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讀過老舍先生的不少長篇的,但他的短篇小說卻讀得不全。對于我來說,重讀老舍,自然是一次很好的補(bǔ)課機(jī)會,這個機(jī)會需要珍惜。于是,在老舍先生辭世 50周年的日子里,我擺開了讀老舍的架勢 :先讀電子版——在電腦上讀,手機(jī)上瞧,kindle上看,后讀紙版——干脆買回一套《老舍小說全集》(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2 年版),待七十多個短篇集中讀完,已是昏天黑地,眼冒金星,故事和人物都開始串門了。
坦率地說,老舍的短篇小說并非篇篇都好,這與他一開始不拿短篇當(dāng)回事有關(guān),或者是許多稿子趕得急,他確實(shí)來不及仔細(xì)推敲。(老舍把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命名為《趕集》,并在序中解釋道 :“這里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只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不是;這是說這本集子里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保┑仙岙吘故抢仙?,他的不少短篇寫得還是相當(dāng)有水準(zhǔn)的。記得王朔指點(diǎn)江山那陣兒,他把魯迅、老舍、金庸都“看”了一遍,損了一通。但我讀《我看老舍》一文,覺得王朔還算筆下留情。當(dāng)然,短篇中他只認(rèn)《斷魂槍》,其余覺得也就那么回事。這個話說得比較滿,我懷疑他是否通讀過老舍的全部短篇。
與長篇相比,老舍的短篇取材似更廣泛 :拉車的,耍拳的,賣藝的,當(dāng)巡警的,做妓女的,想學(xué)康小八的,假洋鬼子,小媳婦,富太太,窮學(xué)生,小知識分子……三教九流,應(yīng)有盡有。他們大都來自社會底層,掙扎在生計(jì)的邊緣。老舍也寫過濟(jì)南、青島、重慶的底層,但似乎只有寫到北平城的底層時才心里踏實(shí)。一寫到這個底層,他就來勁,就左右逢源筆下生風(fēng),場景惟妙惟肖,人物活靈活現(xiàn)。于是我就感嘆,老北京人的起居、飲食、民俗、悲苦、喜樂或范兒,以及市井百態(tài)眾生相到哪里找呢?老舍的小說里,《茶館》里。
老舍很擅長寫人物,常常是幾筆下去,張三、李四、王麻子就活脫脫地站你面前了。我注意到,但凡重要人物出場,他往往要來幾句肖像描寫,就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比如 :“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發(fā)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yàn)樯狭四昙o(jì),眼皮下松松的搭拉著半圓的肉口袋 ;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著,身量高。手腳都很大 ;手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 :莊嚴(yán)、硬朗、高傲?!保ā缎聲r代的舊悲劇》)這里描寫出來的是陳老先生的威儀。有這個形象墊底,再往下看,就覺得老舍左一筆,右一刀,筆筆發(fā)力,刀刀見血,全是貼著人物寫,圍著人物轉(zhuǎn)。例如,陳老先生應(yīng)酬了一陣客人后,“又坐了一會兒,用大手連抹幾把胡子,唧唧的咂了兩下嘴,慢慢的立起來 :‘不陪了。陳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馬上挺直,扯開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天哪,一座牌坊!老舍怎么就想到了它?用它來顯擺陳老先生的精氣神,仿佛是量身定做,不寬不窄正合適。這個比喻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說到比喻,老舍小說中的好比喻可真是不少,再舉一例 :“我準(zhǔn)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里必是連一點(diǎn)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干凈得像個體面的寡婦。”(《月牙兒》)這個比喻又是神來之筆。初看時,喻體與本體離得很遠(yuǎn),但為什么越琢磨越有味道?——夠十五個人琢磨半個月的。
老舍還是白描的高手,這一點(diǎn)我覺得深得中國古典小說的真?zhèn)??!稊嗷陿尅分校麑懲跞齽俚奈渌?:“一跺腳,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zhuǎn),手起風(fēng)生,忽忽直響。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轉(zhuǎn),身彎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纓鈴輕叫。刀順過來,猛的一個‘跺泥’,身子直挺,比眾人高著一頭,黑塔似的?!庇謱憣O老者的查拳 :“腿快,手飄灑,一個飛腳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像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fēng)箏 ;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wěn)、準(zhǔn),利落 ;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打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边@些都是動作描寫,又是精致的白描。讀到這里,《水滸傳》中那些精彩的白描段落就開始在我眼前晃動了。
丁聰繪老舍小說《二馬》插圖
老舍被稱為語言大師,我這回讀,不過是又一次夯實(shí)了這一看法。他一寫到北平,往往是京味京白,像是脆皮蘿卜調(diào)出的一道菜,舒心,爽口。但有時候,他又會變換一種語言,像《月牙兒》,就有一種散文詩的味道??吹贸鰜?,老舍一路寫來,也在不斷拿短篇小說做實(shí)驗(yàn) :有時敘述者話語滔滔,如大江東去 ;有時敘述者又換上女主人公的口吻,婉轉(zhuǎn)得如小橋流水。還有時候,讀著他的小說,我就像聽人說相聲,有捧哏的,有逗哏的,末了還抖一包袱。寫了一輩子短篇小說的汪曾祺放過一句話 :“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可以說,這個特點(diǎn)早已被老舍操練得爐火純青了。
就這樣,通過這次集中閱讀,我選出了老舍先生的 22 篇小說,按其發(fā)表年代順序排列如下 :《馬褲先生》《大悲寺外》《微神》《開市大吉》《有聲電影》《柳家大院》《黑白李》《也是三角》《柳屯的》《抓藥》《上任》《月牙兒》《老字號》《鄰居們》《善人》《斷魂槍》《新時代的舊悲劇》《且說屋里》《哀啟》《兔》《不成問題的問題》《八太爺》。需要說明的是,《新時代的舊悲劇》并非短篇,但我實(shí)在是覺得這篇寫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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