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與修持】
梁啟超說，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半圣人，兩個分別是孔子和王陽明，半個是指曾國藩。
我的老師龐鶴鳴先生說，歷史上內(nèi)圣外王做到圓滿境界的有三個半人，所謂“三個”：一是春秋時期的管仲，二是明代的王陽明，三是北宋的蘇頌。蘇頌的知名度不高，簡單介紹一下：宋代天文學家、醫(yī)藥學家和發(fā)明家，做過多個地方主官和朝廷官員，官至宰相，政績豐碩，且有七項重要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被李約瑟寫進《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他為人耿直而穩(wěn)健，為官清正，服務(wù)了五任皇帝，但只做了一年宰相就辭職，急流勇退。
“半個”是指三國時的諸葛亮。管仲、王陽明、蘇頌這三個人，內(nèi)圣境界與外王事業(yè)兼?zhèn)洹ＶT葛亮輔助劉備建立蜀漢，外王事業(yè)夠格，只是在內(nèi)圣境界上有所欠缺——仁心不夠。
“三個半人”中，沒有孔子。儒家以內(nèi)圣外王為進德修業(yè)的方法和目標，但“圣人”的標準不等同于“內(nèi)圣外王”。孔子是歷代公認的圣人，他的修行達到了圣人境界，七十歲以后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高深悟境，他的思想更是影響了中國2500年，立德、立言都無出其右者。從建功立業(yè)的角度上說，孔子的教育事業(yè)是極其成功的，有弟子三千，其中賢者七十二。他之所以沒有被列入內(nèi)圣外王的圓滿典型，是因為他在“王”的事業(yè)上并無突出的建樹?？鬃釉?jīng)任職魯國大司寇，攝相事，也就是兼任宰相事務(wù)。當時，魯國的政權(quán)實際掌握在三桓（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世卿，因為是魯桓公的三個兒子的后代，故稱三桓）手中，而三桓的家臣又在不同程度上控制著三桓。為削弱三桓及其家臣的勢力，孔子大刀闊斧“隳三都”，試圖拆毀三桓所建的規(guī)格僭越的城堡。因三桓勢大，隳三都的舉動半途而廢，孔子不得不從魯國出走，帶著弟子周游列國，但他的政治主張也沒有被列國的國君接受和采納。可以說，在外王事業(yè)上，孔子是懷才不遇的——大道不行。當然，“王天下”的事業(yè)不成功，并不減損孔子的偉大。
“三個半人”中，龐鶴鳴先生首推管子。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謚敬，潁上（今安徽省潁上縣）人，生年不詳，有一種說法是公元前723年，還有公元前735年、公元前716年等說法。去世的時間倒是確定，公元前645年。他去世94年之后，孔子出生。
管仲是時間上離孔子最近的一位思想家，更是一位偉大的實踐家。他在世時，“內(nèi)圣外王”還沒有正式提出，且管仲的思想并不被列入儒家，而是歸為道家與法家，但這不影響我們用內(nèi)圣外王概念來評價他（事實上，最早使用“內(nèi)圣外王”概念的是道家的莊子）。
管仲是經(jīng)濟學家、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其思想體系可以說是法家思想的先驅(qū)，又與道家思想有相通之處，所以又有人將其歸為道家，或稱道法家。其實，在他留下的著作《管子》中，也有豐富的儒家、名家、兵家、陰陽家的思想。龐鶴鳴先生認為，后世對管仲的評價可能偏低了。
管仲的主要建樹在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yè)。齊桓公元年（前685年），管仲得到他的好友鮑叔牙的推薦，擔任齊國國相，此后40年，他一直指導齊桓公治國理政，對內(nèi)大舉改革、富國強兵；對外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終于使齊國成為雄踞東周各諸侯國的霸主——春秋五霸之首。
孔子（公元前551年-前479年），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春秋時期魯國陬邑（今山東省曲阜市）人，祖籍宋國栗邑（今河南省夏邑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鬃由畹哪甏裙苤偻砹艘话賮砟?，他對管子應(yīng)該是熟悉而且有研究的。他的弟子也曾經(jīng)多次問到他對管子的評價?！墩撜Z》記載了孔子對管仲的四則評價，有趣的是，四次評價前低后高，差異很大。
第一則評價見于《論語·八佾》。原文如下：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儉乎？”
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然則管仲知禮乎？”
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白話文大意是：
孔子說：“管仲這個人，器量很小??！”
有人問：“管仲節(jié)儉嗎？”孔子說：“管仲獲取了本該繳納公家的許多市租，他的屬官都是專職而不兼任其他職事，這哪里說得上節(jié)儉？”
這個人又問：“那么管仲懂得禮嗎？”孔子說：“國君在門口立屏墻，管仲也在自家門口立屏墻。國君為了與他國國君友好交往，設(shè)有反坫（專門放置空酒杯的土臺），管仲也設(shè)了反坫。如果說管仲懂禮，那還有誰不懂禮呢？”
第二、三、四則評價都見于《論語·憲問》，第二則原文如下：
或問子產(chǎn)。子曰：“惠人也?！眴栕游?。曰：“彼哉彼哉?！眴柟苤佟Ｔ唬骸叭艘?。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span lang='EN-US'>
譯文：
有人問孔子，子產(chǎn)是怎樣的人?？鬃诱f：“他是個寬厚、樂于助人的人啊。”
又問到子西。孔子說：“他呀！他呀！”（表示不愿意說他）
又問到管仲?？鬃诱f：“這是個仁人啊。他剝奪了伯氏駢邑三百戶的封地，使伯氏只能吃粗劣的飯食，但伯氏至死也沒有怨言?！?span lang='EN-US'>
此時，孔子對管仲的評價明顯不同于以前。從器量小、奢靡、不懂禮，變成了“仁人”?？鬃右龅氖虑?，似乎意在說明管仲公正執(zhí)政，不徇私情。
第三則評價，原文如下：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痹唬骸拔慈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譯文：
子路說：“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召忽因此自殺，管仲卻不跟隨而死?！彼麊枺骸肮苤龠@是不仁吧？”孔子說：“桓公多次召集諸侯會盟，不再使用武力，這是管仲所起的作用啊。這就是他的仁，這就是他的仁！”
理解這段話需要簡述一下管仲與齊桓公交往的歷史。公子糾與齊桓公都是齊襄公的弟弟。齊襄公是個昏君暴君，容不下兄弟，齊桓公由鮑叔牙護駕逃往莒國避難，公子糾由師傅召忽和當時輔佐他的管仲護駕逃往魯國避難。齊襄公在國內(nèi)忽然被殺，齊桓公捷足先登回到齊國，被立為國君。鮑叔牙與齊桓公設(shè)計逼迫魯國殺了公子糾，公子糾的師傅召忽自殺。管仲卻得到鮑叔牙的推薦，歸順齊桓公，并擔任了齊桓公的宰相。
以子路的眼光看，管仲這么做顯然是對原主人不忠，應(yīng)該是不仁?？鬃拥幕卮?，主要強調(diào)了管仲主政齊國取得的功績：協(xié)調(diào)國際關(guān)系，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大大減少了戰(zhàn)爭，從而保障了各國老百姓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這是最大的仁。這個回答，重在教導弟子要分辨何謂真正的仁。
第四則評價，發(fā)問與第三則幾乎一樣，原文如下：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span lang='EN-US'>
譯文：
子貢說：“管仲不是仁人吧？齊桓公殺了公子糾，他不僅不跟著死，還擔任宰相輔佐桓公?！?span lang='EN-US'>
孔子說：“管仲任宰相輔佐桓公，稱霸諸侯，一舉匡正天下，百姓至今還受著他的恩惠。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這些人現(xiàn)在大概都是披散著頭發(fā)，衣襟左開，跟那些不開化的蠻族一個樣子。難道要讓管仲像那些俗男俗女，守著所謂的小節(jié)小信，自縊于溝渠而不被人知道才好嗎？”
這段話，是孔子的另一個弟子子貢再一次問孔子：管仲不為原主人盡忠，卻去輔佐齊桓公，這樣是不是不仁？孔子做了進一步的解答，強調(diào)管仲實行的是仁政，“民到于今受其賜”。像孔子及其弟子這樣的人，如果不是管仲當年的仁政，很可能還在野蠻時代徘徊?？鬃幼詈笠砸粋€有力的反問句，教導弟子要學會區(qū)分大義與小信，為大義可以舍小信！
《論語》的主要內(nèi)容是孔子的弟子記錄的孔子談話，但并不是按照時間序列編排的。雖然《八佾篇》順序在《憲問篇》之前，我們不能因此認定，孔子對管子的第一則評價的時間，就一定在后邊三則之前。但從內(nèi)容判斷，應(yīng)該是第一則在前，其他三則在后，而且，三則評價的時間順序與書中的編排序列大致是一致的。
我的老師龐鶴鳴先生說：孔子對管仲的評價之所以前后有這么大的變化，是因為孔子到了晚年才真正開悟，此時他才真正理解管仲！
孔子的悟，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五十歲初悟（知天命），六十歲悟境顯著加深（耳順），七十歲徹悟（從心所欲不逾矩）?？鬃訉苤俸髢纱卧u價——“如其仁，如其仁”與“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應(yīng)該發(fā)生在他七十歲以后。這是悟者之間的理解，所謂與古圣先賢攜手同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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