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主人公①
德·丹尼洛夫
徐先玉譯
假設我們要寫一個短篇小說。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就像有些人說的那樣,“需要”,不是有這么一個字眼嗎。
需要,那就寫吧。
短篇小說要有主人公。就讓一個人來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吧!這可不是想當然的做法。小說的主人公可以不是人,比如說,是天使,或者是所謂的超自然世界里某個不可見的造物,或者是天體,或者是動物,是鳥、魚、昆蟲,或者是幾何圖形,或者是物質(zhì),是無生命的物體。契訶夫可是說過,“墨水瓶”這個無生命的物體也能拿來寫篇小說,真的,不過他還是沒有寫,我們寫的時候倒也可以拿移動挖掘機、購物中心、莫斯科州冰球聯(lián)合會,或者那個墨水瓶當主人公??梢援斨魅斯亩嗟氖悄?!還可以接著羅列下去,但或許大可不必如此。既然契訶夫沒寫過有關墨水瓶的小說,那我們也甭寫了。就讓一個人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吧!
短篇小說要有情節(jié)。我們就不要為此絞盡腦汁了。就讓情節(ji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吧!比方說,有個人(小說的主人公)需要在莫斯科消磨一夜的時間。我們給我們的主人公制造一些人為的困難。假定,晚上他在誰家做客,打算在那里留宿,但是聊得不太愉快,或是發(fā)生了沖突,我們的主人公大半夜被人家趕出了家門。好走不送!甭管你同意與否,就弄成這樣了。那就走唄。什么也不用說,什么也不必解釋。沒錯,就是這么殘酷,就是這樣。不必可憐他。你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是小孩子。暫時就這樣了。那就走吧,走吧,終于你受夠了,說老實話。哦,不。好了好了,繼續(xù)。
我們的主人公深夜流落街頭。就設定這是一個冰冷的夜晚吧!非常冷。嗯,按照莫斯科的冷法。零下二十五度,比方說。
我們的主人公身陷困境。沒有錢。這么說吧,零錢還是有一些的,多了沒有。這點兒零錢不夠支付酒店房費,也不夠在某家餐館坐一晚上。在餐館里總得點些什么吧,可是沒錢點東西吃喝。
我們的主人公手機沒話費了,沒法給任何人打電話。要么是這會兒他不能打電話聯(lián)系,所以他沒什么人可以投靠,要么他可能就是沒有可投靠的人,沒有人能留他過夜。他在莫斯科市里沒有住房,在郊區(qū)也沒有?;蛟S是暫時的,或許一直如此。他是莫斯科人還是外地人,我們也不知道。但是他對莫斯科各處方位都很熟悉。
他明早有約,和人家見面后他就又有錢了,手機通信也就恢復了,就會有地方留宿,甚至有地方常住了,總而言之,明天早上一切就都正常了。但得到明天早上才行。得想辦法熬到明天早上。
零下二十五度。
可我們的主人公有三合一公交卡,卡里大約還有六百盧布。
我們再來想一個情節(jié)展開的地點。就隨便說一個吧。假設,我們的主人公從瓦維洛夫街十號給趕了出來。
我們的主人公到了瓦維洛夫街上。剛10點多鐘。他在瓦維洛夫街沿著有軌電車的軌道緩緩地朝列寧大街地鐵站走去,他知道自己在莫斯科可以打發(fā)漫漫寒夜的唯一辦法就是坐一晚上的車。因為莫斯科現(xiàn)在有夜間公交。主要是公共汽車,還有兩班無軌電車和一班有軌電車。我們的主人公坐過兩次夜間公交。真的。那會兒氣溫舒適得多,境遇也好得多。他知道,多數(shù)夜間公共汽車都是從中國城地鐵站出發(fā),從這個地鐵站的下層出口出發(fā)。得從中國城搭乘各種線路的公交車到終點,然后再從終點坐回來,就這樣來來回回,在公交車里過一夜。
六百盧布倒是綽綽有余。
莫斯科的公交車又暖和又舒適,個別除外。我們的主人公想象著當前的行程,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這一夜不會糟到哪兒去。
而且,有一班夜間巴士是從中國城到新科西諾的,那兒正好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和人家就約在那里見面,見面的地方離地鐵站不遠,見面后他就有錢了,電話也能打出去了,生活也就一切如常了。就是得算計好時間,得在一大早坐上那趟車,坐到新科西諾地鐵站。
我們的主人公打起精神,加快腳步朝列寧大街地鐵站走去。旁邊就是莫斯科中央環(huán)線上的加加林廣場站,這條環(huán)線繞莫斯科市中心一圈。夜間巴士只有在午夜過后才開始運行,我們的主人公很明智,決定先坐一圈中央環(huán)線,況且他早就想這么坐一次了。
我們的主人公穿過一條不太寬的馬路(他不知道這條路的名稱,實際上一般也沒什么人知道,大家都以為這不過是一條無名路,不過就是列寧大街地鐵站入口和加加林廣場站之間的一條連接線,但我們對此可是清楚了然,這條路實際上叫作4432號設計通道),走樓梯上樓,進到加加林廣場站大廳,在閘機口的黃色圓圈區(qū)刷了下三合一卡,然后先走樓梯下樓,再乘扶梯下行來到站臺上。電子顯示屏告訴我們的主人公,順時針方向的下一班車七分鐘后到達,逆時針方向的下一班車五分鐘后到達。他乘坐哪一個方向的車都無所謂,所以他會搭乘逆時針方向的車。
盡管站臺上不像外面那么冷,可也不暖和,站臺有屋頂,可畢竟是在地下,在低矮的隧道內(nèi)。等了四分鐘,遠處才出現(xiàn)燕子號列車,更確切地說,先看到的只是耀眼的白色探照燈和兩個車頭大燈,幾秒鐘后才能看見整個車身,很漂亮,紅灰相間,這種顏色是俄鐵集團的標志。紅灰相間的燕子號列車輕聲鳴笛(噴氣式飛機發(fā)出的也是這樣的聲音),駛進站臺,停車,自動門開啟。車廂里空蕩蕩的,我們的主人公上了車,在順向行駛的右側靠窗處找了一個舒服的位子坐下。
燕子號車廂里面又暖和、又明亮、又干凈(只是有一處座位上某個沒有教養(yǎng)的人留下了一堆瓜子殼兒和一些零碎垃圾)。剛才已經(jīng)講過,車廂里幾乎空無一人。電子顯示屏上站名閃爍(頻繁變化)。固定在列車廂頂?shù)碾娨暺聊簧涎h(huán)播放鐵路旅客乘車安全須知。一個小伙子開心地抓住電氣火車最后一節(jié)車廂尾部的欄桿(這種奇怪的體育運動叫作“爬車”),麻利地從衣兜里掏出手機,一只手抓著欄桿,另一只手自拍。結果那只抓著欄桿的手一打滑,這回小伙子高興不起來了,拿著手機四仰八叉地跌落在鐵路路基上,頭好像撞到了鋼軌,不然就是枕木,總之挺嚴重的。又是一個小伙子,歡快地騎著自行車,把鐵軌當成研習騎行技巧的訓練場地,正試圖讓自行車輪子跳起來再落到鋼軌上,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撞上他,只剩下扭曲變形的自行車和騎車人面目全非的肉體,他的靈魂已經(jīng)飛往另一個世界了。還有一些樂天派的白癡在鐵軌上花樣百出,結果可想而知,紅灰相間的列車高速行駛,無情地從他們身上碾壓過去,接下來又是那個爬車的小伙子,開心地自拍,接下來死了,死了,死了。
寫到這里,理論上,我們本該這樣寫下去:我們的主人公望向窗外,昔日莫斯科郊外形形色色的老舊工業(yè)區(qū)盡收眼底。莫斯科中央環(huán)線途經(jīng)之處非同一般,都是“莫斯科人和莫斯科游客”不大能夠看到的一些地方,除非他們專門去看,這條路線很有意思,確有可看的東西。我們原本應該描述一下,我們的主人公看到廢棄的廠房、莫斯科河、駝鹿島的林海以及那些漂亮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百年老站等等。
但問題是我們的主人公實際上什么也沒看到。他不是沒去看,只不過窗外什么都看不清楚。因為車廂內(nèi)很亮,而窗外很暗??床灰婏L景,看到的只是黑暗和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現(xiàn)實碎片:鐵軌、貨車車廂、燈火通明的輻射型街道(熱情者大街、曉爾科沃大街、雅羅斯拉夫爾大街等環(huán)線大街)、高樓大廈里的燈光、莫斯科中央環(huán)線新建車站內(nèi)整潔簇新的站臺。起初我們的主人公試圖看清楚窗外的黑暗,考慮換到對面,找一找有沒有更明亮、更有趣的東西看,但后來決定不折騰了,安靜地放松下來。他就這么坐著,用略微迷離的眼神盯著窗外,不再執(zhí)意去看什么漂亮有趣的東西。列車廣播員用悅耳的聲音播報站名,站點密集,卻鮮有乘客上下車,電視屏幕上循環(huán)播放著那些樂天派傻瓜慘死在紅灰相間的列車車輪下面的畫面。我們的主人公在頭腦中勾畫著自己繞莫斯科市中心行駛的軌跡,大概在想到伊斯梅洛沃地區(qū)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能夠快速深入到莫斯科腹地,于是一種無比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們的主人公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認識莫斯科。那些他沒能好好看清楚的東西并不具有任何意義。盡管莫斯科有很多環(huán)線,但是走其他環(huán)線不會有這種體會。地鐵環(huán)線太短,又在地下?;▓@環(huán)線和三環(huán)上的車太多了。走大環(huán)的話,只能從一側看見莫斯科城區(qū),沒有置身其中的感覺??墒侨绻吣箍浦醒氕h(huán)線的話,那么……那么……我們的主人公試圖用“那么”這個詞來表述自己的想法,但卻說不上來。
我們的主人公感到十分愜意。
在科普捷沃站的備用線上停放著一列列掛了霜的老舊內(nèi)燃機車:客貨兩用機車М62、ЧМЭ3和其他一些機車。它們可能已不再用來運貨,而是在中央環(huán)線建成前用來試運行的。又或許,貨運照舊,因為有時在鐵路線上還能看見貨車車廂。這些機車看上去精疲力竭,可以光榮退休了。但是我們的主人公卻覺得它們依然很棒。
在波羅的海站,特警隊持沖鋒槍進入車廂,他們穿著沉重的靴子哐哐地從我們的主人公身旁走過,消失在燕子號列車深處。
廣播經(jīng)過佐爾格站。
左邊路過燈光閃耀的莫斯科國際商務中心,或者正確的說法是莫斯科新城。說不好。
過了莫斯科河大橋后緊接著又是一座跨河大橋。因為莫斯科河在這里繞了一個彎。
盧日尼基站到了。請注意,車門關閉,下一站加加林廣場。一圈結束了。
我們的主人公極其不想下車。他想搭乘這趟奇特的線路就這么坐下去,坐上幾個小時,坐上幾天,一直坐下去。但是已臨近午夜,中央環(huán)線和地鐵一樣,也是運行到凌晨一點,來不及再坐一圈了,到時候不管坐到哪兒,都得下車,有可能到不了中國城地鐵站就得下車。
我們的主人公離開了明亮溫暖、干凈舒適的燕子號列車,穿過地下通道,就到了列寧大街地鐵站,很方便,從那里坐地鐵直達中國城站,乘扶梯上樓,推開玻璃門左轉,沿通道直行到頭,出來就是斯拉夫廣場。我們的主人公走向無軌電車站,車站就在紅白相間的圣徒教堂旁。他摘下帽子,畫了個十字。
我們可以讓我們的主人公立刻坐上車暢游夜幕下的莫斯科。但還是先讓他在外面凍一會兒吧!因為如果是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天氣里展開故事情節(jié),主人公怎么可能不挨凍呢。
我們的主人公在辨識方位,研究公交路線。弄清楚了,夜間巴士的始發(fā)站不止一站,共有三站,都在斯拉夫廣場附近,但不在一處。一站是他出地鐵后直奔的這一站(在圣徒教堂旁),一站在林蔭道入口旁,還有一站在“中國飛行員趙達”俱樂部旁邊。
我們的主人公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在哪一站等車好呢?哪一站的夜間巴士會先到呢?他起初決定在教堂旁那站等車,后來又走到了“中國飛行員”那一站。可就在那時一輛車駛進教堂旁那站,又迅速離開。
唉,我們的主人公暗自嘆氣。甚至都不是默默嘆氣,而是大聲嘆氣。唉。
我們的主人公又返回到教堂旁那站。他已經(jīng)凍壞了,盡管他的羽絨服外套很保暖,毛線針織帽也非常暖和。他已經(jīng)等了大約四十分鐘,甚至更長時間。他非常想念車里的溫暖。
兩個醉鬼從索良卡路的一家羊肉餡餅館子走出來,一起合吼出一串勉強可以稱之為“歌曲”的聲音。
終于,我們的主人公看到Н3線巴士駛向“中國飛行員”站,他跑了起來,得趕上這趟車,必須得趕上這趟車,因為如果趕不上的話,那就會,就會……他趕上了。
車里面溫暖明亮,很舒服。除了我們的主人公以外,車里還有一位年輕男子,留著整潔的嬉皮士胡須,還有一家高加索人(丈夫、妻子和嬰兒車里的孩子)。這家高加索人在大冷天里等了很長時間巴士(我們的主人公注意到),他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嬰兒車搬到車廂里,坐了一站地,就在馬羅謝伊大街街口下車了,而且又費了好大勁兒(嬰兒車搬起來不太方便)。這種做法有點兒費解,步行一站地要省事得多,不過就是五分鐘左右的路程。但是這家高加索人做事的邏輯就是這么奇怪,或許另有原因吧。
這家高加索人下車后,巴士飛速駛向終點站烏蘇里大街站。還遠著呢。在戈里亞諾沃區(qū)呢,在莫斯科邊上呢。
巴士一站不停地飛馳,想下車的話,需要按鈴給司機信號。我們的主人公望著窗外。馬羅謝伊大街,波克洛夫大街,老巴斯曼大街,巴枯寧大街。你要是往這個方向坐車,有很長時間看到的都是莫斯科老區(qū),看不到新區(qū)。只有這里是這樣。要是往北、往西、往南坐車的話,老區(qū)很快就會被現(xiàn)代化新區(qū)取代。但是東邊不行。一掠而過的都是一些小矮房。當然,也能看見一些新房子,然而巴士快速行駛了近二十分鐘,我們的主人公在窗外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莫斯科老區(qū),他倒是挺喜歡。莫斯科的發(fā)展特點就是這樣。
隨后巴士駛入伊斯梅洛沃地區(qū),這會兒莫斯科已經(jīng)或多或少變得現(xiàn)代起來了。在五一大街地鐵站有一個矮胖敦實的人上了車,他戴著一頂扁平的皮毛帽子,一副事事不順的面相。在他、留著嬉皮士胡須的男子和我們的主人公之間有過這么一段對話:
“什么時候到五一大街站?”
“剛才您上車那站就是五一大街站?!?/p>
“是嗎?那我怎么再坐到五一大街站?。俊?/p>
“您得往反方向坐車?!?/p>
“這車到五一大街站嗎?”
“這車到終點站烏蘇里大街后就往回返?!?/p>
“哦……我要到五一大街站?!?/p>
一陣沉默。巴士在曉爾科沃大街地鐵站停了下來。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巴士繼續(xù)向戈里亞諾沃區(qū)深處駛去。他們接著聊起來。
“這里還有哪些地鐵站?”
“我們剛剛路過曉爾科沃大街地鐵站,您難道沒聽見嗎,會報站名的?!?/p>
“曉爾科沃大街站?現(xiàn)在要到曉爾科沃大街站了嗎?”
“我們剛剛經(jīng)過那站。”
“哪怕我能在哪個地鐵站下車也行啊?!?/p>
“地鐵早就關了?!?/p>
“那我,我就步行。”
“前面不會有地鐵站了。您得往反方向坐?!?/p>
“這車還往回返嗎?”
“回去?!?/p>
“到五一大街站嗎?”
“到?!?/p>
巴士到了終點站烏蘇里大街站。沒人下車,也沒人上車。巴士開著車門,停了十秒鐘,掉頭開始往回返。車里依舊只有那個敦實的男人,留著嬉皮士胡須的男子和我們的主人公。他們又聊了起來。
“這車到五一大街站嗎?”
“到?!?/p>
“什么時候到五一大街站?”
“很快就到,我們會告訴您。注意聽廣播?!?/p>
“到五一大街站還要很久嗎?”
“嗯,您知道嗎,一切都是相對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這得界定‘很久’是什么意思,譬如吧,一秒鐘,這算很長時間嗎?237年6個月15天4小時23分鐘8.2秒,這時間是長還是短?很難說。也是這么一回事。不能說,到五一大街站還要很久嗎?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到五一大街站還得開上一段時間。”
“這里還有什么地鐵站嗎?”
“您知道嗎?您問的問題都很難回答。一切都取決于我們?nèi)绾谓缍ā@里’的半徑,如果半徑為十米的話,那么這里什么地鐵站也沒有。如果半徑為一千公里的話,那么這里有很多地鐵站。這里就有薩拉里耶沃站、革命發(fā)動機站,還有羊村站、繞流渠站?!?/p>
“村?什么村?”
“羊村。嗯,總而言之,現(xiàn)在快到曉爾科沃大街站了,然后就是五一大街站了?!?/p>
“五一大街站快到了嗎?”
“快了,快了,我們會告訴您的。”
巴士駛進五一大街地鐵站。您該下車了,這就是五一大街站,對,對,五一大街站,到了,您現(xiàn)在,現(xiàn)在您得下車了,下車吧,不客氣,節(jié)日快樂,新年快樂,我們這位親愛的、矮胖敦實的乘客,一臉事事不順的倒霉相(也沒喝酒?。?。
過了五一大街站,巴士右轉,沿著五一大街行駛。依次經(jīng)過按順序編號的花園大街,這些街道與五一大街垂直,且彼此等距。它們看上去一模一樣,一排排路燈伸向遠方,消失在寒冷的霧氣中。我們的主人公心想,若是此時下車,離開溫暖明亮的車廂,走到其中一條花園大街上,順著那些漸漸隱沒在冰冷霧氣中的路燈一直走下去,那么自己也會消失在那片霧氣當中,變成玻璃,碎落一地,消失不見。
巴士疾馳回返,我們的主人公心頭蕩起一陣輕快的歡欣,猶如燕子號列車在中央環(huán)線上輕快地行駛一般。他再一次感到自己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認識莫斯科。因為他可能永遠不會從莫斯科市中心坐公共汽車到郊區(qū),這次旅行帶給他一些特殊的東西,讓他的面孔變得睿智,能夠說出“新維度”、“新規(guī)?!被颉靶乱暯纭边@些詞語,抑或,他的面孔并沒有變得聰明睿智,也無法說出這些高深的詞語,我們的主人公不過就是坐著車,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慵倦無力,也不愿意想清楚。
和我們的主人公一樣,留著整潔的嬉皮士胡須的男子也坐到了中國城。或許,他同樣也要在莫斯科打發(fā)漫漫寒夜。
現(xiàn)在得加快敘述速度,給小說結尾了。因為小說的字符數(shù)已達到19426個了,這對于短篇小說來講有點兒偏多。而且也不想讓大家厭煩我們的主人公和他的冬之旅。想讓大家保留對他的好印象。
因此我們不會詳細描述,我們的主人公在斯拉夫廣場等下一班夜間巴士時又凍壞了,進到索良卡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暖和了一下,他的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要是懇求面帶微笑的營業(yè)員在非規(guī)定時間賣給他酒的話,或許,他會賣的,這會兒正是喝點烈酒的時候,但還是沒有錢啊,而且也沒必要在這種大冷天喝酒,萬一出點兒什么事呢?終于,Н5路巴士駛進教堂旁的車站。我們的主人公坐上Н5路巴士,巴士朝卡西拉大街駛去。
Н5是一條長線。開往東南方向。巴士先開到紡織工人站,然后在市郊工業(yè)區(qū)和睡城繞來繞去繞了很長時間,接著轉到卡希爾大街。這條路線雖然像我們先前描述過的Н3線一樣,沒什么風景,但也很有意思。的確,我們的主人公對夜間車游的興致已經(jīng)不那么濃厚了。已然感受不到那種歡欣了。睡意襲來。有幾次他都睡著了,卻又一下子醒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但是他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得撒泡尿才行。在哪兒可以呢?不知道?;蛟S,得坐到終點,到一邊撒泡尿,然后再立刻回到這趟車上往回坐車。要是來不及呢?車會等他嗎?不知道。
巴士駛到卡希爾大街上,我們的主人公再一次辨識起方位來。到(大環(huán)旁的)終點站還有一站地或兩站地。這個地方很熟悉。有位乘客打算下車,就在這時,我們的主人公腦子里突然靈光一現(xiàn),應該現(xiàn)在下車,找棵小樹撒泡尿,然后到馬路對面等這趟車返程。
我們的主人公一躍而起,跳下車,把手伸向衣兜找帽子,可是卻發(fā)現(xiàn)帽子不在兜里。
零下二十五度,帽子不見了。他把所有的兜都翻遍了,甚至連雙肩包都檢查了一遍。沒有。零下二十五度。
我們的主人公冷靜下來,決定還是先去撒尿,“邊撒尿邊想辦法”。離開公路走出十來米,給小樹澆完水后,走地下通道來到馬路對面的車站,站在那里等車。
沒戴帽子,我們的主人公覺得非常冷。甚至有點兒冷得要命。他站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寒風里,又沒戴帽子,這簡直太糟糕了。他把羽絨服往頭頂上拉了拉。雖然感到腦袋冷得不那么厲害了,可是下半身卻更冷了。
四周的冰雪荒原在路燈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嗯,也不全是荒原,旁邊有一座漂亮的木制教堂,對面是一座高層住宅樓。但還是挺荒涼的。我們的主人公想到了一句話,“俄羅斯就是一片冰原,剽悍的人們在這片土地上游蕩?!彼Φ叵胍貞浧疬@句話是誰說的,可卻想不起來。我們的主人公孤零零地站在卡希爾大街上——站在這片冰雪荒原上。
站牌上的時刻表顯示,H5巴士五分鐘后到達。要是H5巴士五分鐘后能到,那還能忍。下半身怎么也能堅持五分鐘。可要是H5巴士五分鐘后到不了,十分鐘后也到不了,那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怎么辦,怎么辦,沒有錢,不能攔出租車,電話也打不了,又無處可去,地下通道里和外面一樣冷,無處可去,無處可逃,除了已經(jīng)關門的木制教堂和幾戶熄燈的人家,周圍什么也沒有,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分秒不差,五分鐘后H5巴士來了。我們的主人公上了車。
對于能否在車上找回帽子,我們的主人公沒抱太大希望,甭管是在座位上面,還是在座位下面。上車時他問司機在車廂里看沒看到一頂灰色的毛線針織帽,司機漠不關心地回答說沒看見,我們的主人公走進車廂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剛才坐的那輛車。但是以防萬一(何必呢?何必呢?),他還是把幾乎空空如也的車廂檢查了一遍,希望能找到灰色的毛線針織帽,沒找到。他找了一個舒服的、視野好的位子坐下來,巴士往中國城方向駛去。
接下來還可以再折磨折磨我們的主人公,再考驗考驗他,但是我們有點可憐他了,況且,也該結束這篇小說了。
H5巴士載著我們的主人公離中國城越來越近了。凌晨五點左右。地鐵差不多要四十分鐘后才開放。我們的主人公昏昏欲睡,無精打采(不久前可還感到歡欣無比呢),想著自己做點兒什么好呢。不戴帽子在外面傻等肯定不行。當然,可以再去便利店里暖和暖和。算了,還是想點兒別的轍,畢竟卡希爾大街的盡頭不是斯拉夫廣場。想點兒轍,想點兒轍。
H5巴士到達終點站中國城,緊隨其后,開往新科西諾的H4巴士也到站了。沒錯,也許這么安排有點故意為之,但在生活中也確實有這種情形。我們的主人公一看見H4巴士,就知道他有救了。
在去新科西諾的路上我們的主人公一直在睡覺。只醒過一次,當時巴士在熱情者大街上行駛,前方就是大環(huán)橋。紅灰相間的燕子號列車在橋上緩慢通過,車窗內(nèi)的燈光很溫馨,我們的主人公心里掠過一絲歡欣的感覺,這種感覺他在五個小時前也切身感受過。
新科西諾地鐵站已經(jīng)開門。我們的主人公下地鐵,坐到新科西諾地鐵站站臺里寬綽舒適的長椅上。馬上就要和人家見面了,見面后一切就應該恢復正常了。人家讓他至少八點以后到。這就意味著他還得在這里坐上兩個小時。
我們的主人公坐在長椅上打盹。有兩回一個兩頰緋紅的年輕警察走上前來,用警棍捅了捅他的肩膀,公民,別睡覺,快出站,出站。我們的主人公假裝朝出口走去,然后又折回來,接著打瞌睡。因為他得等到八點才行。
其實,我們的故事到這里基本上就結束了,剩下的不過就是收收尾了。我們的主人公走出新科西諾地鐵站,經(jīng)過賣土耳其肉串的攤位,經(jīng)過公交車站旁的“紅魚子醬”商店,他沒戴帽子凍得夠嗆,好在不用走太遠,見面地點就在附近。當然,也可以給我們的主人公再制造一些困難,讓他在大冷天里等公交車,讓他走很長時間等等,但是我們不想再編下去了。就把見面地點定在新科西諾大街二十七號吧!我們的主人公穿過一個不大的環(huán)形街心花園,經(jīng)過二十九號,拐進院子里,朝二十七號樓的一個單元門走去,輸入密碼,進到里面,坐電梯上樓,撳響一戶人家的門鈴。房門里傳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或者只是腳步聲而已,或者是輕微的腳步聲,或者是不急不慌的沙沙聲,開門的是一個高個子男人,他身穿運動背心和運動褲,像個運動員似的,或者是禿頂男人,戴著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或者是一個有點兒蠻橫無理的半大小子,戴著耳機,或者是一個年輕姑娘,只用一件睡袍裹住赤裸的身體,或者是一個中年女人,沒穿睡袍,什么都沒穿,一絲不掛,或者是一個白胡子老爺爺,穿著一件印有Love Will Tear Us Apart字母的T恤,或者是一個年齡不詳?shù)哪腥耍掌胀ㄍ?,沒有任何所謂的特點,穿著平平常常的襯衫和褲子,總之,有人給我們的主人公開門,并且說了一聲: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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