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滕文公為世子①,將之楚②,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③。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 夫道一而已矣。成瞷謂齊景公曰④:‘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 人也。予何? 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鲀x曰⑤:‘文王,我?guī)熞?sup>⑥,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⑦,猶可以為善國⑧。書曰⑨:‘若藥不瞑眩⑩,厥疾不瘳(11)?!?”
〔注釋〕 ①世子:太子。②之:到。③言必稱堯舜:言談所及不離堯舜。④成瞷(jiàn):齊國的勇者。⑤公明儀:姓公明,名儀。魯國賢人,曾子的學生。⑥文王我?guī)熞玻褐祆渥ⅲ骸啊耐跷規(guī)熞病w周公之言?!?⑦絕長補短:長短相彌補。絕,截。⑧猶:還。⑨書:指《尚書》。⑩瞑眩(miàn xuàn):頭暈眼花。(11)厥疾不瘳(chōu):那病好不了。瘳,病愈。
5·2 滕定公薨①,世子謂然友曰②:“昔者孟子嘗與我言于宋,于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③,吾欲使子問于孟子,然后行事?!?/p>
然友之鄒問于孟子④。
孟子曰:“不亦善乎! 親喪固所自盡也⑤。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⑥。’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⑦,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⑧,飦粥之食⑨,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⑩,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11):‘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p>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于大事,子為我問孟子?!?/p>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于冢宰(12),歠粥(13),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嫌泻谜?,下必有甚焉者矣?!又?sup>(14),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15),必偃(16)?!窃谑雷印!?/p>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誠在我?!?/p>
五月居廬(17),未有命戒(18)。百官族人可(19),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注釋〕 ①滕定公薨(hōng):滕定公去世。滕定公,滕文公的父親。薨,諸侯去世叫做薨。②然友:滕文公的老師。③大故:重大變故,這里是對父親去世的委婉說法。④然友之鄒問于孟子:孟子當時在鄒,鄒離滕不遠,故而可以問詢之后行事。⑤親喪固所自盡也:本自《論語·子張》曾子語“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自盡,傾盡心力。⑥曾子曰:這是《論語·為政》中孔子所說的話。這里說是曾子的言語,恐怕是另有根據(jù)。⑦吾未之學也:吾未學之也,我沒有學過。⑧齊(zī)疏之服:粗布制成的縫邊喪服。古代喪服種類很多,根據(jù)與死者的親疏關(guān)系而定,這里泛指應穿的喪服。齊,縫邊。疏,粗布。⑨飦(zhān):同“饘”,粥。⑩宗國:同宗的國家,周公輩分較長,分封在魯?shù)?,所以其他同姓國家都以它為宗國?11)《志》:是古代記載國家大事的書。(12)冢宰:輔助國君的人,相當于后來的宰相。(13)歠(chuò)粥:喝粥。歠,飲。(14)“君子之德”數(shù)句:出白《論語·顏淵》。(15)尚:上,加。(16)偃:倒伏。(17)五月居廬:禮制規(guī)定,諸侯要在去世后五個月才下葬,這五個月里太子要在守喪的地方住著。(18)命戒:命令和指示。(19)可:贊同。
5·3 滕文公問為國。
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对姟吩?sup>①:‘晝爾于茅②,宵爾索绹③;亟其乘屋④,其始播百谷?!裰疄榈酪?,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陽虎曰⑤:‘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⑥,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⑦;助者,藉也⑧。龍子曰⑨:‘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曊?,挍數(shù)歲之中以為常⑩。樂歲,粒米狼戾(11),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12),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13),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yǎng)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14),使老稚轉(zhuǎn)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15),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6)?!┲鸀橛泄?。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shè)為庠序?qū)W校以教之。庠者,養(yǎng)也(17);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18)?!对姟吩疲骸茈m舊邦,其命惟新(19)?!耐踔^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使畢戰(zhàn)問井地(20)。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 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21)。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鈞(22),谷祿不平(23),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24)。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25),將為君子焉(26),將為野人焉(27)。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請野九一而助(28),國中什一使自賦(29)。卿以下必有圭田(30),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31)。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32),守望相助(33),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34)。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35),則在君與子矣。”
〔注釋〕 ①“《詩》曰”以下四句:出自《詩經(jīng)·豳風·七月》。②晝爾于茅:白天去割茅草。晝爾,白天。于:往。茅:割茅草。③宵爾索绹(táo):晚上搓繩子。宵爾,晚上。索,搓。绹,繩索。④亟其乘屋:急著修理房子。亟,急。乘,修理。⑤陽虎:魯國執(zhí)政大夫季孫氏的家臣,曾操縱國政。⑥貢,助,徹:這是夏、商、周三代征收賦稅的方法。貢,貢納。助,即勞動者到貴族的田地里無償勞動,從而得到一小塊田自己耕種。徹,地區(qū)不同,方法不同,有的繳納物品作為貢納,有的則出勞動力。⑦徹:通,即在不同的地區(qū)實行不同的征收賦稅的方法。⑧藉:借,借勞力來耕作。⑨龍子:古代的賢人。⑩挍:比較。(11)粒米狼戾:糧食充足。粒米,即谷物。狼戾,狼藉之意,形容多。(12)糞:施肥。(13)盻(xì)盻:勤苦不休息的樣子。(14)稱貸:借債。稱,舉。貸,借。(15)世祿:指古代貴族世代享受俸祿。(16)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出自《詩·小雅·大田》。雨,下雨。公田,只有實行“助”法才會有公田。(17)養(yǎng):朱熹認為這里的養(yǎng)、教、射是教育內(nèi)容。(18)師:師法。(19)周雖舊邦,其命惟新:出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20)使畢戰(zhàn)問井地:滕文公派畢戰(zhàn)向孟子詢問有關(guān)井田制的問題。畢戰(zhàn),滕國的臣子。井地,井田。(21)經(jīng)界:經(jīng)即界,同義復詞。(22)鈞:同“均”。(23)谷祿:即俸祿。(24)慢其經(jīng)界:輕視土地的界限。慢,根據(jù)焦循的解釋,是“心輕慢之”的意思。(25)褊(biǎn)?。邯M小。(26)君子:指治理國家的官吏。(27)野人:指從事勞動的老百姓。(28)請野九一而助:在郊外實行九一之稅。請,請采用。野,郊野。九一,九一稅。(29)國中什一使自賦:在都城中讓百姓自己交納十分取一的稅。(30)圭田:供祭祀用的田地。也有人認為是指不規(guī)則的地。(31)余夫:指主要勞動力外的多余勞力。(32)出入相友:出入相互作伴。(33)守望相助:抵御盜賊,互相幫助。守望,指防盜。(34)別:區(qū)別。(35)潤澤:這里是因時因地進行調(diào)整的意思。
5·4 有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①,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②:“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③?!蔽墓c之處。其徒數(shù)十人,皆衣褐④,捆屨⑤、織席以為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⑥,負耒耜而自宋之滕⑦,曰:“聞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為圣人氓?!?/p>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⑧。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ǎng)也⑨,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
曰:“然?!?/p>
“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p>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⑩。”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11)?!?/p>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于耕(12)?!?/p>
曰:“許子以釜甑爨(13),以鐵耕乎(14)?”
曰:“然?!?/p>
“自為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p>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15);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nóng)夫哉? 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16)?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p>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17)。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18)。故曰: 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汎濫于天下(19),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20),禽獸偪人(21),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22)。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23)。舜使益掌火(24),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25),決汝漢(26),排淮泗而注之江(27),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穡(28),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29),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30),朋友有信。放勛曰(31):‘勞之來之(32),匡之直之(33),輔之翼之(34),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35)?!ト酥畱n民如此,而暇耕乎?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36)。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37),農(nóng)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鬃釉?sup>(38):‘大哉堯之為君! 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39)! 君哉舜也! 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40),未聞變于夷者也。陳良,楚產(chǎn)也(41),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shù)十年,師死而遂倍之(42)。昔者孔子沒(43),三年之外(44),門人治任將歸(45),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46),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47),秋陽以暴之(48),皜皜乎不可尚已(49)。’今也南蠻鴃舌之人(50),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于曾子矣。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51),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遏旐灐吩唬骸值沂氢?sup>(52),荊舒是懲(53)?!芄角意咧?,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54),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55),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56);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p>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57),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 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注釋〕 ①為:治,對此學說有研究。神農(nóng):傳說中的人物,三皇之一。許行:生平無考。②踵門:登門拜訪。踵,朱熹注:“足至門也?!?③廛(chán):住宅。氓:從他處遷來的百姓。④衣(yì):穿。褐:粗布衣服,賤者的服裝。⑤捆(kǔn):一種認為是敲打的意思,編織草鞋要敲打以使其結(jié)實;另一種認為捆就是編織的意思。這里采用后說。屨(jù):草鞋。⑥陳良:儒者。⑦耒耜(lěi sì):古代耕地的農(nóng)具。⑧饔飧(yōng sūn): 自己燒飯吃。早飯叫饔,晚餐叫飧。⑨厲民:剝削人民。厲,病。⑩素:未染色的白色絲織品。(11)易:交換。(12)害:妨礙。(13)釜(fǔ):煮食物的金屬鍋。甑(zèng):做飯的瓦器。爨(cuàn):燒飯。(14)鐵:鐵制農(nóng)具。(15)陶冶:指制陶打鐵的工匠。(16)舍:同“啥”,無論什么東西。宮:這里指許子的家。(17)大人之事:趙岐認為是指教化之事。小人之事:趙岐認為指農(nóng)工商。也有人認為大人即君子,小人即上文的野人。(18)路:一說路即“露”,失敗的意思。另一說路是疲于奔走,不得休息。(19)汎: 同“泛”。(20)不登: 不成熟。(21)偪(bī):同“逼”。(22)道:道路。這句話是形容禽獸之多。(23)敷:焦循和朱熹訓為“布”,今人對這個“布”解釋不同,一種認為“布”指遍布,一種認為“布”指施行、布置。(24)益:舜的臣子。掌火:古代掌火的官職。(25)瀹(yuè):疏通。濟:水名。漯(tà):水名。(26)決:去阻塞,通暢河道。汝漢:二水名。(27)排:與“決”同義,去阻塞?;淬簦憾=褐搁L江,不過這幾條河流是否真流入長江,爭議很大。(28)稼穡(sè):泛指農(nóng)業(yè)勞動。稼:指播種糧食。穡:指收獲糧食。(29)契(xiè):殷商的祖先。司徒:官名。(30)敘:同“序”。(31)放勛:帝堯的名。(32)勞之來之:勞、來,勤勉之意。(33)匡之直之:匡、直,糾正錯誤之意。(34)輔之翼之:輔、翼,幫助輔佐之意。(35)振德:提攜,教導之意。(36)皋陶(gāo yáo):舜時掌管刑法的官員。(37)易:治也。(38)孔子曰:這段話見于《論語·泰伯》,文字有出入。(39)無能名:無法形容。(40)夏:古代中原地區(qū)稱為夏。變:同化。夷:落后部落和地區(qū)。(41)產(chǎn):出生。(42)倍:同“背”,背叛之意。(43)沒:去世。(44)三年之外:三年之后。(45)治任:整理行李。(46)相向:相對,面對面。(47)濯:洗。(48)暴(pù):同“曝”,曝曬。(49)皜(hào)皜:同“皓”,潔白。尚:增加。(50)鴃(jué)舌之人:指說話難聽懂的人。鴃,伯勞鳥。(51)出于幽谷遷于喬木:出自《詩·小雅·伐木》,幽谷比喻卑下,喬木比喻高尚,孟子借此說明人應該投奔光明和高尚的地方。(52)膺:打擊。(53)懲:懲罰,使之不敢侵略。(54)賈:同“價”。(55)五尺之童:指未成年的兒童。(56)相若:相等。(57)蓰(xǐ):五倍。
5·5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①。孟子曰:“吾固愿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他曰,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②,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③。夷子思以易天下④,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⑤,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⑥?!?/p>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曰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⑦。其顙有泚⑧,睨而不視⑨。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蓋歸反蘽梩而掩之⑩。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11):“命之矣(12)!”
〔注釋〕 ①墨者夷之:信奉墨家學說的叫夷之的人。徐辟:孟子的弟子。②見:同“現(xiàn)”。③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墨家主張薄葬。④易:改變。⑤若保赤子:這是《尚書·康誥》中的話。赤了,指嬰兒。 ⑥施由親始:從親屬開始施行。施,實行。⑦蚋:蚊子類的昆蟲。姑: 語助詞。嘬:湊在一起吃。⑧顙(sǎng):額頭。泚(cǐ):出汗貌。⑨睨:斜視。⑩蘽(léi):土筐。梩(sì):土鍬。(11)憮然:茫然若失。為間:有頃之間。(12)命:教。
【鑒賞】 這章涉及不少孟子經(jīng)濟方面的理論,而說這是經(jīng)濟其實過于籠統(tǒng),因為戰(zhàn)國時代并沒有完整的經(jīng)濟概念,《孟子》里也沒有相對應的論述,只有零星的一些關(guān)于稅賦、土地和商品交換的見解。這些見解其實都是依附在他的仁政王道理論上的,我們在談到孟子“仁政”、“王道”思想時曾提到過這一問題。實際上,經(jīng)濟在中國古代一直是不被重視的,除了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桓寬《鹽鐵論》外,很少有專門記錄和研究經(jīng)濟財政的文章。而儒生們總認為錢財、貨幣、生意之類是充滿了腐臭味道的事情,如同“君子遠庖廚”(《禮記·玉藻》),做個君子也要離商賈遠一些。所以整個封建社會,和錢財、投機打交道的商賈一直是處在社會的底層。但到了明代成化年間,朝廷的政策徹底松動了,商人才大膽地干起來,不久家產(chǎn)百萬的大商人也出現(xiàn)了,影響遍及文化生活各個領(lǐng)域,甚而在政治上也有了一定的勢力。戰(zhàn)國時代雖然沒有明代那樣的大商賈,卻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商人,管子說:“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賈?!?《管子·輕重甲》)鄭國商人弦高以一己之力犒賞秦軍,拖延他們攻打鄭國。巴寡婦清富甲一方,秦始皇也討好她,特為她建了“女懷清臺”。我們熟知的秦相呂不韋,也是“家累千金”的商人出身。但是,這些新興大富豪本身仍是庶民,要受到地方官的壓榨,也沒有得到重視,君王會想到利用儒生和說客,卻一直沒有注意漸漸壯大的商人群體,任其以散兵游勇的狀態(tài)生存著,而事實上正是這幫商人的勢力促生了大一統(tǒng)的秦王朝,他們自己則成了后世的地主。
在這一篇中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內(nèi)容在談孟子仁政和王道思想時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像“五畝之宅,樹之以?!蹦菢拥膰裼媱澓兔献雨P(guān)于“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滕文公上》)的觀點,都已經(jīng)在談及他的王道思想時講述過了,現(xiàn)在主要通過引孟子的描述來了解一下當時的田稅和土地政策。
當時戰(zhàn)爭頻仍,征伐四起,需要大量的軍費支持,便常常提高田稅,而兵荒馬亂的日子,年成根本就保證不了;另一方面,一些君王或官員淫奢無度,大興土木,建造宮室亭臺樓榭,拉壯丁去服徭役。據(jù)歷史記載,楚靈王建造寢宮,足足用了三年,建造章華臺,又是五年多的時間,而吳王建造姑蘇臺,更是七年都沒有完工。徭役、田稅是壓在百姓身上的兩座大山,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名目的稅,比如戴盈之提到的“關(guān)市之征”,就是針對關(guān)卡和市場,六畜籍是針對家里養(yǎng)了雞鴨的,更荒唐的是君王缺了什么也可以隨時向老百姓要,作為一種稅。所以在糊涂君王統(tǒng)治下討生活的百姓,日子真是苦透了。因而孟子說,好的君王要把百姓的錢財當作自己的錢財一樣謹慎地對待,量力而行甚至精打細算地用,幫著百姓多積累些,百姓的日子就會好許多。而且賦稅有三種,好的統(tǒng)治者只應該采用一種,不能并用,否則老百姓又要受苦了。
講到這里要補充一點關(guān)于田稅的知識。孟子告訴我們,夏實行貢法,殷實行助法,周人實行徹法。貢法是最惡劣的,因為它不考慮豐年和荒年,會連累百姓流離顛沛;助法其實是和井田制緊緊相連的,把田地分成公田和私田,公田上的收成就作為八戶人家的田稅上交。從外觀看來,助和徹很相像,孟子也說周朝實行徹法,其實質(zhì)也是助法,但是徹不分公田和私田,只在每畝地上按一定比例交租就行了。此外,現(xiàn)在的學者認為徹法是比助法更加先進的一種稅收制度,它既可以用勞役繳稅,也可以上繳實物。這又牽涉到田稅的演變,因為田稅從古到今,已經(jīng)歷了三種形式,即勞役地租、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春秋末正是勞役地租向?qū)嵨锏刈廪D(zhuǎn)變的關(guān)頭。因為井田制明確了哪些田里種出來的莊稼是別人的,哪些田里又是自己的收成,所以農(nóng)夫們在私田上工作得特別賣力,到了公田上則明顯有些消極怠工,土地官們發(fā)現(xiàn)了這點,當然很不滿意,于是就開始要求農(nóng)夫上繳實物,而不是攢足勞動量就算了。這個變化最早是出現(xiàn)在春秋末的魯國,這個新的田稅叫做“初稅畝”。孟子對這兩種地租有什么看法,在書中并沒有提及,不過他說“有布縷之征,有粟米之征,有力役之征”(《盡心下》),可以知道實物地租已經(jīng)相當普及了。
和助法緊緊相關(guān)的是井田制,是孟子很推崇的,他為滕文公設(shè)計的土地政策就是井田制。這個井田制就和“井”這個字的寫法非常相像,孟子講的較為籠統(tǒng),我們可以參考《漢書·食貨志》的記載更加詳盡地了解這個制度,“六尺為步,步百為畮,畮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方一里,是為九夫,八家共之。各受私田百畮,公田十畮,是為八百八十畮,余二十畮以為廬舍?!币簿褪钦f,把900畝土地分成九塊,當中一塊100畝是公田,除了供大家耕作外,還劃出20畝作為八戶人家的住宅區(qū),這樣,八戶人家每戶私田100畝,公田一共80畝,稅率更低一些,只有十一分之一。井田制不單單是一種土地制度,也把整個大國家分成了許多小社區(qū),社區(qū)里面的人們共同勞動、生活,互相照顧、扶持,不能隨便搬遷,這樣民風比較樸實,而且社會安定。但是,井田制對土地有一定的要求,如果土地不平整,高高低低不能劃分成規(guī)整的形狀,或者難測量的話,就比較麻煩,要進行折算。劃分土地的官員的清廉問題也是井田制的一個漏洞,搞不好就可能產(chǎn)生不平等,引起沖突。
馮友蘭先生認為“故謂孟子所說之井田制度,即古代所實行者,非也。謂孟子所說之井田制度,純乎為理想,為創(chuàng)造,亦非也”,“蓋古代土地為國君及貴族所私有,農(nóng)民受土地于貴族,為之作‘助耕之氓’,為之作農(nóng)奴。故原有之井田制度,乃為貴族之利益。依孟子之理想,乃土地為國家所公有,人民受土地于國家而自由耕種之”(《中國哲學史》)??梢?,孟子所述的井田制是基于當時制度的一種改造,帶有非常理想化的色彩,因而也比較脆弱,到了春秋末年就被橫征暴斂的國君破壞了。因為《孟子》中的描述,后世許多儒生對它心向往之,“井田”這個詞漸漸地就和理想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但現(xiàn)在學術(shù)界一般都認為,孟子希望實行的井田制度,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滕雖然是一個小國,但滕文公對孟子的言論十分信服,積極施行“仁政”,這樣的政治舉措顯然引起了當時其他學派的關(guān)注,一些人慕名而來,這其中就包括了“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以及“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稘h書·藝文志》載:“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痹S行就是這個學派的代表。陳相本是儒者陳良的弟子,看到許行的學說很有道理,便“盡棄其學而學焉”,這實在是有些頭腦發(fā)熱的舉動,青年人對待各種學說選擇上的不堅定性躍然紙上。孟子對許行的主張不以為然,又看不慣陳相背棄自己老師的行為,便借與陳相辯論的機會狠狠批駁了許行主張的荒謬之處。孟子的批駁過程十分精彩,他先以“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滕文公上》)的問話開啟了語言的陷阱,然后步步進逼,直至陳相自己承認“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同上),此時便趁勢而上,類推反問之“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同上),自此如河水決堤而出,洋洋暢言,引古證今,成功駁斥了許行一派反對社會分工的不合理言論。社會分工與社會產(chǎn)品交換在我們今天看來,是必然的經(jīng)濟活動和經(jīng)濟現(xiàn)象,許行要求君主與人民一同勞作,表面看來是取消了君主高高在上的地位,實際上他只是認為君主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資料尤其是糧食不是自己親自種出來的,強調(diào)要想獲得生存資料必須親力親為,這就從主觀上否定了社會分工的存在及其合理性。實在難以想象,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都先去種好自己的口糧再去做自己本職工作的情景,那樣的社會必然難以持續(xù)發(fā)展下去。孟子對社會分工是看得十分清楚的,他所說的“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以及“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滕文公上》)這幾句話,都是基于他對社會分工的理解而言的。在孟子看來,最根本的社會分工就是“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分工?!皠谛恼摺敝卫韲掖笫?,對“勞力者”進行管理,而“勞力者”負責生產(chǎn)勞動,并供養(yǎng)“勞心者”。二者相互依存,各守其分。孟子區(qū)分了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在分工上的差別,這是一種進步的眼光,但將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看作是固定不變的關(guān)系,認作是“天下之通義”,又不免顯示了歷史與時代的局限。在孟子此番長論的最后,是對陳相背師另投行為的嘲弄,陳相大概面上一時很是過不去,便強言辯解,搬出“從許子之道”的結(jié)果以資證明許子學術(shù)的好處,孟子也懶得多言了,寥寥數(shù)語指出許行想要比同萬物,是忽視物品自身特性、擾亂天下的行為。
這樣痛快地駁斥了農(nóng)家的言論之后,孟子很快又有了和墨家交鋒的機會。儒墨同為那個時代的顯學,但在根本觀點上卻是相互對立的。本篇末一章中,孟子針對墨家的“薄葬”、“兼愛”等說進行了駁斥。墨家學派從小生產(chǎn)者利益出發(fā),反對“厚葬久喪”,認為這是“足以喪天下”(見《墨子·公孟》)的行為,我們應當說這是從現(xiàn)實利益出發(fā)的一種考量,是有其合理之處的,但于人情的考慮上就不夠充分。誰愿意自己死后如此草率地被安置在一口薄棺里呢?誰又愿意將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的尸體如此處理呢?就算道理上講得通,心理上卻始終不能接受,行動上自然不可能照辦。儒家講究“禮”,又講求“孝道”,人情味十足,更易為人們所接受。孟子舉出“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的例子,用簡單的人情常理擊破了墨家過于理想化和絕對化的主張。莊子對墨家這一不足認識也有批評,他說:“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莊子·天下》)孟子也就是抓住了這點,直使墨者夷之悵惘良久后終于接受了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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