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欽佩錢鍾書先生
早在一九四八年,我在江西遂川縣中教高中國文和初中歷史。同事中有一位叫王先榮的,是遂川本地人,曾在浙江大學(xué)學(xué)化學(xué),愛寫新詩,筆名王田,他和朋友們辦了一個詩刊。那時我們剛二十出頭,因為都愛文學(xué),經(jīng)常在一起閑聊。一天,王君轉(zhuǎn)述聞諸國師舊友的軼事:國師有一對父子教授,父親叫錢基博,兒子叫錢鍾書。這位錢鍾書先生少年英俊,非常高傲,有一次在課堂上居然對學(xué)生們說:“家父讀的書太少?!庇械膶W(xué)生不以為然,把這話轉(zhuǎn)告錢老先生,老先生卻說:“他說得對,我是沒有他讀的書多。首先,他懂得好幾種外文,我卻只能看林琴南譯的《茶花女遺事》;其次,就是中國的古書,他也比我讀得多。”我當(dāng)時正在以錢穆、王云五為榜樣,努力自學(xué),學(xué)習(xí)古人的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聽到錢先生的故事,十分欽佩,不勝向往。王先榮是當(dāng)作奇聞逸事講的,還說,一般人都認為錢先生太狂了。這是很自然的,凡是學(xué)識高明的人,總不能被一般俗人所了解,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沒有共同語言,俗人自然以他們?yōu)榭窳恕=▏跗?,我看到錢鍾書出的開明版的《談藝錄》,大喜過望。少年時起,我就酷嗜龔自珍詩,進而愛看“詩界革命派”和“南社”的詩。再后來,可能出于逆反心理,又喜歡看同光體的詩。但看不到什么評論清詩的論文,更談不上專著。現(xiàn)在得到《談藝錄》,絕大部分是論清詩的,自然如獲至寶。反復(fù)看了多遍,擴大了也加深了對清詩的認識。這對我下定決心寫一部《清詩流派史》起了啟蒙作用。后來,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出版了,我忙買了一本。仔細研讀,發(fā)現(xiàn)它完全不像一般注本僅僅解釋一下題意、注明詞語和典故,最引人注意的是作者介紹部分,給讀者一種新穎的深刻的文學(xué)史概念和文學(xué)批評的豐富知識,注釋部分則指出某些詞語的來源以及作者怎樣脫胎點化。每一玩讀,我總不免贊嘆:真是大手筆,深人無淺語啊!盡管我對錢先生這樣心儀、私淑,卻從來不敢寫信給他,直接請益。
收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十年文革,很多大作家、大學(xué)者都受到迫害,我想錢鍾書一定在劫難逃。那時,我被下放在江西新建縣的鐵河,在場辦中學(xué)教書。一九七七年國慶節(jié)后幾天,從人民日報上看到國慶觀禮代表名單,“錢鍾書”三個字赫然在目。我不禁狂喜,還怕沒看清,再仔細辨認,不錯,是錢先生,他并沒有死。謝天謝地,總算給我們中國留下一顆讀書的種子。
為了向他表達自己這份強烈的慶慰心情,我向他寄出了第一封信,還附寄一篇論文《談古文的標(biāo)點、注釋和翻譯》,糾正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及另外幾家出版社一些注本的錯誤,并分析其致誤原因。信中還談到真正讀書的種子太少,名家也不免弄錯,并進行說明。最后,我在信中表示希望能到他的身邊做助手、當(dāng)學(xué)生。
錢先生很快就給我回了信,照錄如下:
世南先生教席:忽奉惠函,心爽眼明。弟衰病杜門,而知與不知以書札頒潛夫者,旬必數(shù)四。望七之年,景光吝惜,每學(xué)嵇康之懶。嘗戲改梅村句云:“不好詣人憎客過,太忙作答畏書來?!倍诰齽t不得不破例矣。 大文如破竹摧枯,有匡謬正俗之大功。然文武之道,張后稍弛,方市駿及骨,而戒拔茅連茹。報刊未必以為合時,故已掛號逕寄上海出版社,囑其認真對待,直接向君請益。倘有異議,即將原件寄還弟處。區(qū)區(qū)用意,亦如紅娘所謂“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欲野無遺賢耳?! ≈芫说苤酚?,精思劬學(xué),虛懷樂善,非侯君庸妄之倫,致書未報,或有他故,晤面時當(dāng)一叩之。小言十七則,比于屑玉碎金?! ▲櫠嫉朗恐撸朗康弥谟癍h(huán)之魂,是凡人仍不能知,非承教于鬼神不可。亦猶《西游記》中,豬八戒自信編造停當(dāng),回去哄那弼馬溫,而行者化小蟲,在耳后聽得明白。神通妖術(shù),在詞章無妨借作波折,說理時只堪過而存之矣?! 〕薪抵鞠鄮煟允蔷又t謙,弟則謹以柳子厚答韋中立者相酬而已。賤齒六十七。近著一編已付中華書局。排印前先將稿本復(fù)制,以當(dāng)副墨而代抄胥。茲以序文呈教,聊當(dāng)佳什,亦投桃而報李也。即祝。
尊侯安隱不一一 錢鍾書上 十八日
這封信既深刻,又幽默,表現(xiàn)出錢先生一貫的行文風(fēng)格。而其憐才之意,溢于言表,尤其使我感動。
推薦后學(xué)者不遺余力
但最使我感動的是,他得到我的第一封信,知道我想拜他為師、當(dāng)他的助手,一方面表示不同意,另一方面卻主動向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薦我。這是第二封回信談到的:
世南先生著席:惠書及兩稿均奉到勿誤。弟去歲得大札后,即向敝所有司、中華及上海出版社說項,似皆無下文,則以衰病杜門,地偏心遠,不足為賢者增重也。茲當(dāng)再盡綿薄。定庵詩注,擬向中華推薦;論定庵文,擬向《文學(xué)評論》推薦。成敗利鈍,匪所逆睹耳。百廢待舉,需才孔亟,而在位者任人唯親,阻塞賢路;手無斧柯,浩嘆而已。生平撰述,不敢倩人臂助,況才學(xué)如君,開徑獨行,豈為人助者乎?如魏武之為捉刀人傍立,將使主者失色奪氣矣!草復(fù)不盡,即頌。
近祉 錢鍾書上 十七日
錢先生這樣推薦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自然萬分感激。
一九七九年十月,我調(diào)到江西師院(后改為江西師大)中文系任教,寫信告訴錢先生。他寄來一本新出的《舊文四篇》,扉頁附信箋一張:
世南我兄教席:得書,知出谷遷喬,極為喜慰。從此教學(xué)相長,著述有資,名世之期,吾不妄嘆也。……小集一種寄呈存正。匆匆即問。
近佳 錢鍾書上 十一月三日夜
他把書中誤排的漢字與外文,一一用藍色圓珠筆親自改正,共有五十九處之多,具見大學(xué)者治學(xué)的謹嚴(yán)。這一方面固然表現(xiàn)他對自己的著作如護頭目,另一方面更表示他對后學(xué)的我十分關(guān)注和愛惜。這真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先生去世,悲傷至極
在錢先生的鼓勵下,我充分利用江西師大(原中正大學(xué))校圖書館豐富的藏書,埋頭搜集《清詩流派史》的資料,分類制作卡片,加上他談王士禎那封信中已有“人事冗雜,讀書鮮暇”之語,我也不愿輕易再打擾他,后來只是偶爾還通過幾回信。但我向?qū)W術(shù)殿堂的攀登,卻因為他的鼓勵與支持,而勇氣倍增,信心更足。
一九八零年起,我應(yīng)約出版了《譯注古文觀止》(與唐滿先合作)、《黃遵憲詩選注》、《榖梁直解》、《元明清詩與民俗》。但是這些出版物,我一直認為是小兒科,沒有多少創(chuàng)見,表現(xiàn)不出自己的學(xué)識,所以從未回贈錢先生一本書。后來,我的《清詩流派史》終于在臺灣文津出版了。這是我從一九七九年到一九九四年才寫成的一部書(有的章節(jié)曾發(fā)表于《文學(xué)評論》等刊物),也是在錢先生的影響下寫成的學(xué)術(shù)著作。我將把這本書首先獻給錢先生,報答他對我的鼓勵。
錢先生對我的影響,除了發(fā)憤讀書,就是淡泊名利、寵辱不驚。我看過好幾種錢先生的評傳,都突出他極力擺脫名利的束縛。就在和我的十幾次的通信中,也特別表現(xiàn)出這一點。有些人不理解,以為錢先生矯情。其實,他正像后漢逸民法真那樣:“名可得聞,身難得而見,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芍^百世之師者矣!”
1998年12月19日7點38分,錢先生北京逝世?!赌戏街苣穲笸?2月25日頭版頭條用大黑體字發(fā)布這一消息。我見訊不勝哲人頓萎之悲。這張報紙我一直珍藏。但此前已從廣播中聽到這一噩耗,因此,23夜,枕上默成挽詩一首:
古人交游氣誼敦,《廣師》我獨首錢君。淹貫中西孰敢到?老師最稱蘭陵荀?!豆苠F編》與《談藝錄》,有一于此可稱尊。公乃渾函匯萬有,馀事猶堪掃千軍。地靈公遂為人杰,氣與太湖相吐吞。古之道術(shù)在于是,治學(xué)宏峻如昆侖。我以襪材承青眼,拂試不置如及門。紹述無能徒愧恧,慟哭惟向北山云!
人生得一知己實難,以素未謀面之人,僅憑一次通信,就向中國社科院文研所和中華書局推薦我,事雖未成,而錢先生于我可謂義薄云天了?!笆繛橹赫咚馈保拔乙試繄笾?,固其所也。行文至此,雙涙承睫,不能自制。心喪之情,當(dāng)與白首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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