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診脈,自古一貫重視?!秲?nèi)經(jīng)》說:“能合脈色,可以萬全?!庇终f:“切脈動靜而視精明,察五色……以此參伍,決死生之分?!?/span>自《內(nèi)經(jīng)》之后,《難經(jīng)》《金匱要略》《傷寒論》都大量記載了憑脈辨證、憑脈施治的條文,可謂不勝枚舉。
我在臨床上一貫重視診脈,尤其在診察危急病癥和疑難病癥時。舉個實例:一位嚴重惡寒、漏汗達八年之久的女患者,54歲。八年以前患惡寒的病癥,始則天氣寒冷時特別惡寒畏冷,漸而暑熱炎天亦感惡寒,雖天氣炎熱仍需要著以棉裝。曾去多家醫(yī)院診治,結(jié)論均為植物神經(jīng)功能紊亂、更年期綜合征。就診時正是七月間,當時診室內(nèi)外空調(diào)電扇齊開,大家都穿著短袖衣。這個患者排到就診,她還沒有進來,她丈夫先進來了,要求把電扇關掉,說病人特別怕冷。于是我讓學生把電扇關掉,把旁邊的空調(diào)關掉。病人一進來讓我們大吃一驚,因為她是穿著軍大衣進來的。我的研究生好奇,就去檢查她的衣服,軍大衣里面是羽絨棉衣,羽絨衣里面是羊毛衣,羊毛衣里面又是棉毛衫,下面穿著厚毛線褲、毛襪,穿著厚布鞋,頭上帶頂帽子。她丈夫還背著一個大袋子,我問他背的是什么,他說背的是毛巾。原來病人前胸和后背汗流不止,幾分鐘就要給病人換毛巾擦貼胸背部。這個病人說就是覺得怕冷,冷都在骨頭里面,她說自己“骨頭全是冷的,皮膚都是張開的”,這是病人的原話。我一診脈,沉取還有力,一息五至,脈象稍數(shù),舌上白膩苔滿布。
我就很奇怪,八年的寒冷病證,她自己覺得骨頭都是冷的,汗漏不止,怎么居然是這樣的脈象呢?
不要小看中醫(yī)的四診,診急性熱病絕對要看舌,診雜病一定要注意看脈,這是不可忽視的,尤其是那些特殊的病,看脈要特別仔細。當然,看脈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也不是一年兩年的功夫,要慢慢地看,慢慢地摸索。為什么我總是講臨床不是一年兩年的功夫呢?要功夫老到,需要看大量的病人,而且要認真注意體會,手指敏感度也就自然產(chǎn)生了。我一開始當醫(yī)生,當摸到病人的脈以后,就只知道脈在跳,不知道是什么脈。于是我就背脈訣,背完了還是不知道是什么脈,這不就是理論與實踐不能掛鉤嗎?現(xiàn)在我不用背脈訣了,但一摸基本上就知道是什么脈了。就好比打牌,打麻將,一開始怎么摸也摸不到,但老手一摸它就摸出來是什么牌了。這是個實踐的功夫,診脈正是實踐的功夫。只有實踐才能出真知,這個話是對的。
這個病人病到這個程度,為什么還有沉而有力并且兼數(shù)的脈呢?我就馬上又問她是否口渴,是否想喝水。病人回答口干,而且要喝水。于是我又問她喝冷的還是喝熱的。你看看,我的問診也是有針對性的。中醫(yī)問診講究十問,但是如果來個病人就問個十問,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每個病人都如此循環(huán)一般,那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要有針對性地問。這個針對性就看你心里有沒有數(shù),沒數(shù)你就會一頓亂問,如果有數(shù)你每問一句話都是有目的的,都是解決問題的,要排除有一些假的東西,要肯定一些真的信息。這些真的怎么肯定呢?一定要在問診中,在舌診和脈診中得以證實。
因為摸到這個脈,我就要證實它到底是個什么原因,她居然答復我一句十分驚奇的話。我問她要喝冷的還是喝熱的,病人答“只想喝冰水??!”她只想喝冰水,為什么?這就是問題癥結(jié)所在?。?/span>
前面我引用過張景岳的一句話,叫“獨處藏奸”,這句話很重要。我們看病的時候,病人往往羅列了很多表現(xiàn)復雜的癥狀,而且有些病人表述更不清楚,這個時候就要抓住最重要的癥狀。
這個病人她居然要喝冰水,這肯定不是一個陽虛寒證。按照常規(guī)來分析,八年的惡寒,熱天如此大冷,而且漏汗不止,應該是個大寒證,典型的陽虛,偏偏脈象沉而數(shù),還要喝冰水,這怎么解釋?這就是她的癥結(jié)所在,正是張景岳講的“獨處藏奸”。就憑這一點,我就要肯定她不是一個陽虛寒證。
但我還要證實,從哪里證實呢?看舌苔,滿口的白膩苔,整個舌頭的表面已經(jīng)看不到了,白膩苔滿布全舌,罩滿整個舌體。大家可以想想這是個什么病。這是一個濕邪壅遏之病,濕邪彌漫三焦的氣分,郁遏了陽氣。因為她郁久了,病了八年,吃的大量燥熱藥可想而知。醫(yī)生都會用桂枝、附子和麻黃,誰都會這么用,到后面出汗了不能用麻黃了,誰都會用桂枝附子湯,說不定還有大刀闊斧干的,膽子大的開30g的可能也有。你想想看,這樣必使燥熱愈盛,而濕邪沒得到解決,她人體的正氣不就愈加耗傷嗎?她不就向熱轉(zhuǎn)化嗎?所以她就有了熱象,但是這個熱象非常隱蔽,只有想喝冰水這么一條,其他哪兒都查不出熱象,另外還有脈象稍微數(shù)一點。所以,這個病人的診斷是濕邪蒙蔽陽氣所出現(xiàn)的惡寒、漏汗。
那么治療當然不能用桂枝加附子湯了,更不能用通脈四逆湯,也不能用附子湯、真武湯。要用什么方?這要從針對濕邪蒙蔽三焦氣分而且濕從熱化這個角度去考慮了。她沒有苔黃、口苦、小便黃這些癥狀,因此絕對不能用苦寒藥。因為病人自汗、汗漏不止,苦從燥化,可以傷陰津,所以這個病人絕對不能用苦藥,絕對不能用燥藥,更不能用辛溫的藥,否則她的汗漏不止只會加重,不會減輕。
經(jīng)過仔細考慮之后,我用了一個三石湯,是吳鞠通的三石湯,有滑石、石膏、寒水石、杏仁、通草、金銀花、竹茹,還有金汁。這里去了三味藥,銀花、竹茹與此病無關,所以不要,金汁我們一般不用,實際上取用了三石湯八味藥里的五味主要藥。我們要知道三石湯是針對濕熱彌漫三焦,吳鞠通的原話是“暑溫蔓延三焦”,其實是濕熱彌漫三焦。不僅吳鞠通的三石湯主藥是三石,“三寶”中的紫雪丹主藥也是三石,大家可以去看一看。所以三石湯是針對濕熱蒙蔽而設的。這個方我特別熟,因為過去我在臨床上曾經(jīng)用治乙腦,特別有效。所以這個時候選用了三石湯。
但三石湯不能止漏汗,只能清濕熱。現(xiàn)在的汗已經(jīng)成了漏汗了,它不是熱汗,如果是熱汗的話,三石湯可以治。可它是漏汗,是表虛到一定程度了,所以我還用了另外一個方來止汗,就是玉屏風散。
這個病人的用藥始終就是三石湯合玉屏風散,我給她定了一個標準,什么時候舌苔下來了,病就開始好了。果然,到了秋天,我們開始加衣服了,而她開始脫衣服了。我們加了毛線衣,她把軍大衣給脫掉了,這就開始好轉(zhuǎn)了。到了冬天跟我們穿衣差不多了,當然她還多穿一點,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這個病人整整治了八個月,治好就是三個月之內(nèi),恢復期花了半年時間。這個病人特別的奇怪之處就在于她不是一般的陽虛、氣虛,她是一個濕邪蒙蔽、濕邪郁遏造成的濕從熱化,是這樣的一個惡寒、漏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