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個偷渡客中有一男一女我比較喜歡,我們?nèi)齻€經(jīng)常在一起談天說地。男的名叫葉土根,今年35歲了,他的目的地是巴黎。葉土根讀過初中,他給我介紹了偷渡潮在他的家鄉(xiāng)是如何呈波浪態(tài)勢發(fā)展,也講了父老鄉(xiāng)親對偷渡的看法。
他不是青田縣人,是距青田縣不遠(yuǎn)的永嘉縣七都鎮(zhèn)人。他告訴我永嘉縣也是非常著名的僑鄉(xiāng),幾乎家家在海外都有人?!熬湍梦覀兤叨兼?zhèn)說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了,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全鎮(zhèn)11000多人口,有將近9000人分布在全世界,絕大部分在歐洲和北美?!?/p>
“全是偷渡過去的?”我驚問。
“95%以上?!彼f。
這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我贊嘆不已。
“偷渡費用很大的,你們……?”
他明白我的意思,輕輕一笑,說:“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家里已經(jīng)出去的人寄錢回來——為什么說是波浪式發(fā)展呢?就是這個情況。出去的人是借錢走的,到了目的地打一年黑工,把債還了,再掙的錢就拿回家往出辦別的人。這就是為什么偷渡潮兩年一個高峰的道理。再一個辦法就是找村子里的親朋好友甚至左鄰右舍借,只要是說去偷渡,有錢都會借給你。借給你不怕呀?你肯定能還他?!?br>
“你們是為了生活才偷渡的嗎?”我問。
“完全不是。現(xiàn)在我們那邊生活蠻好的,至少比你們呼和浩特市好。幾乎家家都是三四層的小樓房,每戶都有開通國際的電話,村莊和村莊之間都是柏油路,日子相當(dāng)不錯。人嘛,都希望過得更好。誰都知道這樓房是從外邊寄錢回來蓋的,外邊肯定比這里還好唄。而且,你要是不出去,人家都看不起你。就拿我說吧,我在家里開著一個榨油的小作坊,一個月賺不多,但也有兩三千塊錢進(jìn)賬。兩個孩子一個老婆,也夠用了。我不想出來,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蠻好的??晌依掀挪桓?,非讓我出來不可。唉,沒有辦法?!?br>
我笑了,讓老婆逼出來的偷渡客還真不多見。
女的叫劉蓉,今年23歲。眉清目秀,皮膚白晰。喜歡唱歌,但跑調(diào)兒跑得相當(dāng)厲害。她是青田人,姐姐一家在意大利的米蘭,也是她此次偷渡的終點站。姐姐和姐夫是四年前偷渡過去的,現(xiàn)在不但已經(jīng)獲得了意大利身份,而且還開了一家中餐館。她沒上過學(xué),她告訴我在她的家鄉(xiāng)女孩子很少上學(xué)?!暗@沒什么,我姐姐也沒上過學(xué),照樣過得可好呢?!彼龑ξ艺f。
我勸她今后如果有機(jī)會,還是要去讀讀書?!白x書和不讀書絕對不一樣,不信你以后試試?!蔽艺f。
她笑了,說:“我看我們那邊學(xué)校的老師都蠻傻的,又窮?!?br>
葉土根和她開玩笑,說:“讀書才好嫁鬼佬嘛!”
劉蓉撇撇嘴,不屑地說:“誰要嫁鬼佬?我姐姐說他們都很窮的,只懂得玩,不懂得賺錢,笨死了?!?br>
我微微一笑。
又過了幾天,還不見要走的樣子。再看老易和大象昌,每人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苦相,連卡拉OK也不去了。
我問大象昌:“出什么倒霉事兒了?”
大象昌說:“是來烏蘭巴托接應(yīng)的人節(jié)外生枝了。在布拉格時他們說好鴨子到了布拉格再付錢,未到之前一分不付??伤览弦宗s著鴨子到了內(nèi)蒙古,而且已經(jīng)辦好了蒙古的簽證,馬上改主意了,非要在布拉格先付錢,兩萬美金一分不能少。他說的也有道理——鴨子到了布拉格你們不給我錢我找誰去?老易沒轍兒了,給你問題也不大,可你要是萬一簽不過去呢?老易又該找誰去?正犯愁呢。”
“誰都不信誰,還做什么事?”我說。
“江湖險惡呀?!贝笙蟛f。
第二天早晨,我還睡懶覺呢,讓老易的電話吵醒了。說請我馬上去一趟,有事情要商量。
一見面,老易就說:“咱們準(zhǔn)備走吧,越快越好?!?br>
“解決了?”我問。
“給了他兩萬美金!他娘的,反正遲早也要給,我老易不欠任何人的錢。妹子你安排吧?!崩弦谆⒅樥f。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就登上了開往邊陲鎮(zhèn)的列車。
我把他們安排在邊陲鎮(zhèn)一家很不錯的賓館——康泰大酒店住下,便拿著鴨子們的護(hù)照去找公安局的朋友,問他們能不能順利出境。
朋友看了看,還給我,說:“肯定不行?!?br>
我問:“為什么?”
朋友說:“證卡不符。不光在這兒,在全國任何一個口岸也出不去?!?br>
我懵了。
所謂證卡不符講起來又是一段啰嗦話:當(dāng)年中國護(hù)照里有一張薄薄的小紙片兒——出境卡。世界范圍內(nèi),只有中國有。當(dāng)時政府有一個莫名其妙的規(guī)定:公民出境不僅需要有護(hù)照,護(hù)照上有所去國家駐華使館的合法簽證,還需要有出境卡。別看這紙片兒薄,卻重于泰山!那上面寫著你在領(lǐng)取護(hù)照時所持邀請信上國家的名字。出國一次,要領(lǐng);出國回來再走,還要領(lǐng)。到哪兒領(lǐng)?門兒難進(jìn)、事兒難辦、話難聽、臉兒難看的公安局。后來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了,就改成首次出國者必須持有出境卡,再次出國的就幸免了,現(xiàn)在大概統(tǒng)統(tǒng)取消了。
這幫鴨子領(lǐng)取護(hù)照時的邀請信沒有一個是蒙古的——去蒙古干什么?
這可怎么辦呢?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老易他們,一下子都急了,讓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解決。我在腦海里苦苦搜索昔日朋友的名字,人托人,找到了剛剛退役的邊檢軍官朝魯。
有錢催著,朝魯很快就趕到了酒店。我先和他寒暄了幾句,然后打電話把老易大象昌都叫了過來,把事情原委給朝魯敘述了一遍,讓他想辦法疏通關(guān)系?!疤n票大大的有。”我指指老易。
老易笑瞇瞇地點頭。
“走一個多少錢?”朝魯問。
“三千塊怎么樣?老易問。
朝魯點點頭,又打了個哈欠。
“先開個房休息一下?!崩弦渍f。
大象昌抓起電話說:“我來訂房?!?br>
三天過去了,朝魯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問他什么時候能走?他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別急,然后就不停地打電話,哇哇哇地講蒙語。
我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可是朝魯不急,除了打電話和吃飯喝酒,新添了一個去歌廳的毛病,還領(lǐng)回來一個白白凈凈的四川小姐同住——當(dāng)然是老易付款。
大家都心急火燎的。
第五天早晨6點鐘,有人摁門鈴。我穿上衣服開門一看,是睡眼惺松的朝魯。我說你有事怎么不打電話?他說不行,涉外賓館里都有安全局的人在監(jiān)聽。讓我通知老易他們,今天要走一撥兒。
他上嘴唇的胡子上粘了一根彎彎曲曲的毛,一說話就亂動,一出氣也搖搖擺擺。我想提醒他拿掉,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便在肚子里想詞兒,根本沒聽明白他說什么。
“一會兒走五個人,聽清楚了嗎?”見我心不在焉,他不滿意的又說了一遍。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我馬上去找老易。你不先洗把臉?”我說。
“一會兒再說,你去找他們吧。”他說。
我趕緊去敲老易他們的門,希望回來時那根毛已經(jīng)不在了。
遺憾得很,老易他們已經(jīng)在我的房間里坐下,那根毛還頑強地挺立在他的短胡茬兒上,搖曳生姿。
大家都看到了,誰也不說。
朝魯嚴(yán)肅地說:“馬上做準(zhǔn)備,今天上午先走五個人?!?br>
“剩下那五個呢?”老易著急地問。
朝魯看都不看他一眼,繼續(xù)說:“有一條必須告訴這些人,一年之內(nèi)不準(zhǔn)回中國。因為他們出境時雖然蓋了出境章,但并沒有在計算機(jī)里輸入他們的名字——證卡不符嘛。計算機(jī)記錄保存一年,在這一年時間里,不管他們從任何一個口岸進(jìn)入中國,邊檢人員一敲計算機(jī)就出問題了。我們的行話叫‘漏檢’,屬于重大責(zé)任事故。當(dāng)時誰值班,誰就要負(fù)責(zé)任,接受審查。最輕的處理是轉(zhuǎn)業(yè)。所以,千萬不能在一年內(nèi)回國?!?br>
老易滿口答應(yīng),說:“沒問題,其實他們五年也回不了中國——沒有弄到身份怎么回?回來就再出不去了嘛!”
“那好,”朝魯說:“9點鐘出發(fā),由我的朋友帶他們乘汽車去蒙古的扎門烏德,再把他們送上去烏蘭巴托的火車?!?br>
“那五個呢?”我替老易問。
“過兩天,一次太多不行?!彼f。
我放心了。
朝魯說回去洗臉,走了。
老易說:“好家伙,不知道跟那四川小姐怎么折騰的,把那地方的毛弄嘴上了。”
大伙兒就嘰嘰呱呱地笑。
“怎么眼都那么尖呢?”我笑著問。
9點整,五個鴨子在賓館門口上了三輪車。老易給他們每人一個紙條兒,上面寫著在烏蘭巴托要住的飯店及聯(lián)系方式。一個戴墨鏡的漢子跟朝魯招招手,領(lǐng)著一串三輪車去了。
我們在賓館房間里等電話,朝魯說他們到了扎門烏德就會來電話的。國際列車應(yīng)該在中午1點鐘到,大致會在這個時間來電話。
果然,1點30分,朝魯接到了電話,哇哇的一通蒙語后,說:“全部過去了,已經(jīng)上了國際列車?!?br>
老易急問:“我能不能跟他們隨便哪個人講一句話?”
朝魯輕蔑地一笑,說:“你還信不過我呀?”不等老易解釋,又哇哇的跟對方說了幾句,把手機(jī)遞給老易。
老易開口就是家鄉(xiāng)話,我照例聽不懂。只是看他眉開眼笑的樣子,知道他非常滿意。
“很好?!彼央娫掃€給朝魯,“你那朋友很負(fù)責(zé)的,一直把他們送到火車上?!?br>
“你以為他是對你們負(fù)責(zé)呀?他是對自己負(fù)責(zé)!一旦出個什么閃失,干系大了去了。”朝魯說。
大家都笑了。
“趙……”朝魯看著我,眼睛直直的。
我明白他的眼睛為什么直,便對老易說:“還愣什么?快給人家拿錢呀?”
老易囁嚅道:“不等全過去了一塊兒付?”他是怕剩下的走不了。
朝魯?shù)菚r就把臉放下來了,說:“耍賴?”
大象昌趕緊站起來,說:“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走走走,我們?nèi)ト″X?!?br>
幾個人便又一起去了老易的房間。
按事先講好的,走一個人3000,朝魯收了15000塊錢,眉眼都是笑。
送走了五個鴨子,大家都挺高興,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似的,中午又開始大喝起來。我對朝魯說:“這只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彼呐男馗f明白,都包在我身上。
幾杯下肚,大象昌開始給朝魯講荷蘭那兩口大鍋。
過了兩天,剩下那五個也走了。十個人全部安抵烏蘭巴托,我們也打道回呼和浩特。
老易一天給布拉格打一個電話,讓那姓楊的趕緊去烏蘭巴托,因為簽證時間有限。再說了,每拖一天都是在花他的錢呀!
頭一次打,姓楊的是在賭場,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去定機(jī)票。
第二次打,姓楊的是在妓院,說已經(jīng)定好了第二天飛烏蘭巴托的機(jī)票。
老易把一張小臉兒笑得稀爛。
緊接著就音信全無,手機(jī)也關(guān)了。老易急得嘴唇上起了個大泡,明溜溜兒的。
眼瞅著老易的臉一天比一天綠。
又過了幾天,電話終于通了。原來那姓楊的那天夜里一出妓院就被仇家雇打手放倒了,如今還在醫(yī)院里躺著,頭上纏著紗布,一條腿吊得老高。
老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象昌也一臉肅穆,好像同時死了娘。
終于有一天,他接到了十個鴨子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他們等不到接應(yīng)的人,簽證期限已到,只得飛回北京。
好半天,老易才氣若游絲地開了口:“妹子,你算算我這次賠了多少錢?給了那邊兩萬美金,給了朝魯三萬人民幣,這就是二十萬。蒙古簽證花了兩三萬,這十個家伙坐飛機(jī)去北京,還有這么些日子人吃馬嚼,開銷大了!對了,還沒算要給你的錢呢,你說我要賠多少?”
他雙手抱住小小的腦袋,不說話了。
干蛇頭也真不易,我挺同情他,便說:“老易,我的錢就不要了。”
老易抬起頭,說:“那怎么能行?不是你出的問題,是我老易無能,錢一定要給。我老易是說話算數(shù)的,否則以后誰還會幫我做事?”
我說:“得了吧你,賠成這樣了還給我錢?真是瘦驢拉硬屎,等你賺了再說吧。”
老易還不干,大象昌出來說話了,“老易,人家妹子夠意思,你就別那個了?!鞭D(zhuǎn)頭又對我說:“人都有背的時候,我剛到荷蘭那會兒,兩口這么大的鍋……”
老易打斷他對那兩口大鍋的深情回憶,說:“那好,先記到我賬上。你放心,我老易絕對夠朋友?!?br>
剛消停下來,正準(zhǔn)備出去吃飯呢,朝魯把電話打過來了,找老易。老易接過去剛說了句“歪歪’,那邊立刻破口大罵,漢語里夾雜著蒙語,罵的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原來,那十個鴨子回到北京,北京邊檢在計算機(jī)里一查,全部沒有從邊陲鎮(zhèn)口岸出關(guān)的記錄。
剛剛一個電話打過來:朝魯?shù)呐笥殉鍪铝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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