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印石只有三種。
福建壽山石，浙江青田與昌化石。小時候我學印的時候，挑選石料須知中，特別有一條，就是不要被內(nèi)蒙巴林石魚目混珠。因為巴林石石質(zhì)不佳，石釘——石質(zhì)中成點、線分布的極硬的雜質(zhì)，刻刀難以沖過，或者改切刀僥幸切斷石釘，或者整體崩壞不堪再用——甚多。不想十幾年過去，因為其他名石原料愈發(fā)稀少，以至巴林石也廁身名石之列。但是我因為舊有的成見，再好的巴林石也是不屑一顧的。
石料以其產(chǎn)地命名，但并不意味著只要出自該地的石料都是名石?，F(xiàn)在的商人只論產(chǎn)地，不論其他，比如只要產(chǎn)自壽山的石料便索要天價，這是最常用的坑人手法。而事實上，相同產(chǎn)地的石料，因為坑口不同，石料的品性不同，價值相差稱之為云泥之別，絲毫也不為過。
印石石料也是一種礦藏，有石脈，坑口就是為開采這些石脈所開鑿，也代指石料的具體產(chǎn)地。以壽山石為例，坑口分山坑水坑與田坑。較易理解的例子是，就像和闐玉石中的山料與山流水料。一些原本在山坑中的石料因為分化而落入水中，經(jīng)過反復沖刷，最后沉積在農(nóng)人田中。壽山田坑料中，一種有蘿卜皮紋的黃色石料，被稱為“田黃”。這是印石中唯一的帝王，所以帝王的印璽，除卻金玉之外，能夠垂青的石料也只有田黃一種。古時稱其價值“一兩田黃一兩金”，而現(xiàn)在一兩田黃十兩金也是有價無貨。不為一般人所知的是，壽山田坑中還有田白石與田紅石，更為罕見的是，還有三種顏色的田坑石共生一體的，一方石料上兼有田黃、田白、田紅三種顏色，俗稱“劉關張”，這種石料我從來沒有在拍賣會上見過，不知道價值幾許。
昌化石中，最名貴的品種是雞血石。雞血石，僅指浙江昌化石中夾有色如雞血石質(zhì)的石料，現(xiàn)在商人把其他石料比如巴林石中也含有紅色石質(zhì)的石料稱為雞血石以售高價，這又是奸商伎倆，就像不是改姓個“愛新覺羅”就能自稱“格格”一樣，祖宗沒有那身貴胄的血統(tǒng)，想當然地攀高枝兒平白讓人笑話。
相較來說，青田石不比壽山昌化，中沒有大家耳熟能說的名石。燈光凍與魚腦凍雖然同樣罕見與昂貴，但是卻沒有田黃與雞血那樣的噱頭。
可是在印人實用的世界里，無疑青田石是最好的。當然，成為海內(nèi)聞名的大篆刻家以后，非名石不刻，甚至田黃也會時常過手，那畢竟是少數(shù)。
從刀的觸感——這只有印工才能體會，刀刻石料的手感——而言，青田石的可塑性極佳。最適宜普遍的沖刀刻印，發(fā)力一刀沖去，刀外側可以得到絕無遲疑的鋒利線條。壽山石石料最軟，是不易發(fā)力的，而且如田黃之類，無論雕鈕還是刻印面，都力求最小的損耗，畢竟那是以重量計值的寶貝，所以壽山石最宜細碎的切刀。至于昌化石，糯而粘刀，而且石釘也是不少，所以也宜細切。
能夠大刀闊斧的，只有青田。而且同樣也能精雕細琢，印工怎能不愛？
小時候刻印，家里人覺得是不務正業(yè)，毫不支持之外還全力打壓，所以也沒有什么錢能用在石料上。買最便宜的青田山料，幾毛幾塊錢一方的劣制青田石，因為以炸藥開山開采，所以石料中總是會有些裂紋，如果在印面上，一刀至此，多半會沿石縫崩裂一大塊的。只好在幾毛幾塊錢的石料中挑來選去，很是有些艱難度日的苦楚。
那時一位朋友去上海，買回來幾方極普通的但在我心中已經(jīng)算是極好的凍石邊角料，送我一方，我細心的為自己刻了一方自用印，歡喜難以自已。
大學畢業(yè)不再刻印，十四歲到二十二歲的八年功夫就那么平白的棄之如蔽履了。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圈IT民工做下來，最后還會繞回到這個圈子。零五年開始做藝術品經(jīng)濟，曾經(jīng)的一切忽然又撲回眼前，而且全是最好的。最好的書畫家，那些曾經(jīng)只能在報紙雜志上見到的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書畫家們，忽然紛至沓來，彼此坐在一處稱兄道弟。
還有最好的文房用具，有石眼的端硯，民國的老徽墨，湖州定制的兼毫筆，紅星廠特供的宣紙甚至也有老紙，當然還有許多印料。從青田直接找到的老砊——過去開采出的石料——分切而成的印石，是為給最著名的篆刻家刻印而準備的。
全部是頂好的，沒有雜質(zhì)，沒有裂紋的封門青。
封門，是青田一處坑田的名稱。也作風門、楓門。光緒《青田縣志》載：“楓門洞在縣東廿五里，巖穴深廣，可容百余人，出凍石溫潤如玉。中有五塘，其水冬夏不竭，莫知其源，聽之全然有聲，石產(chǎn)塘中者尤佳，士人呼為五塘凍石云?！?br> 這封門洞中所產(chǎn)的印石，色如那綠色的鴨蛋殼，質(zhì)地則如青玉，略微透光。手感也如玉石，唯一不同的就是刀下的感覺，可以用“隨心隨刀”形容，如果刻不好封門青的印人，那必然是連入門還有萬里之遙的蠢材。
問題在于，青田石中，即便不是封門青，也有許多坑口的石料石質(zhì)與其類似，青色微凍。畢竟產(chǎn)地相距不遠，石質(zhì)自然也不會別如云泥。所以究竟是不是產(chǎn)自封門洞的封門青，這有些玄之又玄，如果石質(zhì)仿佛，又怎么能看出究竟產(chǎn)自何坑何洞？
封門青以青色最佳，但顏色也有偏黃與偏白的兩種。我大約有十方可能是封門清也可能不是的青田石。而且?guī)追接须s質(zhì)，但是那些雜質(zhì)卻也正是我收藏的原因，有別致趣味的雜質(zhì)，仿佛臉譜上的油彩，濃妝淡抹。其實雜質(zhì)只要不在印面上，是不影響刻制的，若是從實用角度上而言，倒也無妨。
這五方是真正的封門青。
因為可以溯源，便是直接去溫州青田拿到的石料，分切而成，“老坑新工”。這批石料是為某位篆刻大家準備，他的元朱文印章冠絕當代?？讨圃煳挠≌?，印面以大為好，可以恣意舒展，所以幾方印面較小的印石，便被我經(jīng)手截留。
是沒有瑕疵的封門青，溫潤如玉，或者說，像是綠巨人的凝脂吧。燈下摩挲，心中會升騰起沖淡的喜悅。
喜悅之所以被沖淡，是因為想起自己刻印的歲月，居然刀下沒有一方真正的封門青。如今對刀下各種觸覺的體驗，只是來自于沒有下文的試刀。
所以忽然想到，我的刻刀還在那里。手下的感覺還在，前年忽然答應一位朋友的委托，刻印一方，匆忙上陣，居然也還可用。
十六歲的時候，我有了第一份潤格，雖然還沒有賺著一方封門青?；仡^再擬一份潤格鬻印吧，只是還沒有想好索要些什么。錢財罷了，其他還想要些什么呢？
還得等價，又不能讓人覺得物非所值，比如我說，你能讓我再回到那些燈下刻印的歲月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