(lián)系到現(xiàn)在所知道嵇康的各種文獻資料,本著孟子所說“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相結(jié)合的方法,嘗試還原嵇康的完整形象與內(nèi)心世界。


       (一)嵇康高情遠趣的真實寫照


       這一類詩作主要體現(xiàn)在《贈秀才入軍》五首與《雜詩》一首中?!稌x書》卷49《嵇康傳》記載嵇康:“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瞪普劺恚帜軐傥?,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薄段倪x》共收錄嵇康的詩7首,分別為:哀傷類一首,為幽憤詩;贈答類五首,為贈秀才入軍五首;雜詩類一首。按現(xiàn)存《嵇康集》統(tǒng)計,嵇康現(xiàn)存詩62首,四言、五言、六言、騷體、樂府等各種體裁皆有,其中四言詩最多,共30首,五言詩11首,六言詩10首,樂府詩7首,騷體詩一首,其他詩體3首。嵇康與阮籍相比,以四言詩見長,最能體現(xiàn)出他的詩風,是其高情遠趣的寫照?!段男牡颀垺っ髟娖分性u論道:“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憋档乃难栽姙樵娮髦芯A,而《文選》卷24中選錄的五首《贈秀才入軍》四言詩,是他現(xiàn)存的三十多首四言詩中的精華。李善注《贈秀才入軍》曰:“《集》云: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劉義慶《集林》曰:嵇熹(喜),字公穆,舉秀才?!憋祵π诛矎能娺M入官場是不贊同的。阮籍更是對于嵇喜加以白眼,鄙視他的為人。但嵇康畢竟珍惜手足之情,所以想象嵇喜在從軍入伍途中的英姿。此詩的妙處在于弦外之音,即假托嵇喜來抒發(fā)自己的高情遠趣。通過這一組四言詩,我們可以清晰地體會到一位高士的情趣與境界:“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李善注“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兩句詩曰:“泰玄,謂道也?!痘茨献印吩唬鹤缘谜撸渖碚咭?。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注“嘉彼釣叟,得魚忘筌”兩句曰:“《莊子》曰:莊子釣于濮水之上。又曰:筌者,所以得魚也,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也,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吾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睆娘档倪@幾首四言詩,以及李善的注釋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中巧妙地想象嵇喜從軍途中的情形,而融入自己的審美世界,其中通過借用《莊子》中的典故,寫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無儔,惟因孤獨,才寄情山水,服膺莊玄,與道合一。這些四言詩是最早將玄學(xué)趣味與詩歌境界融為一體的作品,也是魏晉玄言詩的發(fā)端。


       《文選》卷29還匠心獨運地選錄一首嵇康的《雜詩》,更是寫出了嵇康將玄學(xué)與詩境融為一體的人生境界。詩中寫道:“微風清扇,云氣四除。皎皎亮月,麗于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鑣踟躕。肅肅宵征,造我友廬。鸞觴酌醴,神鼎烹魚。流詠太素,俯贊玄虛。孰克英賢,與爾剖符?!边@首詩顯然玄學(xué)味道更為濃厚。李善注釋“流詠太素,俯贊玄虛”兩句曰:“《列子》曰:太初,形之始。太素,質(zhì)之始?!独献印吩唬盒中娒钪T?!豆茏印吩唬禾摕o形,謂之道?!妒酚洝诽饭唬豪献铀F道,虛無應(yīng)用,變化無方。”這首詩描寫嵇康用虛擬的人物形象“公子”與己攜手同車品味太素、體道暢玄的境界,傳達出他作為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那種擅長思辨、追求玄藻的人生趣味?!段倪x》選錄這首并無華采的玄言詩,顯然是為了彰顯嵇康獨特的高士形象。


       (二)嵇康生活哲學(xué)的坦蕩宣明


       《文選》卷53錄有嵇康《養(yǎng)生論》,李善注曰:“嵇喜為康傳曰:康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藥,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xué)所致,至于導(dǎo)養(yǎng)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也。著養(yǎng)生篇?!憋邓娥B(yǎng)生論》,并非是一般意義上的養(yǎng)生,而是關(guān)于人生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的一篇宣言,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當時,曹魏政權(quán)中一些中樞人物生活腐化,司馬氏集團中的一些人物如鐘會等人,趨炎附勢,圖謀不軌。嵇康與“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等人也產(chǎn)生了分化,現(xiàn)實的誘惑與脅迫如此之大,嵇康的內(nèi)心充滿矛盾。我們看嵇康《卜疑集》、《家誡》等文章,便可以明白這一切。但是嵇康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他寫《養(yǎng)生論》,強調(diào)養(yǎng)生在于通過養(yǎng)形達到養(yǎng)神,養(yǎng)神則是不為外界的聲色物欲所誘惑,堅守自己的人生信念,需要長期的毅力與耐心方能臻于此境?!娥B(yǎng)生論》提出:“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脩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崩钌谱⒁佈又段寰仭芬龞|晉名士孫綽《嵇中散傳》曰:“嵇康作《養(yǎng)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向子期難之,不得屈?!苯駛飨蛐阕饔小峨y養(yǎng)生論》,嵇康又作《答難養(yǎng)生論》回復(fù)??梢姡娥B(yǎng)生論》引發(fā)的不僅是關(guān)于養(yǎng)生本身的討論,而且是關(guān)乎整個人生意義的辯論,其意義涉及整個中國文化價值觀念。向秀與嵇康的關(guān)于《養(yǎng)生論》的討論,《文選》礙于選本的篇幅,沒有選錄,但僅此一篇,也足以彰顯嵇康作為“神人”的形象魅力所在。


       (三)嵇康剛腸疾惡性格的表白


       嵇康形象,充滿著矛盾?!度龂尽の褐尽肪?1《王粲傳》記載:“時又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至景元中,坐事誅?!薄度龂尽芬环矫嬲f嵇康“尚奇任俠”,另一方面又說他喜怒不形于色?!度龂尽の褐尽肪?1《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內(nèi)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焙钔鈴]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三卷評論道:“這就把嵇康寫成一個涵養(yǎng)到家的世故老人了?!逼鋵?,魏晉時代的人物充滿著性格與思想的矛盾是不足為奇的。《文選》卷43錄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嵇康剛腸疾惡性格的表白。李善注引《魏氏春秋》曰:“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惡焉?!边@篇書信與其他詩文相比,彰顯了嵇康的剛烈性格。嵇康在這封信中,自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除了坦陳自己不能為官的“七不堪”,又直言:“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睍衅饰鲎约旱男愿裉攸c,檢討自己的過失,看似悔過,實則凌傲,充分展示出嵇康性格中的復(fù)雜之處。從蕭統(tǒng)現(xiàn)存作品來看,其文學(xué)觀念遵循的是中和之美,對于過分激烈的作品一般是不取的,但惟獨對于嵇康這篇充滿火藥味的書信加以選錄,可見他的選文標準是相當開放而包容的。嵇康因為這篇書信,在《文選》中展現(xiàn)出他性格的另一方面,可以和他清雅玄澹的詩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相比對,體現(xiàn)出“和而不同”之美。


       (四)《幽憤詩》展現(xiàn)嵇康內(nèi)心世界的另一面


       《文選》在卷23詩丙“哀傷類”中選錄了嵇康《幽憤詩》。李善注引《魏氏春秋》曰:“康及呂安事,為詩自責。呂安事,已見思舊賦。班固史遷述曰:幽而發(fā)憤,乃思乃精。”嵇康因為呂安的冤案而受到牽連,實質(zhì)上是司馬昭借故誅殺異己。嵇康也明白這一點,在獄中,他性格中謹慎懼怕的另一面暴露出來,可以與《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剛腸疾惡、無所顧忌之另一面相補充。嵇康詩中首先回顧了自己的人生歷程,包括早孤失怙,母兄見驕,“爰及冠帶,馮寵自放??剐南9?,任其所尚。讬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檢討了自己的平時性格中容易得罪人的地方,卻感到悲涼,“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他設(shè)想自己如能出獄后,“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但確如侯外廬先生所云:“表現(xiàn)出在入獄后,生活上遭受到司馬氏嚴重的打擊,但在思想上,并未因此有什么改變。”惟因如此,他能在臨刑東市前,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而就義。


       (五)《琴賦》是嵇康音樂人生與審美理想的絕佳抒寫


       《文選》卷18賦壬“音樂類”選錄嵇康《琴賦》,實乃慧眼獨具。嵇康生前有兩篇在中國音樂史上堪稱絕響的作品,即《聲無哀樂論》與《琴賦》?!堵暉o哀樂論》對傳統(tǒng)的音樂以哀樂之情從事樂教的觀點進行辯駁,從老子的“大音希聲”音樂觀出發(fā),論證“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此論條理清晰而玄學(xué)意味濃厚,受到《文心雕龍·論說篇》的贊揚,稱之為“師心獨見,鋒穎精密”,但不屬于情采并茂的文章,故而《文選》不選也是無足為奇的。而《琴賦》屬于賦體文學(xué),《文選》將其與馬融《長笛賦》、王褒《洞簫賦》列入音樂一類?!肚儋x》有極深的音樂人生的意蘊。透過此賦,可以感受到嵇康臨刑前彈奏《廣陵散》、慨嘆《廣陵散》于今絕矣的緣由。此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廣陵散》的美學(xué)基礎(chǔ)。嵇康《琴賦序》云:“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辟x序說明琴樂是嵇康精神之寄托。向秀《思賦》中慨嘆“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余命于寸陰”,正可以說明嵇康《琴賦序》中宣明的音樂觀念。嵇康《琴賦》深深感嘆琴樂的境界:“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游;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辟x的總亂慨嘆:“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zhì)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在嵇康之前,東漢蔡邕等人也作過《琴賦》這類作品,但像嵇康這樣寫出深沉的人生感受與審美自由的韻致,還未曾有過。李善注“識音者希,孰能珍兮”兩句注引曰:“古詩曰: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可見,嵇康將琴樂作為整個靈魂世界的審美寄托。他嗜愛《廣陵散》,臨刑前彈奏一曲,從容就義,慨嘆:《廣陵散》于今絕矣,正可以在《琴賦》中獲得印證。


       通過對《文選》這六篇詩文作品的分析,可以鮮明而生動地還原出一個嵇康形象。有意思的是,我們將《文選》所選這六篇作品,與《晉書·嵇康傳》所提到嵇康的代表作品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有許多相通之處。同時,與《晉書》差不多同時,由唐太宗另一重臣魏征率人編修的《隋書·經(jīng)籍志》總集類,記載有“《文選》三十卷,梁昭明太子撰”,則可知,房玄齡等人應(yīng)當看過《文選》,并受到其影響。房玄齡等人所編修的《晉書·嵇康傳》,主要采自魏晉以來關(guān)于嵇康的各種傳記與集子,現(xiàn)摘其梗概,與《文選》所選的嵇康作品進行比對:


       1.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xué)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xué)所得,至于導(dǎo)養(yǎng)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yǎng)生論》。又以為君子無私,其論曰:“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span>


       2.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的伺c濤書告絕曰。


       3.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后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fù)收康??敌陨餮孕校坏┛w紲,乃作《幽憤詩》。


       4.康將刑東市,太學(xué)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xué)《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nèi)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


       5.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撰上古以來高士為之傳贊,欲友其人于千載也。又作《太師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復(fù)作《聲無哀樂論》,甚有條理。子紹,別有傳。


       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五條主要記載,在第一條中提到了《養(yǎng)生論》及彈琴詠詩,自足于懷,可以通過《琴賦》找到依據(jù)。第二條記載嵇康因為拒絕山濤任吏部尚書郎而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與《文選》所選完全一致。第三條記載了嵇康因呂安事而下獄,獄中作《幽憤詩》,也與《文選》所選同名詩一致。第四條寫嵇康將刑東市,顧視日影而作《廣陵散》,悵嘆“《廣陵散》于今絕矣”,可以采用《琴賦》作為背景性作品來解讀之。第五條記載嵇康嘗作《高士傳》、《太師箴》、《聲無哀樂論》,這些以“立意為宗”的文章,與《文選》重視情辭并茂的選文標準不合,沒有收錄也是可以理解的。通過唐初房玄齡等史學(xué)家所編的《晉書·嵇康傳》與《文選》選錄的嵇康作品的比較,可以得出結(jié)論:唐人心目中的嵇康形象,與蕭統(tǒng)所編《文選》中的嵇康形象是比較接近的。通過《文選》至《晉書·嵇康傳》的演變,嵇康的形象得以豐富而清晰,從而奠定了嵇康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文選》對于嵇康形象的塑造,我們還可通過與“竹林七賢”其他人物的比較來認識?!段倪x》對“竹林七賢”其他人作品的收錄,計有:卷23選錄阮籍《詠懷》17首,卷40選錄阮籍《為鄭沖勸晉王箋》、阮籍《詣蔣公》2篇,卷16選錄向秀《思舊賦》1篇,卷47收錄有劉伶《酒德頌》1篇。山濤、王戎則未加收錄。一方面他們的作品不符合蕭統(tǒng)的選文標準,另一方面,聯(lián)系到顏延年在《五君詠》將此兩人排除出去的看法,蕭統(tǒng)不選此兩人的作品,大約也與不屑于他們?nèi)似返挠^念相關(guān)。但從上面的目錄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竹林七賢”中,除了阮籍,其他人的作品均無法與嵇康相比。而阮籍,《文選》只選取了他的十七首《詠懷詩》與兩篇文章,文體比較單一,不像嵇康作品具有那樣的廣度與深度。《三國志·魏志》卷21《王粲傳》記載:“瑀子籍,才藻艷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官至步兵校尉?!背霈F(xiàn)在西晉陳壽《三國志》中的阮籍是一位倜儻放蕩的魏晉風度人物。而蕭統(tǒng)《文選》卷23詩丙“詠懷類”中選了阮籍的五言《詠懷十七首》。關(guān)于這些詩的主旨,李善注引顏延之曰:“說者阮籍在晉文代,常慮禍患,故發(fā)此詠耳?!薄段倪x》通過所選的這十七首五言詩,還原了阮籍身處亂世、詠懷興寄的真實心境。但另一方面,《文選》卷40“箋”類又選錄了阮籍《為鄭沖勸晉王箋》。關(guān)于這篇書箋,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鄭沖,字文和,滎陽人也。位至太傅。又曰:魏帝封晉太祖為晉公,太原等十郡為邑,進位相國,備禮九錫。太祖讓不受,公卿將校皆詣府勸進,阮籍為其辭。魏帝,高貴鄉(xiāng)公也。太祖,晉文帝也?!薄稌x書》卷49《阮籍傳》記載:“會帝讓九錫,公卿將勸進,使籍為其辭。籍沈醉忘作,臨詣府,使取之,見籍方據(jù)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書案,使寫之,無所改竄。辭甚清壯,為時所重。”不管怎樣,這篇書箋與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彰顯的人格與氣節(jié)相比,是阮籍為后世所詬病的一篇作品?!段倪x》雖然從文辭清壯的角度加以選入,但對比嵇康,阮籍的形象多少相形見絀?!段倪x》卷40“奏記”類還選了阮籍《奏記詣蔣公》一文。關(guān)于此文,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太尉蔣濟,聞籍有才雋而辟之。籍詣都亭奏記。初,濟恐籍不至,得記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濟大怒,于是鄉(xiāng)親共喻之,籍乃就吏。后謝病歸,復(fù)為尚書郎。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已?!边@篇書箋反映出阮籍的人生智慧與政治識見,與嵇康的剛腸疾惡明顯不同。


       《文選》中的嵇康形象,還可以從卷16“志類”下的向秀《思舊賦》中得到還原。此賦系向秀在嵇康遇害后悼念亡友所作。賦序中感嘆:“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余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贝速x通過哀傷與悼念,寫出了嵇康的遠大志向與不羈之才,同時也哀嘆自己的命運險惡,令人同情。此外,《文選》對于嵇康形象的描寫,還可以從顏延之《五君詠》,江淹《恨賦》、《雜擬詩》等作品得到印證。這些作品,從側(cè)面折射出嵇康形象的豐富性。


       當然,蕭統(tǒng)《文選》對于嵇康作品的把握與編選,最根本的還是應(yīng)從嵇康作品中得到對照。我們不妨從整個《嵇康集》來比較《文選》所收嵇康作品,進而討論蕭統(tǒng)心目中的嵇康形象以及其選錄標準。嵇康的集子早在西晉年代就有流傳,在明代以前,多有手抄《嵇中散集》流傳。今見最早的《嵇康集》是明吳寬叢書堂藏抄校本,自明嘉靖年間以后,翻刻本不少。1938年出版的《魯迅全集》中收錄了魯迅的《嵇康集》校本。196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首次出版學(xué)者戴明揚的《嵇康集校注》,這是目前使用最普遍的本子?!讹导Wⅰ饭?0卷,其中第一卷為詩66首;第二卷是《琴賦》、《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第三卷是《卜疑集》、《稽荀錄》、《養(yǎng)生論》;第四卷為《黃門侍郎向子期難養(yǎng)生論》及《答難養(yǎng)生論》;第五卷是《聲無哀樂論》;第六卷是《釋私論》、《管蔡論》、《明膽論》;第七卷是《張遼叔自然好學(xué)論》及《難自然好學(xué)論》;第八卷是《宅無吉兇攝生論》、《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第九卷為《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及《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第十卷是《太師箴》、《家誡》。其佚著還有《圣賢高士傳贊》、《春秋左氏傳音》等,但未收輯在《嵇康集校注》中。從上述所列《嵇康集》的篇目來看,蕭統(tǒng)所見嵇康作品,與今天我們所見到的嵇康集中的作品應(yīng)無大的差異。


       首先,蕭統(tǒng)對于嵇康的個性與思想學(xué)說并不完全贊同,尤其是他非湯武、薄周孔的文化觀,以及一些激烈反儒的篇章,蕭統(tǒng)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段倪x序》盡管說過不選孔孟圣人的文章,也不選諸子的文章,對于辯士的文章更不關(guān)注,注重“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篇什,但是蕭統(tǒng)對于孔孟之道是深信不疑的?!读簳ふ衙魈觽鳌酚涊d:“太子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jīng)》、《論語》,五歲遍讀五經(jīng),悉能諷誦。五年五月庚戌,始出居?xùn)|宮。太子性仁孝?!绷何涞蹠r,南朝的儒學(xué)得到重倡,一度甚為繁興,《陳書·儒林傳》評曰:“自兩漢登賢,咸資經(jīng)術(shù)。魏、晉浮蕩,儒教淪歇,公卿士庶,罕通經(jīng)業(yè)矣。宋、齊之間,國學(xué)時復(fù)開置。梁武帝開五館,建國學(xué),總以《五經(jīng)》教授,經(jīng)各置助教云。武帝或紆鑾駕,臨幸庠序,釋奠先師,躬親試胄,申之宴語,勞之束帛,濟濟焉斯蓋一代之盛矣?!笔捔夯适遗c劉宋及蕭齊皇室相比,受儒學(xué)的影響更大一些。對于像《卜疑集》、《太師箴》、《難自然好學(xué)論》、《明膽論》、《管蔡論》、《釋私論》這類文章,盡管有些富有文采,但是蕭統(tǒng)也不會選錄。魯迅先生指出:“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睂τ陔x經(jīng)叛道,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思想,蕭統(tǒng)與劉勰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因此,《文選》所選錄的嵇康文章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嵇康形象,總體說來還是比較溫和的,與當時嵇康集子與現(xiàn)存的嵇康集子展現(xiàn)出來的嵇康面貌,肯定會有所不同。當然,蕭統(tǒng)與蕭綱、蕭繹相比,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都要寬和敦厚得多;對于活著的文士與死去的文人,蕭統(tǒng)總是努力去理解他們,渴望充當他們的知音?!读簳ふ衙魈觽鳌分杏涊d:“性寬和容眾,喜慍不形于色。引納才學(xué)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xué)士商榷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于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并集,文學(xué)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從這里可以看出,蕭統(tǒng)的仁愛寬和,也體現(xiàn)在他對于文士的“和而不同”的風度上面,其主編的《文選》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總集類不祧之作,并非偶然。


       其次,蕭統(tǒng)對于嵇康的解讀與理解,我們可以從劉勰《文心雕龍》中得到印證?!读簳肪?0《劉勰傳》記載:“昭明太子好文學(xué),深愛接之。初,勰撰《文心雕龍》五十篇,論古今文體,引而次之。”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慨嘆:“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劉勰對于嵇康的理解就體現(xiàn)出這種知音觀念。他在《文心雕龍》許多篇章中,都對嵇康加以評論?!墩撜f篇》中提出:“魏之初霸,術(shù)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wù)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玄》,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并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倫之英也?!眲③恼J為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與王弼、何晏等人的玄學(xué)一樣,師心獨見,不拘成理,為人倫之英。這也可見他對于玄學(xué)持有較為客觀的評價?!稌浧分匈潛P:“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薄恫怕云分匈潛P:“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明詩》中評價嵇康的四言詩:“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眲③恼J為四言詩中,惟有嵇康等人得其雅潤之本?!睹髟娖分刑岢觯骸澳苏济鞯?,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時序》中提出:“于時正始馀風,篇體輕澹,而嵇阮應(yīng)繆,并馳文路矣?!睆倪@些引證的文獻來看,劉勰在各方面對于嵇康都是贊賞有加的,肯定居多。


       蕭統(tǒng)的文學(xué)觀念,以及對于許多作家的看法與劉勰都是較為接近的。現(xiàn)有的蕭統(tǒng)作品中,雖然沒有直接對嵇康進行評價的文章,但是從《文選》所選嵇康作品來看,蕭統(tǒng)對于嵇康的為人、為文都是很贊賞的,我們從劉勰對于嵇康的評價與贊賞中,也可以推斷蕭統(tǒng)對于嵇康的態(tài)度。此外,我們還可以從蕭統(tǒng)對于陶淵明的評價中,推論他對嵇康的態(tài)度。嵇康與陶淵明有著相似之處,比如他們對于高情雅趣的追求,對于隱逸之志的推崇。今本《嵇康集》錄有嵇康所作《高士傳》的佚文,足證嵇康對于高士的推崇。高士是隱士中的杰出者,嵇康對于高士的傾心,與陶淵明的隱逸志向是相通的,他們琴詩自樂、向往自然的美學(xué)趣味,營造了魏晉風度的精神境界。嵇康與陶淵明都喜歡玄學(xué)與清談,在玄學(xué)的自我意識中確立自我,逍遙游放。至于陶淵明的詩文風格不像嵇康詩文有時那么激烈,魯迅先生對此分析道:“到東晉,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平和。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但魯迅先生又指出:“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對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币虼?,嵇康與陶淵明是最能代表魏晉風度的人物,只不過是時代不同罷了。


       蕭統(tǒng)作有《陶淵明傳》與《陶淵明集序》兩文,《文選》中選錄了陶淵明的許多詩文,他對于陶淵明的推崇,如同對于嵇康的推崇一樣,并非著眼于后人所說的魏晉風度,主要致力于陶潛的風教蘊涵。在《陶淵明集序》中,蕭統(tǒng)指出:“含德之志,莫逾于道;親己之切,無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边@里的“道”即儒家傳統(tǒng)的立身之道。蕭統(tǒng)將其抬高到關(guān)系個人生死存亡的大道的地位,可見他對儒家修身的重視。從這種儒家的生命價值觀念出發(fā),他指出:“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為跡焉。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蕩昭章,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余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為區(qū)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勸,何必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并粗點定,其傳編之于錄。常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爵祿可辭,不勞復(fù)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爾?!笔捊y(tǒng)通過對于陶淵明的感受與解讀,肯定了老莊自然之道對于時流的凈化與抵御意義。蕭統(tǒng)所作《陶淵明傳》也是突出陶淵明的這些為人處世之道。陶淵明當時并未被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鐘嶸《詩品》中也只是將他列入中品,稱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而蕭統(tǒng)則開掘出其中濃厚的人文精神,他自稱不僅“素愛其文,不能釋手”,而且“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由此可以推導(dǎo)出他對于嵇康精神人格與詩文作品是處于同一維度的真善美融為一體的評價。


       蕭統(tǒng)等人在編選嵇康作品時,通過對大量嵇康作品的考量與遴選,完成了對嵇康作品的接受,同時也是嵇康作品與《文選》經(jīng)典化的過程。黑格爾《美學(xué)》中論古典藝術(shù)形象之美的構(gòu)成時說過:“外在形象正像它所表現(xiàn)的精神內(nèi)容一樣,必須擺脫外在定性中的一切偶然性,一切對自然的依存和一切病態(tài),必須把一切有限性,一切可消逝的暫時性的東西以及一切事務(wù)性的東西都看作純?nèi)恍砸蛩?,必須使?形象)的和神的明確的精神性格緊密聯(lián)系的那種定性得到凈化,使它(定性)和人的形體的普遍形式能自由合拍?!碧瞥蹙幮薜摹稌x書》受魏晉風流影響較大,在編修時多采《世說新語》的記載,因而對于嵇康與竹林名士的肯定較多,保留了嵇康形象的原初面貌,與《文選》編選中塑造的嵇康形象較為接近,顯示出唐初對于晉風的賞識,以至于清代紀昀等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五史部類批評《晉書》:“其所載者大抵弘獎風流,以資談柄。取劉義慶《世說新語》與劉孝標所注一一互勘,幾於全部收入。是直稗官之體,安得目曰史傳乎?”而到了盛唐與中唐時代的許多詩人,如杜甫、王維、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則對于嵇康的養(yǎng)生觀、離經(jīng)叛道,蔑視世俗的思想行為不以為然,甚至加以指斥。在這些著名詩人筆下的嵇康形象,是一個狂傲不諳世情,妄言養(yǎng)生而不知保護自己,慵懶無為,徒有虛名的人物,已經(jīng)不是蕭統(tǒng)《文選》中那位魏晉名士的代表人物。這說明,嵇康形象的接受歷經(jīng)波折,見仁見智在所難免,一直到現(xiàn)當代的學(xué)者中間,這些評價也是差異甚大的。例如,魯迅先生認為嵇康更能代表魏晉風度,而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則以阮籍與陶淵明作為魏晉風度的代表,這都關(guān)涉嵇康形象的定位。嵇康形象在歷代的變遷,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化演變的標志之一。


原文出處: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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