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張愛玲的祭日。1995 年 9 月 8 日,張愛玲在美國加州病逝,終年75歲,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過世一個星期。她帶著多個“未完成”孤獨的離去,比如她未完成的遺作《愛憎表》。
上面這個表格,是 17 歲的張愛玲,在自己的學(xué)校——上海圣瑪利亞女校高中部,對學(xué)校所做的專題調(diào)查給出的回答。此調(diào)查名為“一碗什錦豆瓣湯”,所謂“豆瓣”,是對三十五位畢業(yè)生的愛稱。
這項調(diào)查提出六個測驗“豆瓣性格”的問題,分別由每位“豆瓣”用一句話作答。張愛玲的答案便是我們上面引用的那張圖片上的答案。
當時的張愛玲是一位有著灰暗家庭生活的怪力少女。
她的少女時代可以用多個“所幸”來聯(lián)結(jié)。
她的父母在她 10 歲時離異,所幸,她是名門之后,她的父親也算懂得她的才華。
她的父親在 1934 年再婚,娶了一位時年 36 歲的“老姑娘”,所幸,張愛玲一直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寧愿瑟縮到一個角落中畫畫。
她對父親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慣,她的父親與后母都有吸食鴉片的不良嗜好。張愛玲曾撰文描寫那時候?qū)τ谶@種生活的感受:“那里我什么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span>
但所幸,她的親生母親還曾惦念她,在張愛玲 16 歲時,攜外籍男友,風(fēng)塵仆仆從國外回到上海,與他的父親展開了奪女大戰(zhàn),希望讓張愛玲的父親付學(xué)費,供養(yǎng)自己的女兒去國外讀書。
母親最終并沒有贏,她沒有更多的錢,她還要幫助男友做生意,但張愛玲因為這一次的刺激,在一個午后,張愛玲收拾自己的小包打算逃走,當時后母的臥房里又飄出那難聞的鴉片味兒,整個家里昏天昏地。只是在將要出逃成功的那一刻,被后母和父親發(fā)現(xiàn)了。
張愛玲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對張愛玲一陣拳打腳踢,嘴里一直說著:
“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
之后,張愛玲被父親囚禁半年之久,所幸她最終,還是逃到了母親那里。
母女二人并沒有抱頭痛哭一場,所幸母親盡自己所能,請來老師教張愛玲。
然而好景不長,母親追隨自己的男友遠赴新加坡。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遭遇到家庭這樣多的變故和給自己的刺激,本來就性格內(nèi)向的張愛玲變得更加沉默不語。她在圣瑪利亞女校的老師汪宏聲就曾撰文描述高中時代的張愛玲,他說:
我知道愛玲因了家庭里某種不幸,使她成為一個十分沉默的人,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的萎靡不振。說起懶惰,她是出名欠交課卷的學(xué)生。教師問她,總是一個“我忘啦!”說的時候把兩個手掌攤著,一付可憐相,使人對她生毫無辦法之感。
所幸,張愛玲寫文章的才華得到了老師們的贊賞。
......
這么多年來,張愛玲的文章從在校刊上發(fā)表,被師生閱讀,到現(xiàn)在有著龐大的讀者群,她一直是靠自己的才華與這個世界展開著獨特的交流。
她的作品也并未都與大眾相認,因此,學(xué)界對張愛玲遺稿的“打撈”工作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比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海內(nèi)外“張學(xué)”界一直認為張愛玲的處女作是 1940 年發(fā)表的散文《天才夢》,就連張愛玲本人也如是說。
張愛玲的自畫像(左),1940 年代,張愛玲與李香蘭合影(右)
國內(nèi)張愛玲研究權(quán)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陳子善教授在上世紀 90 年代,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于 1932 年(當時她 12 歲)發(fā)表在上海圣瑪利亞女校年刊《鳳藻》上的短篇小說《不幸的她》。這一篇成為了張愛玲的真正處女作。這篇小小說中表述的“她”,為追尋獨立自主生活四處漂泊。陳子善曾撰文說:“憂郁纏綿的筆調(diào)中透露出少女張愛玲的早慧和敏感?!?/span>
最近一篇張愛玲的勘遺作品為老年張愛玲的未完成創(chuàng)作《愛憎表》。
說來這個《愛憎表》與本文一開頭引用那張調(diào)查表還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
1990 年,70 歲的張愛玲在報紙上看到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者陳子善發(fā)表《雛鳳新聲——新發(fā)現(xiàn)的張愛玲少作》一文,提到張愛玲高中時的這份問卷,由此與 50 余年前的 6 道問答契闊相逢——最喜歡什么?最怕什么?最恨什么?拿手好戲是什么?……
張愛玲喜愛繪畫,上圖為她為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配圖
張愛玲寫信給好友宋淇、鄺文美夫婦,將這份調(diào)查表稱為“愛憎表”,打算就此寫一篇散文,可惜她最終沒有寫完。張愛玲一生并未寫過自傳,只有自傳體小說,而這次的《愛憎表》,卻是很直接的述說她少女時期的所見所想。
她還特地配上了一段文字,來解釋創(chuàng)作初衷:
我近年來寫作太少,物以稀為貴,就有熱心人挖掘出我中學(xué)時代一些見不得人的少作,陸續(xù)發(fā)表。我看了統(tǒng)統(tǒng)啼笑皆非。最近的一篇是學(xué)校的年刊上的,附有畢業(yè)班諸生的愛憎表。我填的表示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子太早結(jié)婚,最喜歡愛德華八世,最愛吃叉燒炒飯。隔了半個世紀看來,十分突兀。末一項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釋,于是在出土的破陶土罐器里又檢出這么一大堆陳谷子爛芝麻來。
可怎么是啼笑皆非呢?文章開頭的那張表格,即使是混在現(xiàn)在的少女們回答中,也怕是讓人很容易從中挑出來,深思不已吧!
比如她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jié)婚”,這里面似乎暗藏著她對于自己才華的期許,也和今天很多人的觀點非常契合——獨身一人,更有自由去沉淀自己,讓自己有更多在社會上立足的資本,成為一個更加獨立有力量的個體。
17 歲的她,說最愛“愛德華八世”——這位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英國國王。他最終娶的那位辛普森夫人,曾是一位離婚女子,也許在這一點上,張愛玲找到了和自己母親的共鳴。以今天的視角揣度少女張愛玲,這可能是她對于男性情愛的最大內(nèi)心需求:縱有王位又如何?愛情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堅守,我愿放棄所有,去追求去守護。
愛德華八世與辛普森夫人
全文見《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七月號
宋以朗 供稿,馮睎乾 整理
愛憎表(節(jié)選)
?。ū疚霓D(zhuǎn)自微信公眾號“文學(xué)報”)
【……】
女傭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來,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擱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中央。我母親和姑姑新近游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廟買的仿宋大碗,紫紅磁上噴射著淡藍夾白的大風(fēng)暴前朝日的光芒。
張愛玲《愛憎表》手稿。
她翻箱子找出來一套六角小碗用做洗手碗,外面五彩凸花,里面一色湖綠,裝了水清澈可愛。
“你喜歡吃什么水果?”
我不喜歡吃水果,頓了頓方道:“香蕉?!?/span>
她笑了,摘下一只香蕉給我,喃喃地說了聲:“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面包。”
替我弟弟削蘋果,一面教我怎樣削,又講解營養(yǎng)學(xué)。此外第一要糾正我的小孩倚賴性。
無可奈何花落去
“你反正什么都是何干──”叫女傭為某“干”某“干”,是干媽的簡稱,與溼的奶媽對立?!八撬懒四??當然,她死了還有我,”她說到這里聲音一低,又輕又快,幾乎聽不見,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彼纯达堊郎系囊黄炕??!斑@花今天開著,明天就要謝了。人也說老就老,今天還在這里,明天知道怎樣?”
張愛玲在上海的出生地:上海公共租界西區(qū)的麥根路313號(今靜安區(qū)康定東路85號)
家里沒死過人,死對于我毫無意義,但是我可以感覺她怕老,無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護她而無能為力。她繼續(xù)用感傷的口吻說著人生朝露的話,我聽得流下淚來。
“你看,姐姐哭了?!彼偸墙形也灰?,“哭是弱者的行為,所以說女人是弱者,一來就哭?!钡沁@次她向我弟弟說:“姐姐哭不是因為吃不到蘋果?!?/span>
張愛玲和自己的弟弟張子靜
我弟弟不作聲,也不看我。我一尷尬倒收了淚。
兒時的張愛玲
我從小在名義上過繼給伯父伯母,因為他們就只一個兒子,伯母想要個女兒。所以我叫他們爸爸姆媽,叫自己父母叔叔嬸嬸。后來為了我母親與姑姑出國一事鬧翻了──我伯父動員所有說得進話去的親戚,源源不絕北上作說客,勸阻無效,也就不來往了,她們回來了也不到他們家去。我們還是去,但是過繼的話也就不提了。不過我的稱呼始終沒改口。我喜歡叫叔叔嬸嬸,顯得他們年輕瀟灑。我知道我弟弟羨慕我這樣叫他們,不像他的“爸爸媽媽”難以出口。
有一天有客要來,我姑姑買了康乃馨插瓶擱在鋼琴上。我聽見我母親笑著對她說:“幸虧小煐叫嬸嬸還好,要是小煃大叫一聲‘媽’,那才──”
其實我弟弟沒響響亮亮叫過一聲“媽媽”,總是羞澀地囁嚅一聲。
關(guān)于倚賴性,我母親的反覆告誡由于一曝十寒,并沒見效。七八年后我父親還憤憤地說:“一天也離不了何干,還要到外面去!”
轉(zhuǎn)世投胎靠評分
但是當時她那一席話卻起了個副作用,使我想到死亡。那時候我們住白粉壁上鑲烏木大方格的光頂洋房,我姑姑說“算是英國農(nóng)舍式?!庇袀€英國風(fēng)的自由派后園,草地沒修剪,正中一條紅磚小徑,小三角石塊沿邊,道旁種了些圓墩墩的矮樹,也許有玫瑰,沒看見開過花。每天黃昏我總是一個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載歌載舞,沿著小徑跳過去,時而伸手撫摸矮樹,輕聲唱著:
“一天又過去了。
離墳?zāi)褂纸惶炝??!?/span>
無腔無調(diào),除了新文藝腔。雖是“強說愁”,卻也有幾分悵惘。父母離婚后,我們搬過兩次家,卻還是天津帶來的那些家具。我十三歲的時候獨自坐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旁,在老洋房陰暗的餐室里看小說。不吃飯的時候餐室里最清靜無人。這時候我確實認真苦思過死亡這件事。死就是什么都沒有了。這世界照常運行,不過我沒份了。真能轉(zhuǎn)世投胎固然好。我設(shè)法想象這座大房子底下有個地窖,陰間的一個閑衙門。有書記錄事不憚煩地記下我的一言一行,善念惡念厚厚一疊賬簿,我死后評分發(fā)配,投生貧家富家,男身女身,還是做牛做馬,做豬狗。義犬救主還可以受獎,來世賞還人身,豬羊就沒有表現(xiàn)的機會了,只好永遠沉淪在畜生道里。
藝術(shù)家冷冰川的墨刻作品《張愛玲》
我當然不會為非作歹,卻也不要太好了,死后玉皇大帝降階相迎,從此跳出輪回,在天宮里做過女官,隨班上朝。只有生生世世歷經(jīng)人間一切,才能夠滿足我對生命無饜的欲望。
“這輩子總要過”
基督教同樣地使人無法相信。圣母處女懷孕生子,這是中國古老的神話已有的,不過是對偉人的出身的附會傳說。我們學(xué)校的美國教師是進步的現(xiàn)代人,不大講這些,只著重“人生是道德的健身房”。整個人生就是鍛練,通過一次次的考驗,死后得進天堂與上帝同在,與亡故的親人團聚,然后大家在一片大光明中彈豎琴合唱,贊美天主。不就是做禮拜嗎?學(xué)校里每天上課前做半小時的禮拜,星期日三小時,還不夠?這樣的永生真是生不如死。
但是我快讀完中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深入人生,有點像上海人所謂“弄不落”了,沒有瞻望死亡的余裕,對生命的胃口也稍殺。等到進了大學(xué),炎櫻就常引用一句諺語勸我:Life has to be lived.勉強可以譯為“這輩子總要過的”,語意與她的聲口卻單薄慘淡,我本來好好的,聽了也黯然良久。
但是畢業(yè)前一年準備出下年的???,那時候我還沒完全撇開死亡這問題。雖然已經(jīng)不去妄想來世了,如果今生這短短幾十年還要被斬斷剝奪,也太不甘心。我填表總想語不驚人死不休,因此甘冒貪生怕死的大不韙,填上“最怕死”。
或者僅只是一種預(yù)感,我畢業(yè)后兩年內(nèi)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死掉。第二次生病是副傷寒住醫(yī)院,雙人房隔壁有個女性病人呻吟不絕,聽著實在難受,睡不著。好容易這天天亮的時候安靜下來了,正覺得舒服,快要朦朧睡去,忽聞隔壁似有整理東西的綷縩響動,又聽見看護低聲說話,只聽清楚了一句:“才十七歲!”
歲數(shù)即是身分證
小時候人一見面總是問:“幾歲啦?”答“六歲”,“七歲”。歲數(shù)就是你的標志與身分證。老了又是這樣,人見面就問“多大年紀啦?”答“七十六了,”有點不好意思地等著聽贊嘆。沒死已經(jīng)失去了當年的形貌個性,一切資以辨認的特征,歲數(shù)成為唯一的標簽。但是這數(shù)目等于一小筆存款,穩(wěn)定成長,而一到八十歲就會身價倍增。一輩子的一點可憐的功績已經(jīng)在悠長的歲月中被遺忘,就也安于淪為一個數(shù)字,一個號碼,像囚犯一樣。在生命的兩端,一個人就是他的歲數(shù)。但是我十七歲那年因為接連經(jīng)過了些重大打擊,已經(jīng)又退化到童年,歲數(shù)就是一切的時候。我十七歲,是我唯一沒疑問的值得自矜的一個優(yōu)點。一只反戴著的戒指,鉆石朝里,沒人看得見,可惜鉆石是一小塊冰,在慢慢地溶化。過了十七就十八,還能年年十八歲?
所以我一聽見“才十七歲”就以為是說我。隨即明白過來,隔壁房間死了人,抬出去了,清理房間。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在那一色灰白的房間里,黎明灰色的光特別昏暗得奇怪,像深海底,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是我死了自己不知道,還是她替我死了。
【……】
這間陰暗的小房間日夜點著燈,但是我大都是黃昏方至,在燈下畫小女俠月紅與她的弟弟杏紅,他剃光了頭只留一圈短發(fā),“百子圖”里的“馬桶蓋”,西方僧侶式的發(fā)型。他們的村莊只有兒童,議事廳上飄揚著一面三角旗,上面寫著“快樂村”。
上文部分觀點,參考《張愛玲從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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