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知道,孟子是亞圣,但是,甚少有人知道,荀子也是亞圣。從戰(zhàn)國到西漢,荀子的影響要比孟子的大;從東漢至唐代,兩人的影響各有千秋或旗鼓相當(dāng):對某些人來說,孟的影響更大,而對另一些人來說,荀的影響更大。先荀后孟這種從西漢到唐代都存在的說法很值得我們注意。在長遠的歷史中比較這兩位亞圣,對于我們理解儒學(xué)史和思想史具有重要的意義。
歷史的發(fā)展常常會把很多東西覆蓋。例如,荀子在東漢時期被稱為亞圣,這一事實就被覆蓋得太久了,先荀而后孟這一事實也同樣如此。本文試圖還原這些被覆蓋的事實,并把兩位亞圣作一些比較,從而顯示荀子的歷史影響。
韓非子有句名言:“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盵1] 在八家之儒中,有孟、荀兩家(“孟氏之儒”、“孫氏之儒”)。孟子先荀子而生,這是沒有人否認(rèn)的歷史事實,不過,關(guān)于兩人生年相距多少,學(xué)界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rèn)為相距幾十年,有人認(rèn)為相距近百年,對此,本文不擬細論。我要討論的是他們兩人的歷史影響,尤其是他們在漢唐的影響。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還試圖對漢唐的孟學(xué)學(xué)統(tǒng)和荀學(xué)學(xué)統(tǒng)作粗略的勾勒。大體上說,荀子本人并不反對孟子,但是,在荀子身后,他的一些弟子和再傳弟子開始攻擊孟子;大概到了東漢末年,面對孟子的影響越來越大,荀派的人馬改變策略,由攻擊孟子轉(zhuǎn)為承認(rèn)孟子,但要把他置于荀子之下。另一方面,孟派的人馬也承認(rèn)荀子,但要把他置于孟子之下。這種相互承認(rèn)的局面從東漢末一直延續(xù)到唐代。因此,兩學(xué)統(tǒng)的人并非水火不容。但是,韓愈道統(tǒng)說提出來之后,孟派的人終于不再承認(rèn)荀子。
一、戰(zhàn)國至西漢:荀的影響大于孟
司馬遷在《史記》中把孟子和荀子合起來作傳,根據(jù)此傳記,我們可以推斷他們兩人在戰(zhàn)國末年的影響。司馬遷在傳的開頭肯定了孟子不言利的正面意義,然后說孟子受業(yè)子思門人,學(xué)成之后,“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煜路絼?wù)于合縱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遇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盵2] 在說到荀子的時候,司馬遷指出,他在五十歲時到稷下學(xué)宮,曾三次作該學(xué)宮的首領(lǐng)(“三為祭酒”)。司馬遷還說:“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迫濉⒛?、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數(shù)萬言而卒。”[3] 從司馬遷的論述可以看出,“三為祭酒”、“最為老師”的荀子的際遇似乎要比“所遇者不合”的孟子的好一些。由此可以想象:在兩人在世的時候,荀子的社會影響應(yīng)該要比孟子的大一些。不過,司馬遷在《儒林列傳》中又說:“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庇纱硕茢啵簝扇嗽谕H的影響可能不分上下;他們都傳承孔子,都“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但是,《史記》的另一說法則耐人尋味:“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4] 司馬遷在這里把荀子排在孟子之前,值得我們特別注意。從時間上說,肯定是先孟后荀,這是一種自然的排序。而先荀后孟則是一種人為的排序,這種排序無疑要突出荀子。后面我們會看到,這種人為的排序在漢唐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般來說,使用這種排序的人是荀學(xué)系統(tǒng)的人。司馬遷兼用自然的和人為的排序,表明了他的兼容性。
在孟、荀身后,他們各自弟子的作為,對于老師的影響是很起作用的。根據(jù)趙岐的《孟子注》,孟子弟子有十五人:樂正子、公孫丑、陳臻、公都子、充虞、季孫、子叔、高子、徐辟、咸丘蒙、陳代、彭更、萬章、屋廬子、桃應(yīng)。另外還有學(xué)于孟子四人:孟仲子、告子、滕更、盆成括。[5] 相比之下,荀子弟子至今尚知其名者只有幾個人:韓非子、李斯、浮邱伯、張倉、毛亨、陳囂。雖然如此,正如司馬遷所說的,“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6]這種情形是孟子弟子所沒有的。既然荀子的學(xué)生“著書布天下”,除了今天能讀到的《韓非子》外,應(yīng)該還有其他沒有流傳至今而在當(dāng)時有影響的荀門弟子的著作。李斯在幫助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這當(dāng)然也會為老師增色不少。前一段說到,孟子之徒跟荀子之徒一樣都據(jù)《春秋》而著書,但是,孟子弟子的著作,未流傳下來。就我們現(xiàn)在所知,盡管荀子的學(xué)生不如孟子的多,但荀的學(xué)生如韓非子、李斯等大名鼎鼎,其社會影響要比孟的學(xué)生的大得多。孟子最出色的學(xué)生都沒有韓非子、李斯那么有名。另外,浮邱伯、毛亨等在傳經(jīng)方面作出了重大貢獻(詳后)。由學(xué)生的影響而推論老師的影響,我們大體上可以說:在孟荀身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荀的影響要大于孟的影響。在孟子之后,荀子確實顯示出后來居上的勢頭。
清代學(xué)者汪中對荀子及其后學(xué)在傳經(jīng)過程中的作用作了概括:“荀卿之學(xué),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jīng)?!睹姟?,荀卿子之傳也?!遏斣姟?,荀卿子之傳也?!俄n詩》,荀卿子之別子也?!蹲笫洗呵铩?,荀卿之傳也?!豆攘捍呵铩?,荀卿子之傳也。荀卿所學(xué),本長于《禮》。……曲臺之《禮》,荀卿之支與余裔也。蓋自七十二子之徒既歿,漢諸儒未興,中更戰(zhàn)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盵7] 在汪中看來,荀子對《詩》、《春秋》、《禮》等重要經(jīng)典的傳授貢獻尤大。他向弟子毛亨 (即大毛公)傳授《毛詩》,毛亨傳之于毛萇(即小毛公)。荀子還向弟子浮邱伯傳授《魯詩》。而《韓詩外傳》引《荀子》者有44處之多,故《韓詩》與荀子的關(guān)系更密切。由此可見,《詩》的三家皆直接或間接地與荀子有關(guān)。在《春秋》三傳中,有兩家是荀子直接傳授過的:他把《左傳》傳與張蒼,張蒼又傳與賈誼,賈誼傳之后世;他把《春秋谷梁傳》傳與弟子浮邱伯,浮邱伯傳之于申公,申公傳之于江公,由江公的后人傳之于世。在《禮》的傳授方面,現(xiàn)存《禮記》中的《樂記》、《三年問》和《鄉(xiāng)飲酒義》,大部分出自《荀子》一書中的《樂論》和《禮論》。而成書于漢代的《大戴禮記》中的《曾子立事篇》,基本出自《荀子》一書中的《修身》和《大略》。由此可以推斷:我們今天讀到的《禮》,是經(jīng)由荀門傳下來的。顯然,荀子在傳經(jīng)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很突出。作為一位經(jīng)學(xué)大師,他在漢初具有顯赫的地位。孔子以六經(jīng)教學(xué)生,荀子也同樣如此。上引汪中之言“荀卿之學(xué),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jīng)”確實道出了歷史的真實。
另一方面,孟子及其后學(xué)在在傳經(jīng)過程中的作用則沒有那么突出。雖然趙岐說孟子“通五經(jīng),尤長于《詩》、《書》”,司馬遷也說他“序《詩》、《書》”,但是,就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文獻而言,我們看不出孟子及其弟子的傳經(jīng)系統(tǒng)(像荀子及其后學(xué)那樣的傳經(jīng)系統(tǒng))。不過,由于孟子從學(xué)于孔子之孫子思的門人,更有人說他從學(xué)于子思,[8] 漢代的人就會很自然地認(rèn)為,他得孔子之真?zhèn)?。司馬遷說孟子“述仲尼之意”,應(yīng)該反映了漢初一般人對孟子的看法。作為一位出色的儒家代表,孟子在漢初的名氣應(yīng)該會很大。趙岐指出,在孝文帝時,《孟子》與《論語》、《孝經(jīng)》、《爾雅》一起“皆置博士?!盵9] 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它對我們了解孟子在漢初的影響會很有幫助。但是,很遺憾,由于在《史記》、《漢書》等權(quán)威著作中未發(fā)現(xiàn)類似的記載,很多人都懷疑趙岐此說的真實性。
西漢不少重要的思想家都受到荀子的影響,而他們中受孟子影響者則相對少一些。例如,被劉向說“作書美荀卿”的董仲舒就很受荀子的影響。他的主要著作《春秋繁露》有不少表達來自《荀子》。試看以下比較:
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
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 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
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 無偽,則性不能自美。
(《春秋繁露·實性》) (《荀子·禮論》)
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
(《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荀子·禮論》)
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yǎng)人, 禮者,養(yǎng)也。芻豢稻梁,五味調(diào)香,
故其可適者以養(yǎng)身體,其 所以養(yǎng)口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
可威者以為容服,禮之所 幾筵,所以養(yǎng)體也。(《荀子·禮論》)
為興也。(《春秋繁露·服制像》)
君者,不失其群者也。 君者何也?能群也。
(《春秋繁露·滅國上》) (《荀子·王制》)
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火 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
施薪,去濕就燥。百物去 水就濕也。······物各從其類也。
其所與異,而從其所與同。 (《荀子·勸學(xué)》)
(《春秋繁露·同類相動》)
在以上所列的論述中,左邊是董仲舒的,右邊是荀子的,兩邊非常接近,尤其是兩人對人性的論述,簡直如出一轍。董仲舒繼承了荀子的性樸論,他們兩人都是性樸論者。[10]董仲舒的人性論深受荀子的影響,這是很多論者都未注意到的。[11]后世董荀相提并論,確實有根據(jù)。順便指出,徐復(fù)觀正確地看到了董仲舒對孟子性善說的否定,但是,他同時又認(rèn)為,“董氏對性的基本認(rèn)定,是善的而不是惡的?!盵12]徐復(fù)觀主要以董仲舒的幾句話為依據(jù):“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惡惡之性。”(《春秋繁露·玉杯》)“正也者,正于天之為人性命也。天之為人性命,使人行仁義而羞可恥?!保ā洞呵锓甭丁ぶ窳帧罚胺踩酥裕簧屏x。然而不能義者,氣敗之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び裼ⅰ罚┢鋵?,這幾處所論之性,皆為“命性”之性,似乎不是整體之性。這幾個地方都并非是董仲舒專門討論人性之處,他在《春秋繁露》中專門討論人性的篇章是《深察名號》和《實性》。在這兩篇文章中,董仲舒鮮明地反對孟子的性善論,而贊成荀子的性樸論。由于董仲舒在漢代的重要地位,這一點在我們比較孟、荀于漢代的影響時很有啟示意義。
陸賈與荀子的關(guān)系更密切。王利器認(rèn)為,“陸賈之學(xué),蓋出于荀子。”[13],作為楚人,陸賈與荀子的弟子浮邱伯(包邱子、鮑丘)有很深的交往,“陸賈與鮑丘游,因得以聞荀子之說于鮑丘,故其書有不少可以印證《荀子》之處?!盵14] 如果王利器之說可以成立,那么,陸賈簡直可以說是荀子的后學(xué)。陸賈《新語》中的不少論述與《荀子》的很接近。例如,《新語·道基》說:“天生萬物,以地養(yǎng)之,圣人成之”,這便與《荀子·國富》的“天地生之,圣人成之”一脈相承。再如,《新語·明誡》說:“堯舜不易日月而興,紂桀不易星辰而亡”,這也與《荀子·天論》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如出一轍。
還有論者認(rèn)為,司馬遷與荀子很有淵源。例如,李長之在其《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一書中認(rèn)為,司馬遷與荀子之間有學(xué)術(shù)上的淵源關(guān)系。他列出了一個“荀卿——李斯——吳廷尉——賈誼——賈誼之子——賈誼之孫賈嘉——司馬遷”的傳授體系。[15] 但是,陳桐生對這種說法提出異議。在他看來,這個體系從荀子到吳廷尉可以成立,而吳廷尉與賈誼的師承關(guān)系、孫賈嘉與司馬遷的師承關(guān)系則很難成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的吳廷尉將賈誼“召置門下,甚幸愛”,這個“門下”是指門客,而不是門生;而根據(jù)司馬遷與賈嘉通信就斷定他們的師承關(guān)系則更令人難以信服。[16] 盡管如此,陳桐生還是充分肯定了司馬遷在《史記》中對荀子思想的大量吸收,肯定了李長之所說的《史記》中的不少表述與《荀子》的一致。例如,《史記·游俠列傳》說:“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贝苏Z出于《荀子·勸學(xué)》:“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标愅┥J(rèn)為:“司馬遷對《荀子》一書作過深入的研究,對其文句極為熟悉,能夠?qū)⑵渲械恼Z句信手拈來,融入自己的巨著之中?!盵17] 因此,就算我們不好說司馬遷是荀子后學(xué),前者受后者的影響是不爭的事實?!妒酚洝分小抖Y書》和《樂書》對《荀子》之《禮論》和《樂論》的一段又一段的引用,更表明了司馬遷與荀子的一致性。
賈誼也很受荀子的影響。徐復(fù)觀指出:賈誼“《新書》中引用了不少《孟子》、《荀子》的語句,而在教化上重‘漸’重‘積’,在言禮時,把禮應(yīng)用到經(jīng)濟生活方面,則受《荀子》的影響為更大?!保百Z誼所突出的禮的思想,又是受荀子的禮的思想,而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盵18] 確實,賈誼的很多話來自荀子。例如,賈誼說:“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shù)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xí)然也?!盵19]這便來自荀子《勸學(xué)》所說的“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辟Z誼之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鸨按笮?,強弱有位,禮之?dāng)?shù)也”[20]與荀子之言“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21]很接近;賈誼之言“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22]也與荀子之言“國無禮則不正。禮者,所以正國也”[23]很接近。
當(dāng)然,司馬遷也受到孟子的影響。他充分肯定孟子對利的看法:“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24] 不過,就我所知,《史記》對孟子的評論僅見于《孟子荀卿列傳》和《儒林列傳》(正如前面已經(jīng)引用過的,該傳說到“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史記》未在其他地方引用過孟子的話,這就跟該書多處、大量地引用荀子的話形成了對照。因此,不能夸大孟子對司馬遷的影響。惲敬說:“太史公于孔子之后,推孟子一人而已”[25] 趙翼說:“尊孟子亦自史遷始”,[26] 這些都是不實之詞。實事求是地說,荀子對司馬遷的影響要大于孟子對他的影響。
徐復(fù)觀指出:“就西漢初期思想的大勢說,荀子的影響,實在大于孟子?!盵27]
但是,治荀學(xué)的馬積高則持相反的看法:“與孟子相較,則其時司馬遷、劉向、班固諸人雖以孟、荀并稱,然孟子的影響實較荀子為大?!盵28] 我個人同意徐復(fù)觀的看法,并且,我還想把它略作引申:在整個西漢時期(不限于西漢初期),荀子的影響都大于孟子。除了以上說的證據(jù),我還可舉出其他的更多的證據(jù)。例如,楚元王劉交“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荀卿門人也。……高后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客與申公卒業(yè)。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盵29]劉交的后代中有劉向、劉歆這樣的名人:向是他的第四代孫,歆是他的第五代孫。這個這家族跟荀子很有學(xué)術(shù)淵源,而它在西漢政治上的特殊地位對荀學(xué)在那時的傳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是我們在比較孟、荀在整個西漢的影響時要特別留意的。劉向是我們今天讀到的《荀子》的編訂者,他在整理該書時,發(fā)現(xiàn)有三百多篇,但大部分是重復(fù)的,于是把重復(fù)的部分刪掉,最后剩下三十二篇。劉向?qū)髯幼髁撕芨叩脑u價:“孫卿道守禮義,行引繩墨,安貧賤……唯孟軻、孫卿為能尊仲尼?!缛司苡脤O卿,庶幾于王,然世終莫能用,其言凄愴,甚可痛也?!盵30] 班固在《楚元王傳》的最后一段指出:“自孔子后,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此數(shù)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于古今,其言有補于世?!盵31] 把孟子和荀子并舉,并以他們?yōu)閭鞒锌鬃?,這來自司馬遷。在班固所列的六個人中,董仲舒、劉向在學(xué)術(shù)上明顯屬于荀子一脈,而司馬遷也比較偏向于荀子,唯有揚雄偏向于孟子,而揚是東漢人,不是西漢人。
值得一說的是,西漢末年的《鹽鐵論》正面地引用了很多的孟子話,其中包括:“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勢,不能一朝居也?!保ā墩撊濉罚敖裰?,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保ā缎B(yǎng)》)“君不鄉(xiāng)道,不由仁義,而為之強戰(zhàn),雖克必亡?!保ā斗スァ罚┡c之相比,該書沒有對荀子之言的指名道姓的引用,但是,其中一些話顯然出自《荀子》。例如,《鹽鐵論·執(zhí)務(wù)》之言“土積而成山阜,水積而成江海,行積而成君子”來自《荀子·勸學(xué)》的“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薄尔}鐵論·論功》之言“順風(fēng)而呼者易為氣”來自《荀子·勸學(xué)》的“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绷硗?,《鹽鐵論》還明確提到荀子:“大夫曰:‘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jù)萬乘之權(quán)以制海內(nèi),功侔伊、望,名巨泰山’……文學(xué)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為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保ā稓W(xué)》)正面而多次地引用孟子的是賢良、文學(xué)之士,這可能表明:在對匈奴大規(guī)模用武多年、力主維護中央集權(quán)的漢武帝去世之后,孟子仁政、惠民等說法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不過,《鹽鐵論》中也有批評孟子的話:“孟軻固守舊術(shù),不知世務(wù),故困于梁、宋。”(《論儒》)批評者是御史大夫桑弘羊。這又表明:孟學(xué)在西漢末年還是有爭議的。一般認(rèn)為,賢良、文學(xué)之士代表地方利益,而御史大夫桑弘羊代表中央利益。鹽鐵會議上對孟子的不同看法,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地方與中央的利益沖突。但是,會上雙方對荀子似乎沒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只是對他的學(xué)生李斯有不同的評價。
二、東漢至隋:孟荀各有千秋
到了東漢,孟子的影響有所擴大和提高,這主要體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多家《孟子注》,而以趙岐的最為有名;揚雄推崇孟子,認(rèn)為他高出諸子之上;有人將孟子與孔子并提。在這種情況下,孟荀的影響便各有千秋:有人更偏重孟,而有人更偏重荀。孟子學(xué)統(tǒng)和荀子學(xué)統(tǒng)都有各自的傳人。
東漢注孟者相傳有五家:程曾、鄭玄、高誘、劉熙、趙岐。不過,流傳到現(xiàn)在的只有最后一家,其他四家都已亡佚。趙岐對孟子的評價非常高:“孟子閔悼堯、舜、湯、文、周、孔之業(yè)將遂湮微,正涂壅底,仁義荒怠,佞偽馳騁,紅紫亂朱,於是則慕仲尼周流憂世,遂以儒道游於諸侯,思濟斯民。……著書七篇……包羅天地,揆敘萬類,仁義道德,性命禍福,粲然靡所不載。帝王公侯遵之,則可以致隆平,頌清廟;卿、大夫、士蹈之,則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厲操者儀之,則可以崇高節(jié),抗浮云。有風(fēng)人之托物,《二雅》之正言,可謂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亞圣之大才者也?!盵32]趙岐將孟子稱為亞圣,并暗示著:他繼承堯、舜、湯、文、周、孔之道。韓愈所說的道統(tǒng)在此已有雛形。另一方面,據(jù)現(xiàn)有的文獻,東漢時沒有關(guān)于《荀子》之注。這可以解釋為《孟子》在那時比《荀子》更受人重視,也可以解釋為:因當(dāng)時傳《荀子》的人比較多而無需單獨的注本。筆者似乎更傾向于后一種解釋。
揚雄推崇孟子,并對荀子略有非議?!斗ㄑ浴酚性疲骸盎騿枺骸献又灾?,知德之奧?’曰:‘非茍知之,亦允蹈之?!蛟唬骸有≈T子,孟子非諸子乎?’ 曰:‘諸子者,以其知異于孔子也。孟子異乎?不異?!痆33] 從這里的論述明顯可見:揚雄認(rèn)為孟子高出諸子,因為他與孔子不異,而諸子與孔子異?!斗ㄑ浴酚州d:“或曰:‘孫卿非數(shù)家之書,侻也;至于子思、孟軻,詭哉!’曰:‘吾于孫卿與?見同門而異戶也。惟圣人為不異?!?[34] 從這一問一答,可見問的人和答的人(揚雄)對孟、荀的相反看法:問的人揚荀而抑孟,答的人則揚孟而抑荀。從這一問一答,我們不難看出孟學(xué)學(xué)統(tǒng)和荀學(xué)學(xué)統(tǒng)的并存。
揚雄認(rèn)為孟子與孔子不異,這已經(jīng)有將孟子與孔子并舉的味道。在東漢,還另有其他的將二人并提的說法,例如,班固說:“仲尼抗浮云之氣志,孟軻養(yǎng)浩然之氣。”[35]王充說:“孔子圣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36] “或以賢圣之臣,遭欲為治之君,而終有不遇,孔子、孟軻是也。”[37]馬融說:“溫直擾毅,孔孟之方也?!盵38]這些說法對我們考察孟子在東漢的影響都是很有意義的。但是,它們并不非常多見(“孔孟”的說法在東漢似乎僅此一見),更不像在宋明時期那樣固定化、體制化。拙意以為,這些說法主要表明孟與孔的一致性,表明他們是儒家的代表,而不表明孟是孔的合法繼承人的身份。值得注意的是,王充一方面稱孔子為“圣人”,稱孟子為“賢者”,另一方面又以“賢圣”來合稱二人,這顯示圣、賢的差距沒有后人所理解的大(他說過“圣猶賢也”[39])。有論者以為王充只以“賢圣之臣”來稱孟子,[40] 而看不到它是用來共稱孟子和孔子的。還有論者以為王充以“通人”稱荀子,這是看輕荀子,因為按照俗人、儒生、通人、文人、鴻儒的五分類,通人只排在中間,“通人僅高于一般儒生,在文人下,自不能儕于賢人?!盵41] 事實上,王充只稱荀子為“通覽之人”,而沒有說他是“通人”:“周世通覽之人,鄒衍之徒,孫卿之輩,受時王之寵,尊顯于世?!盵42] 王充在《論衡》的不同篇之中,對人物高下的說法是很不一樣的。在《別通篇》中,他以“通覽之人”為最高的等級,而在《超奇篇》中,他以“鴻儒”為最高等級。但是,在《論衡》各篇中,賢人或賢者都跟圣人一樣屬于最高等級。因此,王充以“通覽之人”說荀子,跟他以“圣賢”說孟子一樣,都表明二人位于最高等級之列。順便指出,王充在《論衡》中有《刺孟篇》專門批評孟子,但該書沒有批評荀子的文字。
魏晉時期深受荀學(xué)影響的另一個代表是傅玄。盡管他的代表作《傅子》今天已佚,我們還是可以從《群書治要》等地看到它的部分。當(dāng)該著寫成之時,傅玄的兒子將它送給王沉看,然后王沉寫信給傅玄說:“足下所著書,言富理濟,經(jīng)綸政體,存重儒教,足以塞楊、墨之流遁,齊孫、孟于往代。每開卷未嘗不嘆息也?!盵48] 這里說的“孫”就是指荀子,因為他有時被稱為孫卿。王沉認(rèn)為,傅玄在倡導(dǎo)儒學(xué),反對異端方面可與荀子、孟子等量齊觀。王沉將荀子排在孟子前面,表明他更傾向于荀子,這也暗示著:傅玄可能也有同樣的傾向。讀《傅子》殘篇,可以看到其中很多與《荀子》一脈相承。例如,《傅子》對天和人關(guān)系的看法(“天地著作而四時不悖,日月著信而昏明有?!盵49]“善為政者,天不能害也”[50])顯然來《荀子·天論》的名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备敌θ诵哉f了兩句有名的話:“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圓則圓,置之方則方,澄之則淳而清,動之則流而渾濁?!盵51] “虎至猛也,可威而服;鹿至粗也,可教而使;木至勁也,可柔而屈;石至堅也,可消而用,況人含五常之性,有善可因,有惡可攻者乎!”[52]前一句源自《荀子·君道》之言“君者,盤也;民者,水也。盤圓而水圓?!焙笠痪鋭t是對《荀子·勸學(xué)》名言“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雖有槁暴,不復(fù)挺者,輮使之然也”的發(fā)揮。當(dāng)然,傅玄肯定也受到孟子的影響。例如,傅玄的“國以民為本”的思想應(yīng)該來自孟子。不過,相比之下,荀子對傅玄的影響要大于孟子對他的影響。
在魏晉時期,還有人批評荀子的所謂性惡論。仲長敖在《覈性賦》中說:“趙荀卿著書,言人性之惡。弟子李斯、韓非顧而相謂曰:‘夫子之言性惡當(dāng)矣,未詳才之善否何如?愿聞其說?!髑湓唬骸斓刂g,兆族羅列,同稟氣質(zhì),無有區(qū)別。裸蟲三百,人最為惡。爪牙皮毛,不足自衛(wèi),惟賴詐偽,迭相嚼嚙。總而言之,少堯多桀,但見商鞅,不聞稷契。父子兄弟,殊情異計;君臣朋友,志乖怨結(jié);鄰國鄉(xiāng)黨,務(wù)相吞噬;臺隸僮豎,唯盜唯竊。面從背違,意與口戾;言如飴蜜,心如蠻厲;未知勝負(fù),便相陵蔑。正路莫踐,竟赴斜轍。利害交爭,豈顧憲制?懷仁抱義,只受其斃。周孔徒勞,名教虛設(shè)。蠢爾一概,智不相絕。推此而談,孰癡孰黠?……’荀卿之言未終,韓非越席起舞,李斯擊節(jié)長歌,其辭曰:‘行生有極,嗜欲莫限。達鼻耳,開口眼。納眾惡,距群善,方寸地,九折坂?!嘀x悠悠子,悟之亦不晚?!盵53] 這篇賦對性惡論作了極大的歪曲。《荀子》中的《性惡》并不主張放任惡,而是強調(diào)控制惡、改造惡、變化惡。在荀子學(xué)派中,性惡論是一種求善論,而仲長敖卻把它變成求惡論;性惡論是一種禁惡論,而仲長敖卻把它說成一種縱惡論。性惡論確實有很多問題,但無論如何不像仲長敖所說的那么黑。雖然拙意以為《性惡》不是荀子本人所作的,但是,不能否定的歷史事實是:自東漢以后,人們都以荀子為性惡論者。仲長敖給荀子及其弟子所抹的黑,很不容易去掉?!兑囆再x》在歷史上的影響很大,以致沒有看過《性惡》的人都以為性惡論就像賦所說的那樣放任惡。因此,很多人對荀子及其弟子有先入為主的厭惡。這是我們在討論荀子在歷史上的影響時要充分注意到的。
關(guān)于荀孟之學(xué)在南北朝時的影響,我們可舉劉晝和顏之推兩人為例來說明。劉晝是《劉子》的作者。[54] 該書被很多論者看作是南北朝時期雜家的代表作。它廣泛地包含了儒、道、法、名、陰陽等多家的思想,其中當(dāng)然有荀子和孟子的思想。劉晝指出:“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順陰陽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于六藝,留情于五常,厚葬久服,重樂有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尊敬其道。”[55] 這里出現(xiàn)的是先孟后荀的順序。劉晝對荀子思想的吸收,典型地體現(xiàn)于《崇學(xué)》和《辨樂》兩章。試比較以下左右兩邊劉晝和荀子之言:
青出于藍而青于藍,染使然也;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
冰生于水而冷于水,寒使然也。 之而寒于水。······故不登高山,
戎夷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語, 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
教使然也。……故不登峻嶺, 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xué)問
不知天之高;不瞰深谷, 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
不知地之厚;不游六藝, 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
不知智之深。(《劉子·崇學(xué)》) (《荀子·勸學(xué)》)
樂者,天地之齊,中和之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紀(jì),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fā)于聲音,
樂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 形于動靜,而人之道、聲音
而入于至道,音聲動靜,性術(shù) 動靜、性術(shù)之變盡是矣。故人不能不
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能無 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
樂,樂則不能無形,形則不能 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
無道,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 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
其亂也,故制雅樂以道之,使 使其文足以辨而不思,使其曲直繁
其聲足樂而不淫,使其音調(diào)倫 省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
而不詭,使其曲繁省而廉均, 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
足以感人之善心,不使放心邪 方也。(《荀子·樂論》)
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情也。
(《劉子·辨樂》)
左右兩邊的說法實在太接近了,由此不難看到荀子對劉晝的影響。當(dāng)然,劉晝也受到孟子的影響。《劉子·愛民》中所說的“以仁愛為本……不奪農(nóng)時”來自孟子,《劉子·貴農(nóng)》對農(nóng)、桑的強調(diào),也同樣如此。作為雜家,劉子應(yīng)該兼容孟、荀,無所偏重。但是,我們看到劉子對孟子仁義說的溫和的批評:“以孟軻之仁義,論太王之去玢,而不合于世用;以商君之淺薄,行刻削之苛法,而反以成治,非仁義之不可行,而刻削之苛為美,由于淳澆異跡,則政教宜殊,當(dāng)合縱之代,而仁義未可全行也?!盵56] 在劉子看來,孟子的仁義之說是很理想的,但面對南北朝亂世之現(xiàn)實,這種理想經(jīng)常難以實現(xiàn)。正是這一現(xiàn)實,使當(dāng)時不少人覺得孟子之學(xué)不切實際。
南北朝時期受荀孟影響的另一代表人物是顏之推。他說:“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者……”[57] 這里先荀后孟與劉子的先孟后荀不同,似乎表明顏之推對荀子更為偏重。順便指出,在《北史》中也有先荀后孟的說法:“堯、舜、湯、武居帝王之位,垂至德以敦其風(fēng);孔、墨、荀、孟稟圣賢之資,弘正道以勵其俗。”[58]這種先荀后孟的說法對我們考察荀孟在南北朝的影響很有幫助。顏之推贊揚荀子道:“荀卿五十,始來游學(xué),猶為碩儒?!盵59] 荀子寫了《勸學(xué)》,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中也有《勉學(xué)》,可見兩人都極為重視學(xué)。在《顏氏家訓(xùn)》中,顏之推也繼承了孟子的思想,例如,書中所說的“儒家君子,尚離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60]來自《孟子·梁惠王上》。
三、唐代:孟荀旗鼓相當(dāng)
在唐初,孟子的地位進一步提升。到中、晚唐甚至出現(xiàn)了要將《孟子》升為經(jīng)的聲音。但是,荀子在那時的地位在整體也沒有下降(這種下降是在宋代才出現(xiàn)的),他還是大儒,還是儒家的代表,先荀后孟的排序還同樣存在??v觀整個唐代,孟荀兩家的社會影響大體上還是旗鼓相當(dāng)?shù)摹?/p>
在唐初,荀子著名的水舟之喻得到政界人士的贊賞。魏徵以《荀子·王制》中的名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來告誡唐太宗,成為千古美談。魏徵在《群書治要》中對荀子的引用更多?!敦懹^政要》中對荀子的引用也不少,例如,《貞觀政要·君道》所說的“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亂而下治者” 來自《荀子·君道》的“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唐太宗在寫給太子的《帝范》中參照《荀子·勸學(xué)》之言“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xué)問之大也”而說:“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不游文翰,不識智之源。”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從漢代至南北朝,一直有人把荀子排在孟子之前。唐代還有人這樣做。例如,魏徵說:“《周禮》,公旦所載,《詩》、《書》仲尼所述,雖綱紀(jì)頹缺,而節(jié)制具焉。荀、孟陳之于前,董、賈伸之于后,遺談余義,可舉而行?!盵61]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說:“昔文王既沒,道不在茲乎!尼父克生,禮盡歸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褒衣?!盵62]“游、夏之門,時有荀卿、孟子?!盵63] 中唐學(xué)者權(quán)德輿說:“荀況、孟軻修道著書,本于仁義,經(jīng)術(shù)之枝派也?!盵64] “自孔門偃、商之后,荀況、孟軻憲章六籍?!盵65] 在唐詩中也有這種先荀后孟的說法:“無名升甲乙,有志扶荀孟。”[66] “通隱嘉黃綺,高儒重荀孟?!盵67] “深居猿鳥共忘機,荀孟才華鶴氅衣。”[68] 有論者在說到唐代的這種先荀后孟的排序之后指出:“這些學(xué)者并不是不知道從時間上來說荀況要晚于孟軻的情況,但他們卻有意將荀居于孟之前,只能說明他們對荀學(xué)更為重視?!盵69]這當(dāng)然是正確的。不過,這種排序不是在唐代突出冒出來的,而是有悠久的傳統(tǒng),本文對此已反復(fù)說過。
當(dāng)然,在唐代,孟子的影響也很突出。該朝出現(xiàn)了五部關(guān)于《孟子》的專著:陸善經(jīng)的《孟子注》、張鎰的《孟子音義》、丁公的《孟子手義》、劉軻的《翼孟》、林慎思的《續(xù)孟子》。[70] 盡管這些書已經(jīng)亡佚,它們在唐代的出現(xiàn)表明了人們對孟子的關(guān)注之高。前三本為對《孟子》文本的注解,后兩本在注解之外應(yīng)該會有更多的發(fā)揮。
考察孟荀在唐代的影響,我們不能不特別注意韓愈。在《讀荀子》中,韓愈指出:“始吾讀孟軻書,然后知孔子之道尊……以為孔子之徒?jīng)],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圣人之徒歟!……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计滢o,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韓愈揚孟抑荀的傾向在此充分體現(xiàn)出來。在韓愈心目中,荀子不僅比不上孟子,甚至還比不上揚雄。不過,韓愈還是給荀子以一種地位:屬于儒家,與孔子差別不大,優(yōu)點大于缺點(“大醇而小疵”)。但是,荀子的這種地位在韓愈的另一篇文章《論道》中似乎就沒有了。在那篇文章里,韓愈描述儒家的道統(tǒng),它從堯開始,中間經(jīng)過好多人,最后傳到孟子,然后就失傳了:“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痹陧n愈看來,荀子與揚雄都擔(dān)當(dāng)不起傳授儒家之道的重任;說得極端一點,他們甚至不屬于儒家?!皳裱啥痪?,語焉而不詳”的評價當(dāng)然比上述“大醇而小疵”的評價低得多了。韓愈對孟、荀的定位,前所未有,在儒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宋代的儒者依照韓愈的這種定位,將孟子抬得更高,而將荀子貶得更低,以致把他作為異端。這種看法從宋到清中期都具有壓倒性的影響。
但是,為《荀子》作注的楊倞肯定不同意韓愈對荀子的評價。該注完成于元和十三年(818年),而韓愈大概是在貞元十九年(803年)至貞元二十一年(805年)之間寫《論道》的,因而兩者相距近20年。從這種時間間隔來推斷,楊倞在作《荀子注》時很可能看過韓愈的《論道》。如果這種推斷是合理的話,那么,楊倞在該書序中所說的話,很可能是針對韓愈的。請看楊倞在序中的說法:“仲尼定禮樂,作《春秋》,然后三代遺風(fēng),弛而復(fù)張……孟軻闡其前,荀卿振其后。觀其立言指事,根極理要,敷陳往古,掎挈當(dāng)世,撥亂興理,易於反掌,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師。又其書亦所以羽翼《六經(jīng)》,增光孔氏,非徒諸子之言也。蓋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贊成之,所以膠固王道,至深至備……荀、孟有功於時政,尤所耽慕……荀氏之書,千載而未光焉。”[71]在楊倞看來,荀子和孟子都繼承了周公、孔子的道統(tǒng),這就與韓愈把荀子排除在道統(tǒng)之外根本不同。從時間上看,孟先而荀后(“孟軻闡其前,荀卿振其后”),但是,從思想上看,荀前而孟后(“荀、孟贊成之”,“荀、孟有功於時政”)。楊倞如此排序,意味深長。韓愈說,在孟子之后,道統(tǒng)斷了;楊倞說,“荀氏之書,千載而未光焉。”韓愈想接上孟子,而楊倞則想接上荀子。
在唐代,韓愈是孟子學(xué)統(tǒng)的代表,而楊倞是荀子學(xué)統(tǒng)的代表。不過,由于從宋開始孟子地位的提升和荀子地位的下降,人們對韓愈的說法很熟悉,而對楊倞的說法則比較陌生了。自宋起以孟子為正統(tǒng)而以荀子為異端或者準(zhǔn)異端的說法,確實是大多數(shù)漢唐人所無法想象的。當(dāng)然,清中的荀學(xué)復(fù)興又使孟、荀并舉為很多人所接受。到了二十世紀(jì)五十至八十年代,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的視野下,中國大陸的學(xué)者一反宋明儒者的說法,以荀子為正統(tǒng)而以孟子為異端,這段離我們太近的經(jīng)歷更使人感到歷史的滄桑。面對過去兩千多年孟、荀的影響,我們只能說:兩者都是大儒,都各有其統(tǒng);兩家對立的擴大,更多地是后人添枝加葉的結(jié)果。
(作者簡介: 周熾成,1961-2017,華南師范大學(xué)政治與行政學(xué)院教授)
注釋:
[1] 《韓非子·顯學(xué)》。
[2] 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
[3] 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
[4] 司馬遷:《史記》卷十四《十二諸候年表》。
[5] 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48頁。
[6] 司馬遷:《史記》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
[7] 汪中:《荀卿子通論》,見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22頁。
[8] 趙岐在《孟子題辭》中說:孟子“師孔子之孫子思。”(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頁)我認(rèn)為,司馬遷關(guān)于孟子師從子思門人的說法更可靠。
[9]趙岐:《孟子題辭》,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7頁。
[10] 我對流行兩千多年的以荀子為性惡論者的說法不以為然。在《荀子》一書中,以人性為惡者只有《性惡》一篇,《禮論》、《勸學(xué)》、《正名》、《榮辱》、《天論》等都未以人性為惡。《性惡》極可能是荀子后學(xué)的作品。詳拙作《荀子人性論與社會歷史哲學(xué)》(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荀子非性惡論者辯》(《廣東社會科學(xué)》2009年第2期)、《荀子: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光明日報》2006年3月20日)。
[11] 當(dāng)然,董仲舒的人性論與荀子的并不完全相同。董認(rèn)為,性有善質(zhì)或者說善的潛能,但不能由此而說性善。在他看來,只有當(dāng)性中之善是現(xiàn)成、已然之善,才可以說性善,而既然性中只有善的潛能,就不能說性善。董仲舒說:“性如繭如卵。卵待覆而成,繭待繅而為絲,性待教而為善。此之謂真天。天生民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于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今案其真質(zhì),而謂民性已善者,是失天意而去王任也?!ぁぁぁぁぁそ袢f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當(dāng)與教,不當(dāng)與性。與性,則多累而不精,自成功而無賢圣?!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硪环矫?,雖然荀子在《勸學(xué)》等處暗示著性有善質(zhì),但他不像董仲舒那樣突出這一點。突出性有善質(zhì),是董仲舒對荀子人性論的發(fā)展。不過,兩人在強調(diào)王教的作用上是完全一致的。另外,董仲舒區(qū)分了三種人性:圣人之性、斗筲之性、中民之性,但他又堅持在討論人性的時候,只考慮中民之性,而不考慮圣人之性、斗筲之性。所以,他說:“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保ā洞呵锓甭丁嵭浴罚┑?,荀子卻不區(qū)分這三種人性。
[12] 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頁。
[13] 王利器:《新語校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8頁。
[14] 同上,第8頁。
[15] 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天津人民2007年版,第151頁(本書初版為開明書店1948版)。
[16] 陳桐生:《史記》與《荀子》,《蘇州鐵道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1年第2期。
[17] 陳桐生:《史記》與《荀子》,《蘇州鐵道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1年第2期。
[18] 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75、87頁。
[19] 賈誼:《陳政事疏》。
[20] 賈誼:《新書·禮篇》。
[21] 《荀子·禮論》。
[22] 賈誼:《新書·禮篇》。
[23] 《荀子·王霸》。
[24]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四十一,《孟子荀卿列傳》。
[25] 惲敬:《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二。
[26] 趙翼:《陔余叢考》,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
[27] 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10頁。
[28] 馬積高:《荀學(xué)源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頁。
[29] 《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
[30] 劉向:《孫卿書錄》。
[31] 《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
[32] 趙岐:《孟子題辭》,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0-13頁。
[33] 揚雄:《法言·君子》。
[34] 揚雄:《法言·君子》。
[35] 班固:《答賓戲》,見蕭統(tǒng):《文選》卷四五。
[36] 王充:《論衡·命祿篇》。
[37]王充:《論衡·逢遇篇》。
[38] 馬融:《長笛賦》,見蕭統(tǒng):《文選》卷一八。
[39] 王充:《論衡·知實篇》。
[40] 李峻岫說:“王充稱孟子為‘賢圣之臣’”(《漢代<孟子>“傳記博士”考論——兼論孟子其人其書》,《齊魯學(xué)刊》2007地1期)
[41]馬積高:《荀學(xué)源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頁。
[42]王充:《論衡·別通篇》。
[43]徐干:《中論·審大臣》。
[44] 拙意以為,《荀子·性惡》全篇和《非十二子》中攻擊子思、孟子的部分都是早期荀派人馬的作品,而不是荀子本人的作品。荀子本人事實上并不反對孟子,因為前者曾正面評價后者:“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髯拥囊恍┰捗黠@出自孟子,例如,《荀子·王制》之言“圣王之制也,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黿鼉、魚鱉、鳣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馀食也。污池、淵沼、川澤謹(jǐn)其時禁,故魚鱉優(yōu)而百姓有馀用也;斬伐養(yǎng)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馀材也”來自《孟子·梁惠王上》的“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在荀子身后,他的一些弟子開始攻擊孟子。大概到了東漢末年,面對孟子的影響越來越大,荀派的人馬改變策略,由攻擊孟子轉(zhuǎn)為承認(rèn)孟子,但要把他置于荀子之下。這體現(xiàn)了荀學(xué)學(xué)統(tǒng)的重要轉(zhuǎn)折。另一方面,孟派的人馬也承認(rèn)荀子,但要把他置于孟子之下。這種相互承認(rèn)的局面從東漢末一直延續(xù)到唐代。韓愈道統(tǒng)說提出來之后,孟派的人終于不再承認(rèn)荀子。
[45] 胡元儀:《郇卿別傳》,見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本,第39頁。
[46] 《后漢書》卷六十二,《荀淑傳》。
[47] 見王先謙:《荀子集解》(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頁。
[48] 《晉書·傅玄傳》。
[49] 《傅子·義信》。
[50] 《傅子·問政》。
[51] 《傅子·附錄》。
[52] 《傅子·貴教》。
[53]仲長敖:《核性賦》,載《全晉文》卷八六。
[54] 對于南北朝時期的《劉子》一書的作者,歷史上有多種看法。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現(xiàn)在更多的人認(rèn)為他是劉晝。
[55] 《劉子·九流》。
[56] 《劉子·隨時》。
[57] 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文章》。
[58]《北史》卷八十四。
[59] 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
[60] 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歸心》。
[61] 《文中子》附錄,《錄唐太宗與房魏論禮樂事》。
[62]《盧照鄰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頁。
[63]《盧照鄰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22頁。
[64] 《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998頁。
[65] 《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035頁。
[66] 陸龜蒙:《村夜二篇》。
[67] 皎然:《答鄭方回》。
[68] 智圓:《贈林逋處士》。
[69] 王永平:《荀子學(xué)術(shù)地位的變化與唐宋文化新走向》,《學(xué)術(shù)月刊》2008年第6期。
[70] 董洪利:《孟子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頁。
[71] 楊倞:《荀子序》,見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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