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本第二回回目作“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王婆貪賄說風情”,繡像本作“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說的是,金蓮勾搭武二失敗,武松外出公,金蓮與武大一直鬧氣后的春三月某一日,遇著一件決定金蓮命運、西門慶命運的大事,甚至可以說,沒有這一件事,就沒有《金瓶梅》,就沒有中國文學史上這樣一部曠世無二的小說。這件事,按詞話本的說法叫“西門慶簾下遇金蓮”,按繡像本的說法叫“俏潘娘簾下勾情”。前者的兩情立場是中立的,或者說,前者傾向男方,而后者即繡像本則是,此曠世孽緣的發(fā)起者、主動者,不是男方西門慶,而是久居家里未得真情真欲的女方潘金蓮。
先看詞話本:
白駒過隙,日月攛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都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里拏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
再看繡像本: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
除形容西門慶樣子“博浪”、“浮浪”等稍有不同外,兩本幾無差別。在即將開始的潘金蓮西門慶姻緣時,這段敘事和描寫有兩關節(jié)。一、金蓮因不滿與武大的婚事性事,又因武二的拒絕,金蓮的情色都極為暗淡,因此,便每日倚門向門外打望“春色”。如按舊時無論未婚已婚的女性,這種打望都是一種叛逆,或者一種挑戰(zhàn),既是對武大的挑戰(zhàn),也是對武二的挑戰(zhàn)(即“不守婦道”)。更是對金蓮作為一位女性自己的挑戰(zhàn)。沒有這樣的打望和挑戰(zhàn),便沒有“簾下站立”。二、“合當有事”(劉案,《金瓶梅》里,大凡轉折處、或大凡宿命處,“合當有事”便是習語。此語,《金瓶梅》里多次使用)。其實并非“合當有事”,即如果金蓮不在“簾下站立”,或不天天在“簾下站立”,怎么就在那幾乎不可能的萬分之一概率(按數學概率論,萬分之一幾于零)里,風動、簾動、叉竿動,怎么會在這幾乎等于零的概率中,剛剛打著了簾邊的行人?而且這行人不是別人,剛好是西門慶!
誰是西門慶?
詞話本作:
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fā)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那人覆姓西門,單名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fā)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繡像本作:
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
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是因為繡像本在第一回就介紹了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時,繡像本就說細地介紹了西門慶(第一回,是詞話本與繡像本是最相異的一回)。詞話本直到這第二回的這里,西門慶才第一次亮相。所以繡像本省去了西門慶的家境身世,直接寫出西門慶的“好色”個性是“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這便有了一方(女)有愿、一方(男)有意的“簾下勾情”。在這一點來講,繡像本更為準確地寫出了金蓮與西門慶的糾纏的某一決定后來兩人命運走向的基調:為何金蓮總是最后占了西門慶及西門府的上風的起源。西門慶主動逐色,在《金瓶梅》里,第一個是潘金蓮,第二個王六兒、第三個或者最后一個是林太太(正是這三個要了西門慶的命)。此三個,西門慶的主動都是建立在另一方的主動上。無論是“包占王六兒”(第三十七回)、還是“情通林太太”(第六十九回),王六兒也好,林太太也罷,其兩女都有意與花花太歲西門大官人“通情”“通奸”。開這一先河的,正是《金瓶梅》最先登場的女性潘金蓮。
無論“西門慶簾下遇金蓮”,還是“俏潘娘簾下勾情”,這都是《金瓶梅》的重要橋段和重要關節(jié)?!昂煛笔恰伴T簾”,而不是“窗簾”。從繡像本的插圖看,這門簾是很低的。也就是,武大的這間住戶,雖是一樓(樓上曾經有過金蓮與武二調情的橋段)一底,但當街的金蓮,不是倚窗而是倚門。那么“簾下勾情”原典何處?
(崇禎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插圖)
眾所周知,《金瓶梅》的這一橋段出自《水滸傳》?!端疂G傳》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事》: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边@婦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fā)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過爪哇國去了,變著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
《金瓶梅》里的金蓮西門相遇時的女方主動的“你情我愿”的橋段,在《水滸傳》里的這里,便已經定了基調。那么比《金瓶梅》早的《水滸傳》的“簾下勾情”或“簾下定情”又從何處得來?
“簾”作為一種遮擋物,或者一種半遮擋物(相比于對外的“門”和對內的“屏”),“簾”(簾),不見甲骨文,不見《爾雅》?!墩f文解字》釋“簾,堂簾也”。唐初歐陽詢編纂的大型類書《藝文類聚》沒有“簾”字詞條。在“服飾部”里有“?!?、有“薦席”,從歐陽詢對這兩物的描繪看,“簾”或許是從這兩種物件中演化而來的。宋人編的大型類書《太平御覽》“服用部二”有了“簾”的詞條。從漢楊雄的《方言》至唐著述里共錄“簾”相關詞條二十條,亦可見“簾”的悠久?!昂煛被蛞郧嗖甲?、或以竹做。從繡像本的插圖看,掛于金蓮門前的“簾”是由竹子與布混合而制作的。自唐,“簾”,肯定已廣為使用。五代宋詞里,“簾”出現的頻率便很高了?,F存的不足1000卷(原22937卷)的《永樂大典》里,不知道有沒有“簾”的詞條。
唐人元稹《鶯鶯傳》,張生與鶯鶯的相會與紅娘相關,更與“戶半開”相關。元稹《明月三五夜》寫道: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于是,張生依此詞的指引,倚梯翻墻來到西廂。見西廂廂房“戶半開矣”,“及崔至”,“張生且喜且駭”。如果沒有“戶半開”,那所有情事所有欲望都等于零。元稹不僅寫了《明月三五夜》絕句,而且在《會真詩·三十韻》(《鶯鶯傳》又叫《會真記》)里,元稹寫道“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也正是“戶半開”和“透簾櫳”才會有張生與鶯鶯的“柔情已暗通”。當然,《鶯鶯傳》里的張生與鶯鶯兩情相悅比《金瓶梅》里的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兩情相遇要風雅得多。不過,正是《金瓶梅》的市井市民生活和情調,以及由此的大膽挑戰(zhàn),明人的《金瓶梅》才比唐人的《鶯鶯傳》更具人性和更有人文情懷的號召力。
“戶開”或“戶半開”為“簾下勾情”提供了原始想象和基本色彩。唐人李坤《鶯鶯歌》最后唱道“三五月明當戶時,與郎相見花間路”。也就是說,沒有“戶半開”便沒有花間路的。到了宋,同一題材,毛滂在《詞笑轉踏·鶯鶯》一開始就寫道“春風戶外花蕭蕭 綠窗繡屏阿母嬌”。此詩此句,引入了“窗”,但“窗”是不能入的,只有“門戶”方能入。由此,可見古人作文吟詩時,對物對人對人性的真切把握。是“戶”不是“窗”,便不能寫成“窗”。亂寫,或想當然地寫,那不是古人或不是古人大家所干和事。就文字的表達和詞句的修辭,今天文章胡說八道盛行,只能幽幽地說一句“今不如昔”。再看“戶”與“簾”。宋人趙德麟《商調蝶戀花》寫張/崔會面:“待月西廂人不寐,簾影搖光,朱戶猶慵閉”。金人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里把“簾”的作用寫得有些炸裂的意味。在普救寺,張生與鶯鶯,因墻因門,甚至因簾相隔。翻墻,張生干了,戶半開,紅娘辦了。那么“簾”呢?!段鲙浿T宮調》寫道“轉過回廊,見個竹簾兒掛起”,于是才有了“一場旑旎風流事,今日相逢在此中”。元人王實甫在寫“戶”時寫得更為神奇。“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一更之后,萬籟無聲,直至鶯庭。若是回廊下投端的見俺可憎,將他來緊緊的摟定,總問你那會少離多,有影無形”。張生正愁時,“猛呼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過處衣香細生”。與《金瓶梅》同時代的明人李日華的《南西廂記》竟把張崔兩人的“五百年風流孽冤”一開始不成的罪魁禍首,定為“門掩梨花深小院 粉墻兒高似青天”。“簾垂下,戶已扃”,“簾”、“戶”如此關閉,張生見鶯鶯只得“隔墻唱和”也!
那時,“戶”怎可開?“簾”怎能放?
“簾下勾情”,在張生與鶯鶯時,那時何等的大事。在《金瓶梅》里,社會已變,人心已變。就在武大金蓮的家門口,雖然風動才有簾動,雖然簾動才有竿動。雖然竿動才有西門慶出場,但這一切如《壇經》所說,如果不是“心動”,如果沒有“心動”,所有的“動”都不會“動”的。俗人,凡人、普通人, “心動”,方是人性的原調。從特殊場域看,即從《金瓶梅》里的女性看,“心動”,或是婦女解放的先聲。至于潘金蓮與西門慶后來的命運,那或者“心動”的另外一種解讀了。人的向善向惡、人的乖張喬致(《金瓶梅》愛使用“喬致”一詞),顯然不是一句兩句的道德說教可以解讀的?!督鹌棵贰穼τ谌诵詮碗s的敘事和描寫,如魯迅先生才指出:《金瓶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是說部,無以為上”。
張生與鶯鶯“戶半開”“透簾櫳”何等的風雅蘊籍!而金蓮的“簾下勾情”,原本最多可能是一樁艷事,哪曉得后來卻是一樁曠世孽緣!而這樁曠世孽緣,后來又不知引出了多少孽緣!
(2020/9/1八米居)
聯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