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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體 | 陳蔚文:流光:歌聲與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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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6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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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蔚文,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天涯》等刊,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與排行榜。獲第十九屆百花文學(xué)獎、第三屆人民文學(xué)散文新人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出版專集《若有光》《見字如晤》《疊印》等十余本。


“以身外身做夢中夢”

在小餐廳等朋友,傳來熟悉的歌聲,是蔡琴。久違而親切,她的歌聲,似乎一下為這間小餐廳提供了某種品質(zhì)擔(dān)保。上的食物果然不錯。

鄧麗君之外,她應(yīng)當(dāng)算是辨識度最高的華人女歌手了吧?看到則新聞,“六十三歲的蔡琴慶生,戴著墨鏡笑容滿滿”,那么,二〇一九年,蔡琴在上海開演唱會時已過六十?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朋友發(fā)了朋友圈,短發(fā),大紅上衣的她與觀眾互動,狀態(tài)輕松,全然看不出已是花甲之年。她指揮觀眾席上的男女聲合唱《恰似你的溫柔》,不時調(diào)侃幾句。她,是一個戰(zhàn)勝了時間的女人。包括戰(zhàn)勝時間里那些原本不利的因素,包括她不漂亮的外貌與不夠幸運的婚姻。她一開口,便是上帝的眷顧。沒碰上對的男人算什么,有這嗓子在,眷顧就在身后。

她的聲音,不是時間熬煉成的經(jīng)典,是從伊始就醇厚的經(jīng)典,任什么爛音響拿她的碟試機,效果總變得深沉,尤其那首《被遺忘的時光》,“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她的聲音能讓寒酸的器材頓時變得體面。

她的聲音,讓人想起渡口、霧別這些意象。她的喉嚨類似釀酒構(gòu)造,似乎聲音在其中經(jīng)歷了過濾、發(fā)酵等工序,從喉頭出來時,醇厚悠揚。

好的中音女歌手不多,中音的美感近似年份好的紅酒,如一九八二年和一九九〇年的法國酒,二十世紀(jì)后四十年中最出色的。紅酒適宜的存放方式是瓶口向下,保持十五至三十度的傾斜度,以防空氣進入,另可吸附雜質(zhì)。好的中音也如是,濾掉浮塵,汩汩地,緩慢傾倒出綢緞樣的歌聲。

蔡琴的演唱會前些年不斷。酒不再是裝在地窖的大木桶里,進了商場超市,拿取方便。因為傳播廣泛,她的聲音一度成了符號與地標(biāo)。地標(biāo)周圍總是易結(jié)集人,有一陣,聽多了,有些疲憊。好的紅酒存放很重要,避光,免振動。好的聲音過于頻繁出現(xiàn)時,經(jīng)典就似乎打了點折扣。

然后,她的聲音又淡出了,不停有新生代歌手涌現(xiàn)。直到二〇一九年上海演唱會,她一開嗓,還是當(dāng)?shù)闷鸾?jīng)典,恒定,溫暖,猶如早年的春風(fēng)。想起最初聽她歌的那段日子,我結(jié)婚不久,DVD中播放著《民歌·蔡琴》,“但愿那海風(fēng)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歌聲響起,剛剛開始的新生活真是恰似你的溫柔。

我在她的歌聲里看書,讀詩,在五樓的窗口看放學(xué)的孩子們經(jīng)過,鬧著笑著,就像一位認(rèn)識的詩人寫的詩:

我喜歡發(fā)呆 冥想 望遠(yuǎn)

喜歡站在五樓的窗口看一個人出去

又看見他(她)回來

我把這些理解為幸福

有時,從書頁間抬頭,聽見窗外的樹葉在搖響,就像手中詩集里的另首詩,“誰也沒有看見過風(fēng) / 不用說我和你了 / 但是樹葉顫動的時候 / 我們知道風(fēng)在那兒了……”

這首頗現(xiàn)代的詩,竟是葉圣陶先生寫的。

那時聽她的歌并不知道她的人生,那么醇厚的歌聲該有個圓滿的人生匹配?后來知道了她廣為人知的故事,“十年婚姻,十年無性,一生未育,她付出了全部的愛情,在他眼里卻不過是一片空白” 。這個“他”是導(dǎo)演楊德昌。曾經(jīng),在楊德昌的極力邀請下,蔡琴成為他新劇《青梅竹馬》的女主角,然后成為他二婚的新娘。

十年后,楊德昌愛上小他十八歲的鋼琴家彭愷立,和蔡琴結(jié)束婚姻。很快,楊德昌和彭愷立有了兒子,彭愷立在此后的一個訪談中說,以前覺得浪漫愛情蠻無聊的,都是小說里的事,但是和楊的婚姻,時時刻刻地能感覺到彼此的愛與尊重,甚至對彼此的崇拜。楊也表示和彭在一起,是他人生里最快樂的時光。有多事者問,和蔡琴呢?

“十年感情,一片空白?!彼淠鼗貞?yīng)。

蔡琴受此重?fù)簦瑨暝S久才走出,復(fù)出后第一次上節(jié)目,主持人問,如果有許久未見的朋友問你怎么樣,你會怎么答?

“我還活著,這樣就夠了吧。”她沉默許久,答道。

時間確乎是最好的療傷藥。她逐漸走出,開許多演唱會,微笑著唱歌,篤定的樣子像再無風(fēng)浪可撼動。

二〇〇七年六月二十九日,五十九歲的楊德昌因結(jié)腸癌在美國離世,蔡琴聞訊后落淚,寫了封公開信:“至于我們所有過往的點滴,我自己品嘗。就當(dāng)作我活著時永遠(yuǎn)的秘密,隨著他的逝去與世長辭?!?/span>

她唱過一首歌《給電影人的情書》,這個電影人包括楊德昌吧,“以身外身做夢中夢”。她還出過張專輯,叫《不悔》。

“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二〇二一年,“雙十一”購物狂歡的第二天,電影《梅艷芳》上映。我沒去看,大概沒有人能真正演活一個梅艷芳吧。一位去觀影了的小說家朋友說:“電影對梅姑還是敬惜的,充滿善意,卻欲言又止。你沒法不浮想、落淚,為了那個曾經(jīng)鼎盛的城,也為了那整整一代人的風(fēng)華。有那么幾個瞬間,你會以為,那個人的魂魄,附著在了年輕扮演者光滑的身體上,在那一低頭或是一撇嘴之間,可終究是已經(jīng)走遠(yuǎn),不愿轉(zhuǎn)來。相較于真實際遇里的沉痛,即使是一百三十多分鐘的片長,也還是輕浮了,但不管怎樣,片尾的紀(jì)錄影像里,梅艷芳吟唱著《夕陽之歌》,緩緩步上通往臺后的階梯,最后的一個回望,一句'再見’,實在是動人,包含了'人間我來過’的萬千悲欣。”

這首《夕陽之歌》是她在生命尾程唱的最后一曲。二〇〇三年,她在紅磡體育館連開八場演唱會。那時候的她因為化療掉光了頭發(fā),她自己清楚,這是謝幕的歌唱。在最后一支《夕陽之歌》中,她唱道,“遲遲年月 難耐這一生的變幻。如浮云聚散 纏結(jié)這滄桑的倦顏……”歌畢,她問聽眾:“我穿婚紗好不好看?但是,錯過了時間,很可惜,我也曾經(jīng)有數(shù)次穿婚紗的機會,但是,我自己錯過了”。

一個女人叫艷芳是有點市井的,但她姓梅,又不一樣了,這個“梅”字調(diào)和了市井,就像她后來的造型,有一種高級的江湖氣。是的,盡管成了大明星,熱心公益,事畢功成,可我一直還覺得她骨子里有一部分是那個叛逆的問題少女。無畏,無懼,那個五歲就在媽媽所創(chuàng)辦的錦霞歌舞團走唱公園街頭的女孩。長大了,黑色皮褲,金色短上衣,唱《風(fēng)的季節(jié)》,嗓音從少女時就有股滄桑,到辭世的四十歲,她的聲音也沒更老,仍是江湖女孩的不羈,夾著一點幽怨,《胭脂扣》中女鬼如花的幽怨。

我有個朋友,電臺音樂節(jié)目的主持,膚白溫文、講話慢條斯理的女子,居然會唱不少梅艷芳早年的歌,《蔓珠莎華》《誓把冰山劈開》,粵語唱來有種碼頭意氣——碼頭這個詞,其實多是來自港臺片的影響,不是東方之珠那種碼頭,是小馬哥古惑仔的碼頭。七十年代生的人,模式教育下的蛋,發(fā)飆不到哪兒去,想表現(xiàn)身體里邊緣點,另類點的那根筋,聽唱粵語歌是種途徑,不是王馨平式輕吟淺唱的情歌,得是梅艷芳的歌路,魅惑的,冰山大火,烈焰紅唇。

是到多年后,我才真正了解那位主持朋友的個性,五十歲的她寧肯損失深圳的一套三房也堅決離婚,“我對人性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我學(xué)會了學(xué)上訴材料爭取公正,我更理性了”,她獨自帶兒子生活,不肯妥協(xié)——哦,當(dāng)年她唱梅姑的歌時那種暗藏的個性與鋒芒原來等在這兒。

梅姑的嗓音氣息那么濃烈,一把蔓珠莎華的嗓子,是多少人前煙酒說笑和人后的眼淚熗制成的,海風(fēng)般咸且沉的嗓子。無人復(fù)制。

早年喪父,以唱養(yǎng)家,她跳的舞,喝的酒,流的淚都在歌聲里吧?!拔也挥X得我有過人們所說的那種童年,因為我的心態(tài)在登臺表演后,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起來,由女孩變成了少女”,她在自傳中說。

“我記起當(dāng)天的一個小歌女 / 她身軀很瘦小 / 我記起她于不高檔那一區(qū) / 共戲班唱些古老調(diào) / 舊戲院永都不滿座 / 她照演以歌止肚餓 / 舊戲衫遠(yuǎn)觀不錯 / 縱近觀穿破多”,她還唱過一首歌,叫《歌之女》。

壓縮了童年的人,到成年必須用鋪排的繁華才壓得住那起始的空寂。梅姑出道后的路異常順利,“《壞女孩》一張專輯三個月內(nèi)就賣出超七十萬張,一舉奠定了梅艷芳樂壇大姐大的地位,同時也標(biāo)志著她成為香港獨立女性思潮及流行文化的象征”,她的舞臺造型從來濃烈繁復(fù),龐大妖嬈的頭飾,發(fā)亮的衣裙環(huán)佩,能嘗試的她一一嘗試,換了“百變歌后”的名頭。

她被稱作“香港的女兒”——作為香港流行音樂史的一個重要符號,這稱號不僅是榮譽,更是一個平民女孩在人生中經(jīng)歷的辛酸甘苦。

“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歐陽菲菲,大概知道這位中音女歌手的不多。她的中音有爆發(fā)力,相比蔡琴的溫潤,她則是不羈,聲音中有金屬質(zhì)感。

是一次在找鮑比達的音樂時找到她的專輯,聽到幾首非常好聽的歌,比如《逝去的愛》,比如《出境入境》,片頭是機場引擎的音效——使我日后一想起她就想到機場,豎起衣領(lǐng)的女人拎著皮箱快步走著,獨立淡定。

比起蔡琴的通行,歐陽菲菲是小幣種,專輯照片中她燙著長卷發(fā)的爆炸頭,小麥膚色,八十年代夸張肩線的貼身西裝上衣,充滿搖滾的酷。后來因為一首《感恩的心》她才被更多人聽見,到處都是“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再后來,因為侄女歐陽娜娜成為娛樂圈明星,有人順勢才知道她有個曾是歌壇天后的姑姑歐陽菲菲。

鮑比達的曲風(fēng)與她的聲線真是搭——流行音樂的江湖上,他是身手了得的人物,他父親曾在上海當(dāng)過多年樂手,后移居香港,鮑比達很小起就涉足音樂,七歲就在夜總會表演薩克斯風(fēng)、吉他,后來成為香港最炙手可熱的音樂人。這樣的經(jīng)歷,寫出的歌正適合歐陽菲菲來唱。

對歌手,最不幸就是聲音雷同。很多歌手是這樣,來去如水花,但歐陽菲菲是塊礁石,不顯眼,質(zhì)地堅硬,時間可沖刷,卻不會湮沒。她不是每首歌都好聽,但她唱過若干首好聽的歌,她的生涯就有了交代。

后來,在幾次綜藝節(jié)目中看人翻唱她的歌,全都沒有超過她。即便有嗓音近似的,但和她歌聲中的老到比起,少了歷練,靠技巧撐持。

歐陽菲菲的歌聲當(dāng)然也有技巧,卻包裹在氣息中,渾然無痕。那是一種帶有野生的氣息——如果說蔡琴是一面典雅的湖,歐陽菲菲更像一條揮灑的江。

二十八歲,經(jīng)歷感情失敗的她遇見大她十歲的日本賽車手淡出歌壇,開始一生相守,直至二〇一六年丈夫逝世。在公告中,她說:“多年來,我的先生始終支持我的興趣與事業(yè),亦全心愛護我的家人,我對他衷心感念,更覺此生有幸與他共結(jié)連理。”他們一直沒有孩子,相敬如賓。我想到她唱過的歌詞,“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這是多么至高的愛的境界,得遇這樣的伴侶,再難走的人生路也變得天地寬。

一個燙爆炸卷發(fā)、有著搖滾與金屬質(zhì)地歌喉的女人,卻有這么溫寧的婚姻。

歐陽娜娜在微博中悼念說:“姑爹,但愿,我們?nèi)忝媚苷业较衲氵@么好的老公。”

“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一九九二年左右,莫文蔚發(fā)布第一首單曲,然后一直唱到了今天。一頭標(biāo)志性的豐茂長發(fā),瘦得像鷺鷥——卻能發(fā)出那么性感的聲音,像飛馳的后視鏡一樣,閃現(xiàn)出跳躍支離的風(fēng)景。

評論說她唱現(xiàn)場從來都走調(diào),如此荒腔走板的聲音還有人迷,是因為比走調(diào)更難得的是,她有腔調(diào)。有腔調(diào)就不怕走調(diào)。

她的歌本來不能唱得太正,要有點飄忽,比如她的《十二樓》,唱得太正,就從十二樓墜到了地面,把地砸出個坑。只有飄忽的唱法才是十二樓的風(fēng)景。

不是因為名字與莫文蔚近似才喜歡的她,是因為,她的嗓音像她唱過的《陰天》,華麗的陰影,晴不了的天,泡面,燃了一半的煙,單人房雙人床……卻不是漫漶的傷感,因為最糟糕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那些青澀混亂、內(nèi)心和錢包一樣窘困的歲月,它們過去了,總算。

想到那些日子,現(xiàn)在的一切皆可原諒與接受。即便是陰天下午,仍不很糟糕,香煙氳成一攤光圈,熱的泡面。這就是一種生活,雖有塵埃,抹一抹就揩拭掉了。

那個寄居上海的秋天,去宜山路看房,酒店公寓,物管不在,保安代我叩開一間。一個女人極不耐煩的聲音,問了幾遍才開門。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著胳膊,斜倚著門,年輕漂亮的外鄉(xiāng)臉龐,栗色長卷發(fā),房里有外賣和香水混雜味。一間小小的廳,茶幾上散落著唇膏粉餅。臥室傳來音樂聲,可以看見白色的床,被子半堆,仿佛還有體溫殘存,不止一個人的體溫,這是個引人遐想的房間,窗簾拉了一半。這間公寓如此細(xì)節(jié)豐富,多年后,因為忘不掉這一幕,我把它寫進了中篇小說《錦衣》中。

那天的上海,灰色的天,她放的歌是莫文蔚的。沒有比莫文蔚的歌聲更懂得這間房。

莫文蔚怎么度過她的陰天?她那么瘦,長腿的螳螂,可以吃多一些,吃下去的養(yǎng)分供給她那頭茂密長發(fā)與嗓子,她唱歌看去不怎么用力,用迂回的氣息。

在那迂回中,是茫茫人海,是愛恨悲歡。是日久生情,也是日久生疲。新鮮的愛情每分每秒在涌現(xiàn),有多少結(jié)束,就有多少開始。在一次中秋晚會中,她唱了首歌,“這世界有那么多人 / 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 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 / 常讓我望遠(yuǎn)方出神……”她的歌聲和樣子竟都沒有變。

我想起,她的愛人是馮德倫吧?一查,弄錯,馮是她的前愛人。馮德倫后來和影星舒淇結(jié)婚了。莫文蔚嫁給了一位德國男人,她十七歲的初戀男友,兩人重逢時,彼時的他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爸爸,有一段失敗的婚姻,他和莫文蔚再次牽手,迄今已結(jié)婚十年。

難怪,莫文蔚的歌聲里如此充滿著故事。

“寄語浮云傳珍重”

現(xiàn)在看,那時的劉文正依舊很帥。周正,但周正得不乏味;風(fēng)流,卻自有一股情氣。風(fēng)流少了清正,就會流于油膩。比如謝霆鋒的父親謝賢,從頭到腳的風(fēng)流,花花公子,白西服,大墨鏡,行頭考究,身邊永遠(yuǎn)不缺年輕女孩,但似乎只有風(fēng)流,一輩子與行頭等量的風(fēng)流。

初中時,劉文正歌唱正酣,流行歌曲在那個年代的家庭教育中是被禁的,說它們不健康,對嚴(yán)肅主流的生活是教唆與破壞,但禁的后果往往適得其反,越不讓聽,越是想方設(shè)法地聽。聽到來自臺灣的他的歌聲,《三月里的小雨》《相思河畔》,還有那首喜歡至今的《雨中的故事》,“遠(yuǎn)方有個女孩 / 她從雨中慢慢地走來 / 小女孩,你是否心里隱藏小秘密 / 小女孩 ,你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憂傷悱惻的邀請,哪個女孩忍拒?除非鐵打的心。

那個階段,我走在路上,和初中時代唯一的好朋友Y。她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我常去她家。路邊店傳出劉文正的歌聲,讓人惆悵得要死要活,像木心說的,“見過戲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實在太沒意趣,而眼前的人,尤指自己……”聽歌也一樣,歌里映照出的人生讓眼下的日子和自己無趣到可憎,煎熬啊,被緊縛在“升學(xué)率”的棒上串燒,考前明火煎,平日文火熬,而歌里的人生那般春光明媚,互訴衷腸。

Y有一頭黑緞般的長發(fā),她不漂亮,可身材纖巧,加上一把長發(fā),我一直當(dāng)她美人。她把她哥抽屜里的油炸花生米偷偷拿出與我分享,那可是她媽給她哥開的小灶。她哥上高三,高瘦,早戀,是有些氣質(zhì)與風(fēng)頭的男生。那幾捧香脆花生米我記憶至今,那時的我孤僻內(nèi)向,Y給我的情誼是那么溫暖。

高中我們分開,我念美術(shù),她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有時周末去她家找她,她把男生寫的情書給我看,男生說她站在窗口邊的身影打動了他——我當(dāng)時想,若換作我,也會打動,她纖薄的少女身影真是動人,尤其那一頭秀發(fā)。Y接受了那男孩的好感,他們成了戀人。當(dāng)然,后面肯定分開了吧。事實上,高二起,我們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

我對她,一直懷有種姊妹般的感情。有幾次,我到網(wǎng)上去搜她的名字,但一無所獲。

聽劉文正的歌時常常會想到她,想到少女的我們晃蕩著,老沉的書包壓住薄肩,里面是作業(yè)和考卷。那時,我根本沒覺出“豆蔻年華”的好——杜牧之詩句中“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豆蔻多么輕靈。

好在那時有Y。劉文正的歌給了我遼遠(yuǎn)的幻想,她給了我最近的溫暖。

那時的劉文正歌舞俱佳,在全球華人中掀起了臺灣校園民謠極度風(fēng)行的高潮,“他的藝術(shù)生涯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在華語流行樂壇上印下了永恒烙印……”

然而,一九八五年,劉文正急流勇退,離臺赴美,退出歌壇后再沒訊息。

這么多年,資訊網(wǎng)絡(luò)愈來愈發(fā)達,卻始終沒有他一星半點的行跡。從沒有歌迷碰到過他嗎?同行也從未透露過他的消息,包括與他當(dāng)年合作過的張艾嘉,還有他一手發(fā)掘的羅大佑。當(dāng)年,他究竟為何急流勇退?他好像去了某個神秘的異時空。許多人懷念他,據(jù)說在新加坡有一次“觀眾最喜歡的八十年代歌手”評選中,他獲得第一。

萬人如海一身藏,一九八五年的告別,便是他徹底的告別,絕不再回歸公眾視線。

聽他的《春夏秋冬》,“你已遠(yuǎn)去無處覓游蹤 / 寄語浮云傳珍重”,這唱的不就他自己嗎?這樣一副能代言整個八十年代的歌喉,把四季唱得那么從容平和又深情如許。一把吉他,山巔水涯,陽光打在他輪廓英俊的臉上,風(fēng)吹動額發(fā)。歌聲里面有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 以及理想主義的意氣風(fēng)發(fā)與寂寞。

說來,一九五二年出生的他已是古稀之齡。

“只剩只影路難認(rèn)”

如果,陳百強不在三十五歲那年死去,他還會是陳百強嗎?這個名字包含著傷逝與惋惜。與他一起出道的有張國榮、譚詠麟校長。如今只余譚校長,頂著一頭時髦染發(fā),參加綜藝,唱《水中花》——然而也分明有老態(tài)了。

陳百強出身香港富家,父親做鐘表生意,和陳百強母親婚姻破裂后,陳百強結(jié)束熱鬧的大家庭生活,和母親過,這使得他時時粘著母親,很沒有安全感。長大的他俊朗、溫文,看上去沒經(jīng)過風(fēng)霜,內(nèi)心卻有著憂郁底色,還有幾分驕傲的睥睨。

他演過電影《秋天的童話》,有人形容他,“端的是面孔精致如冠玉,豪門公子的樣子”。他的歌聲也那樣動人,用情至深,像那首《漣漪》,在人心底一圈圈優(yōu)美漾開。

那個年代,男歌手中他的品位突出,衣服簡潔得體,今天看來仍不落伍,沒有浮華的噱頭。本來開完世界巡回演唱會,他打算淡出娛樂圈后轉(zhuǎn)行做時裝設(shè)計的。

他的經(jīng)理人陳家瑛說:“他最喜歡漂亮的東西,漂亮的人、美的音樂和旋律。”這樣說來,他的死,成全的成分倒多些——他死在最漂亮的年紀(jì)。

他的死,疑因吸食過量藥物,類似自殺,為什么呢?優(yōu)雅,有名聲,年輕,不過往往好東西聚到一起也最易生出頹廢?不,正因為年輕就有了名聲,也有了各種壓力,大凡童年不幸福的孩子缺乏應(yīng)對這種壓力的能力,只會生出積郁,一如若干年后的張國榮。陳百強應(yīng)當(dāng)有抑郁傾向,但那時,對這個病也許人們的經(jīng)驗還不足夠,陳百強本人大概也是“吸食藥物”來麻痹自己。

太愛惜羽毛的人易夭折,陳百強是,張國榮也是,他們同樣有不愉快的童年,也同樣敏感。說來,他們同為處女座,傳說兩人失和多年也因一件小事,陳否認(rèn)自己的皮膚好是化妝,張當(dāng)場在他臉上揩拭,試出粉底痕跡,從此漸淡失和。陳百強在醫(yī)院昏迷期間,張曾在他的床前默默站立數(shù)小時,想必心緒交集。這一段,真是如煙往事。

如果他不唱歌,如果張國榮不唱歌,不進到“娛樂”這個既煙花曼妙又暗藏殺氣之地,他們會不會死那么早?

陳百強在三十五歲前留下過那么多動人的歌。這些歌,一如他最愛的紫色。他穿過紫色西服,開過“紫色個體演唱會”,出過《紫色的回憶》專輯——紫色是不好搭的一種色,甚至難以找出冠在紫色前面合適的定語。但于陳百強合宜,紫色是天生屬于他的命運之色。

看他的演唱會,你看到老天如此眷顧這個大男孩,青澀的俊朗,動人的歌聲。那些歌,那么適合他來唱,他的歌聲中有善良和教養(yǎng),也有一點與他陽光笑容不對稱的憂傷。

他有首歌《孤雁》,哀傷動人,“小小孤雁流淚哀鳴 / 只剩只影路難認(rèn) / 心里害怕蘆葦?shù)纳钐?/ 收拾痛楚路重認(rèn) / 風(fēng)里喚叫從此不可聽 / 振翅再飛快快上路 / 離開這兒的苦境” 。

夜晚聽,這似乎寫的就是他吧?一只離群的雁,終于困倦,結(jié)束了趕路。

“讓薔薇開出一種結(jié)果”

二〇二一年的愚人節(jié),早上打開微博看到一文,“紀(jì)念張國榮逝世十八周年”。真是嚇了一跳。就十八年了嗎?如果他活著,今天的他會是什么樣子?

最后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他演唱仍記憶猶新,他從舞臺中央徐徐升起,黑色長袖T恤,一條略有銀光的褲子,如此而已,卻依舊有令人矚目的光華。

那天,他唱的是《我就是我》:“不用閃躲 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 / 不用粉墨 /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 我就是我 / 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 天空開闊 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之后不久,他成了消散在高空的泡沫,這,是他選擇的另一種堅強嗎?

那個春天的晴朗早晨,在連串有關(guān)伊拉克的戰(zhàn)火消息中,忽然聽到央視在播:中環(huán)酒店……張國榮自殺,搶救無效,現(xiàn)年四十六歲……心停頓了一剎,爾后急劇跳動,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堵在胸口,電視讓這個早晨失真起來,像乍然破滅的夢境。

上網(wǎng),看見各族消息,是真的了。終年四十六歲。這則消息像春天的沙塵暴一下?lián)踝×瞬A?。前幾天我還在聽他寫的歌《全世界只要你來愛我》“愛若沒有一點瘋魔 / 該有多么無趣苦澀”,略沙啞的嗓音。

“藝人”,這個詞是多么飄搖如萍。從那個無線演藝班的青澀藝員走到今天,他一定經(jīng)歷了冰與火的千般滋味,然而前程的火沒有讓他的心里更亮一些,那些火光只照亮了鏡頭與版面,他自己滯留在無邊黑暗里。

剛出道時,他在一張名為《第一次》的碟中,為《當(dāng)年情》《愛慕》《由零開始》等歌拍攝的MTV,和那時香港藝員表演訓(xùn)練班出來的年輕人一樣,充滿那個年代的故作憂傷與瀟灑。

后來不同了,他在一點點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脫胎換骨。大紅以后的他,風(fēng)格中仍有一抹青色,只是這青不再是青澀,是草色與青苔的青。這點青色將他與其他人區(qū)分開來。

《胭脂扣》《倩女幽魂》《霸王別姬》,這類片子最能傳達張國榮的精魄:風(fēng)流,純潔,頹廢,激情。一組組反義詞同構(gòu)著他。他不是“演”戲,是心里就有許多糾纏著的千絲萬縷,他把它們都化在戲中了。

他的歌聲越來越松弛,到《我就是我》時,基本以原聲示人??催^他許多演唱會的碟,他的穿著我已模糊。一個藝人,舞臺上要換多少行頭?行頭離開舞臺便空洞了。那件永遠(yuǎn)也脫不下的衣只有一件:風(fēng)格。

在媒體鏡頭出現(xiàn)的他,笑容總是溫和,溫和得可以做論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的教科書,但細(xì)看,他的眼睛深處有疲倦和不欲公開的憂郁。

有位導(dǎo)演用四個字形容張國榮:“風(fēng)華絕代”。的確,沒有比這更貼切的概括。這四個字里有最熱鬧與最凄傷的景象,是滿臺的錦繡戲服,鑼鼓鈸镲唱了出令人潸然的戲。

它就像深夜抬頭偶然望見的上弦月,灑滿清輝,仿佛可以一直映照下去。

他的離去最后一次為娛樂圈提供了各種揣度,各種分析,各種追思,這一切已不重要。

縱身一躍,他跳出了童年,跳出了盛名與紛擾,也跳出了抑郁癥的圍困。

發(fā)布他死訊的那晚,在向北的房間,窗外是翻滾而過的風(fēng)聲。我想聽聽他的歌,卻不忍。隨手翻詩集,翻開的那頁,有一首詩:死亡的樓層 / 充滿了春天的空氣 / 充滿了我孤寂的疼痛的心……

“死亡的樓層”,如此的巧合令空氣投下了風(fēng)再起時的陰影。

“水中依舊蕩漾那抹漣漪”

一匹來自北方的孤獨的狼,齊秦,如今一點都不孤獨了。他娶了小二十四歲的妻子,兒女雙全,活躍在各類綜藝節(jié)目中,頻亮歌喉,他的嘴巴癟了進去,顯出老態(tài),畢竟他已六十一歲了。還有新聞標(biāo)題如是:“齊秦跑商演,舞臺簡陋身材略發(fā)?!薄2徊徊?,我拒絕這樣的新聞,因為當(dāng)年那匹孤獨的狼的形象太深入人心。

那時,幾乎所有男生都在模仿當(dāng)年齊秦的不羈形象,燙發(fā),吉他,校園男生們都以為仰脖子長嘯兩聲就能成狼。那年,流行過膝以及拖及腳踝的馬海毛白圍巾,每個男生脖子上圍一條,長發(fā)披拂,眼望天走,不像狼,倒有幾分似人猿。

齊秦最火的歌《北方的狼》并不是我最喜歡的,也許因為狼的意象中帶些男性視角。我更喜歡《冬雨》《花祭》以及《夜夜夜夜》這些歌,他的嗓音猶如自帶回音的山谷,歌聲中有對青春期一切迷惘的回應(yīng)。

他還有首歌《水岸》,歌聲正如歌詞中蜿蜒的溪流,流經(jīng)山谷,時而倒映星星,時而流過歲月,水中依舊蕩漾那抹漣漪。他的好聽的歌有許多,貫穿著一代人的青春期。

還有那首《離家的路》:“昏黃的燈光不停掠過身旁延伸到無窮遠(yuǎn)處 / 車以不變的速度把燈與燈之間的空隙填補……”不會有人比他唱得更好,只有他唱出了路燈光影間的迷離閃爍。那是青春的愛戀、青春的孤獨。

柔情浪子,這個稱謂有點俗,不過形容他和他的歌聲恰好。那時我們愛的就是柔情浪子。無論是《和平飯店》中周潤發(fā)飾的飯店老板阿平,還是《巧克力情人》中玩世不恭的約翰尼·德普,我們都一直愛。還有白瑞德船長,《亂世佳人》的片尾,郝思嘉知道白瑞德要走,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白瑞德皺皺眉,掏出條白手帕遞給她,“還是老毛病,永遠(yuǎn)不記得帶手帕”,郝思嘉哭道:“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辦哪” !

“夫人”,白瑞德船長風(fēng)度翩翩地一鞠躬,“這他媽的和我毫無關(guān)系!”

——誰能比浪子更動人心魄?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來陪我 / 你是不是春天一過 / 就要走開……”這歌聲一起,就有嗆人的青椒炒肉味,那是學(xué)校食堂的常菜。

中飯時,學(xué)校上空回蕩著他的歌,他深情的歌聲與飯盒里的辣椒混合在一起。肉極少,辣椒極多,吃得人五內(nèi)俱焚,比辣椒更嗆人的是無處安放的青春。

那時,校園上空常常回蕩的歌聲還有趙傳的,他的矮丑與他聲音的爆發(fā)力成正比,響徹校園。“那年你決定朝北而去 / 我卻必須往南而行 / 你渡過那條潺潺小河而我卻翻越這座高山 / 經(jīng)過多少年一切已無法找回……記得我們當(dāng)初的約定 / 總希望有天再次相遇……”聽得人真是血脈俠張——趙傳代替我們把青春的無奈與憂傷吶喊出來,像坐過山車,忽一下要沖將出去,心在嗓子眼激蕩,而齊秦唱出七分留了三分,讓它在山谷縈繞。

北京首體個唱,齊秦和巒樹合作一首《在遙遠(yuǎn)的天空底下》之后說,那時候我在談戀愛,你們在干嗎?一句話,讓在場許多人心中塵封的東西跑出來了,有人在博客上寫,“翻江倒海。一九九七年秋天到一九九八年夏天,那場談不上戀情的戀情,讓我掙扎著趟過了青春泥沼,還好,有齊秦的歌聲為伴?!?/span>

“命運常常和四季一樣,在最熱烈的季節(jié)出現(xiàn)枯黃的心情,在最冷冽的孤寂中吐露春天的消息?!边@是齊秦《邊界手記》中的話。

沒有齊秦的歌,青春期會怎樣?雖然還有張信哲、童安格、紐大可,但不同,他冬雨般冷冽浪漫的歌喉就是為青春而生的。

目睹一個老年的齊秦,一如目睹時光的流逝。梅艷芳沒有老年,陳百強沒有老年,張國榮沒有老年,劉文正,也沒有老年——退隱時他三十三歲,豐華正好,從此沒有再出現(xiàn)。

同我們一起老去的是譚校長,是鐘鎮(zhèn)濤,是郭富城,是齊秦,是林子祥,他們以“前輩”身份出現(xiàn)在各種綜藝節(jié)目,為年輕歌手評點助力,表演歌唱。還有張學(xué)友,這個夏天,他六十慶生的消息與畫面出現(xiàn)在各家媒體。

聽覺的記憶,伴隨著六七十年代的人。歌聲是最重要的成長路標(biāo)。屏幕與新聞上,齊秦們的老去也印證著我們的老去,就像那句調(diào)侃——這幾首歌,初聽時高三,再聽時已三高。

如今的年輕人,還有幾個知道齊秦們的名字,辨認(rèn)得出他們的歌聲呢?對更年輕的一代,他們的記憶幕布是以圖像視頻為主導(dǎo),包括各種虛擬圖像,就像西班牙新生代導(dǎo)演阿梅納瓦爾說:“對我們這代人來說,視覺是天生的,我們的成長被形象所包圍?!?/span>

曾經(jīng),我以每月學(xué)會兩首新歌作為自己尚未老去的標(biāo)志,不知何時,我早已放棄這標(biāo)準(zhǔn)。不僅很久沒學(xué)什么新歌,聽得多的反而是那些老歌。它們貫通著一去不返的青春——那青春也許并不值得緬懷,它是粗糲的、彷徨的,泥沙俱下。

往昔的歌聲到底給予了我什么呢?

在走向暮年的路上,也許,當(dāng)我明白了生活有著比我早年所幻想的種種更為重要的東西時,我就丟失了抒情與深情的能力……

歌聲,是對這些深情的回顧與尋找。就像齊秦《水岸》中唱的,“尋尋覓覓一道彎沿的清溪……時而倒映著星星 / 時而流過歲月 / 水中依舊蕩漾那抹漣漪”。

那抹漣漪,還會蕩漾多久呢?

刊于《西部》2022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李穎超

微信編輯:曹正奇

審       核:張映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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