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兒童虐待的發(fā)生中,存在某些無意識機制,包括自戀性認同、與攻擊者認同和投射性認同。由于這些無意識機制的存在,致使虐待難以被覺察,導致虐待反復發(fā)生,甚至會世代延續(xù)。
兒童虐待已被視為兒童異常心理發(fā)展和精神障礙的重要病因之一，多年來一直受到廣泛的關(guān)注。不過作為嚴重影響兒童心理發(fā)展的虐待本身，其發(fā)生原因和機制則并未受到應有注意。已有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虐待具有反復發(fā)生的傾向，此外，還會象基因一樣代代“遺傳”。這些研究結(jié)果提示兒童虐待的發(fā)生具有復雜的無意識原因或機制。可能正是由于存在這樣的復雜性，而占主導地位的實證研究又沒有有效可行的方法，以及整個自然科學界對其他研究方法如個案研究、傳記研究、人類學研究以及神話、傳說等文本研究的忽視，致使這方面的研究受到某種限制。
本文將采用精神分析的傳統(tǒng)研究方法，對兒童虐待的發(fā)生進行探討。兒童虐待可以發(fā)生在多種情境下，但主要發(fā)生在家庭，發(fā)生在父母與子女之間，本文的內(nèi)容主要涉及父母對子女的虐待。
兒童虐待的強迫性重復
強迫性重復（repetition-compulsion）是弗洛伊德提出的一個概念，有兩個含義，其一指一種內(nèi)在的回歸于無生命的傾向，與死亡本能有關(guān)；另一個與阻抗有關(guān)，指靶癥狀或行為在治療中改變的黏滯性，即便在治療中病人領(lǐng)悟了，它們依然對抗改變。當今對后一個含義的表述為：對某客體或某種行為方式的執(zhí)著。有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虐待有一種反復發(fā)生的傾向。對治療中的受虐待的兒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虐待反復出現(xiàn)的發(fā)生率為16－66.8％。一項涉及美國十個州的大樣本研究顯示，在虐待后6個月內(nèi)重復發(fā)生率平均為13.18％，到12個月時上升為17.45％。虐待不僅在一代人身上反復發(fā)生，而且還有代代延續(xù)的傾向，即受虐待的兒童在他們成年后，更有可能成為虐待性的父母，這個比例大約為30.5%，而在正常群體中為4％。虐待的重復發(fā)生表明這種虐待行為具有強迫性重復的特征，即便虐待者意識到，也難以控制。虐待的強迫性重復表明這種行為作為一種模式化的東西深深印刻在虐待者的心理，而作為一般化的行為模式多起源于童年，虐待行為的代代延續(xù)性更說明這一點。
兒童虐待的無意識性
兒童虐待主要發(fā)生在家庭中，與父母的養(yǎng)育形成悖論，從邏輯上講這種悖論的存在就表明虐待具有無意識性，也就是說父母虐待兒童常常是無意識的。
案例1：劉思影這個案例對我們來說是非常熟悉的，她隨母親自焚，最后不治而亡。她是“**”的受害者，但直接的迫害者是她的母親。在我們看來她完全是受母親虐待致死的，可她的母親對此有多少意識？她的母親報著對“**”天堂的無限期望，通過自焚，要把女兒帶到“到處是金子的”世界，讓女兒永遠快樂幸福。她如何知道在這美妙的話語下所發(fā)生的殘酷的虐待？劉思影的母親當時就死了，如果她活著，在當時會說什么？我想她一定會象陳果的母親那樣去否認并通過合理化來美化她們的行為，決不會意識到是虐待。
案例2：這是一家報紙披露的事件，一位母親反復毒打她的兒子，有一天孩子考試成績不好，又遭到母親的毒打，母親打完后就上班去了，等她下班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被她打死了。你們以為這個母親是有計劃、有預謀地策劃了這樣的一起謀殺？或是有意識地要這樣虐待孩子，非置他與死地而后快？當我們看著這位不知所措的母親，眼見她茫然的表情，悔懊不已，腦中只想著去死，與孩子一起走掉，時而又覺恨鐵不成鋼。不論怎樣，我是不相信她是故意的，她一定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上述兩案例都是非常殘酷的，這樣可怕的虐待父母都不意識到，更何況那些輕的身體虐待、那些情感虐待以及那些忽視（neglect）？下面是一個情感虐待的案例，從中我們可以略見一斑。
案例3：一個15歲的女孩，因憂郁、焦慮、失眠及成績不斷下降來診。她與同學交往很被動，總是順著他人，不敢說“不”，為此感到自卑，很不開心。她不愿意與親戚見面，因為他們一直說她不活潑、孤僻。在談到與父母的關(guān)系時，她希望父母不要向著那些親戚，應該為她爭些面子。她雖然這樣想，但從來不敢當面提出。有一次她告訴我腦中出現(xiàn)一幅用刀桶向母親胸膛的畫面，為此感到極端的恐懼和內(nèi)疚。她的父母因她的病非常著急，每次都陪她來診。
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想讓父親教她裁剪衣服，我讓她父親進到診室，要她當面說。她顯得緊張，匆匆地對父親說了她的希望，她父親說這很容易，回去就教她。等父親說完，就看到她開始抽泣，坐在她的對面的父親安慰她，結(jié)果反更厲害。從她的哭中我又聽到了一種埋怨和氣憤。又一次，我將母親請進來，鼓勵她講出對母親擔心。她猶豫了一下，非常不自然地對母親說不要太操工作的心。母親對此話沒有注意，轉(zhuǎn)話題到休學的事上。此時她又哭起來了并非常嚴厲地對我說要休學。
一個孩子想對父母講一些簡單的想法，結(jié)果卻是如此困難！由此可知他們之間情感溝通中存在的問題是多么嚴重。她母親看上去比較隨和，與她還比較親近，但她不能很通情（empathy）地理解女兒，她對女兒最主要的情感傷害是與那些親戚認同而拒絕女兒孤獨內(nèi)向的特征，女兒對此的憤怒表達為帶有極端恐懼和內(nèi)疚體驗的傷害母親的幻想。她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詞的人，一般總與人在情感上保持距離。父親總是那樣嚴肅，在情感上與她相當疏遠，甚至令她有些害怕。她的憂郁來自不被接納的孤僻與內(nèi)向，而這種性格特征可能與她父親在情感上的疏遠有關(guān)。無疑這個孩子一直遭受著來自父母的情感虐待，可她的父母對此卻根本沒意識。
兒童虐待中的一些無意識機制
自戀性認同（narcissisticidentification）
弗洛伊德把自戀視為一種退行的客體關(guān)系，即將力比多從投注于外界客體轉(zhuǎn)向投注自己。這種投注在發(fā)育的早期是正常的，如果在成熟后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是病態(tài)的。Kohut的觀點與此不同，他認為在任何時期都存在正常的自戀，所謂病態(tài)的自戀是自戀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不足或過分。自戀在Kohut那里是根據(jù)力比多投注的性質(zhì)而不是對象定義的，如果一個客體被投注了自戀力比多，那這個客體就被視為自我（self）的一部分。父母在養(yǎng)育孩子過程中，自戀性的投注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父母將孩子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父母才能通情地理解孩子的需要，從而能適時地給予他們滿足。這種情況在兒童發(fā)育的早期階段特別重要。同樣，隨著兒童的長大，這種自戀性的認同要適時收斂，否則將限制兒童的發(fā)展，兒童不能永遠成為父母的一部分。有些父母由于他們自己的自戀發(fā)展有問題，比如他們依然處在炫耀性自我（grandiose self）或理想化父母意象（idealized parental imago）階段，結(jié)果不能適時地減少對孩子的自戀性投注，這樣他們就不會傾聽孩子，孩子成了他們自我（self）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了他們的附屬物，成了他們可伸縮的偽足。前面談到的案例1就是一個典型，劉思影的母親，包括陳果的母親，都完全處在自戀性認同之中，孩子完全被視為自己的一部分，她們信仰“**”也讓孩子信仰，她們找到了一條通往幸福的大路――自焚，同樣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失去這樣的機會。悲劇就在這種美妙的幻想性的追求中發(fā)生了。這是一個極端的案例，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很少，但類似性質(zhì)的事件可以說是枚不勝舉。有許多父母在他們的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理想化自我（idealized self）的化身，孩子成了實現(xiàn)他們不朽理想的工具。他們用華麗的衣服裝扮自己的孩子，用技術(shù)來武裝他們，安排他們無休止地學習音樂、數(shù)學、體育、舞蹈等，從他們不斷提高的成績中獲得自戀性的安慰，沉浸在共生和融合的幸福之中?？啥嗌俦瘎【驮诟改斧@得炫耀性的、理想化的幸福中發(fā)生了。在這個自戀的世界里，孩子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存在而只是他們自豪的或恥辱的一部分，因此他們根本不能意識到孩子與他們的任何不同或差異，同樣也不允許這種不同和差異的存在。所以，而當孩子對父母的這種自戀性的認同表示反抗時，父母的自戀性狂暴（narcissistic rage）就被激起，對孩子的反抗進行從冷淡忽視到殘酷的身體虐待等一系列懲罰并將這一切虐待合理化為“為孩子好”。可他們一點都不意識到所謂“為孩子好”實際上是為他們自己好，是滿足他們病態(tài)的自戀需要。
與攻擊者認同（identification withthe aggressor）
兒童虐待中存在著一個讓人迷惑不解問題就是一個受虐待兒童將來不但不大可能善待他或她的孩子反而更有可能去虐待他們，也就是說虐待性的父母更可能由受虐待的兒童轉(zhuǎn)變而來。與攻擊者認同這個防御機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釋這個問題。父母是兒童心理建構(gòu)的最基本的源泉，如果父母是虐待性的或攻擊性的，同樣會被兒童認同，成為兒童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基本成份，這就是與攻擊者認同。生長在暴力或虐待性家庭中的兒童，他們無力對抗強大的虐待性或攻擊性的父母，依然會繼續(xù)理想化他們并與他們認同。這樣，被內(nèi)化的父母就成了一個涂滿了理想色彩的施虐客體，而他自己則變成了一個受虐者，一種施虐和受虐的關(guān)系就形成了。這種關(guān)系將作為一個支配性力量左右著兒童現(xiàn)在及以后一生的與其他客體的關(guān)系，其典型特征是對暴力或虐待的崇尚和迷戀。當他將這具有理想色彩的施虐客體投射于外部客體時，對其的崇尚和迷戀就表現(xiàn)為對暴力和虐待的依附即受虐的傾向；當他將自己受虐的特征投射于外時，則表現(xiàn)為施虐?，F(xiàn)實中的那些具有力量、權(quán)威的人物常常被理想化為童年時的虐待性父母，從而接受他們的虐待；而受虐特征多投射于現(xiàn)實中的弱小者，從而虐待他們，如此原來的受虐者就變成了虐待者。
我的一個患社交焦慮癥的病人就表現(xiàn)出這樣的典型特點。他害怕與人交往，人際關(guān)系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軟弱、退縮，特別是對上司領(lǐng)導等權(quán)威人士，更是懼怕、畏縮和逆來順受，受虐的傾向非常突出；可對他的孩子則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方式，在情感上非常疏遠他的孩子，總是一臉嚴肅，顯得非常威嚴，完全讓孩子順從他，對孩子非常嚴厲，常為一點過錯而嚴厲責罵孩子，完全是一個虐待性父母的形象。在他記憶中，父親很少打罵他，也不過問他的事，與他說話都很少，在情感上他們很疏遠。父親與母親的關(guān)系不好，經(jīng)常吵鬧打架，他多次目睹父親毒打母親。在他的記憶中，有一幅永遠不可抹去的畫面：父親打完母親后生氣地離開了家，母親痛苦地躺在地上久久不起來，他坐在母親的身邊，試著叫母親起來，當時他大概只有3－4歲。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印象總是很嚴肅，很威嚴，他非常懼怕他，從不敢與父親頂嘴，非常順從父親。他的母親對他非常關(guān)愛，不過在他的記憶中，他總是向著父親，每當父母吵架，他都認同父親說母親不對。在他23－24歲是試圖挑戰(zhàn)一下父親，他寫了一份長信，列數(shù)了父親對母親的不好?？墒盏降氖歉赣H一份嚴厲的斥責信，聲稱如果他再要這樣胡言亂語，就要到單位告他。很顯然他的父親是一個非常嚴酷和具有強烈敵意攻擊的人，對他有許多情感上的虐待。但他卻認同了這個冷酷虐待性的父親，在其他人特別是在權(quán)威者面前表現(xiàn)為一個受虐者形象；在他自己的孩子面前，表現(xiàn)為一個虐待者。過去的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又在他與自己的孩子之間重復了，過去的受虐者現(xiàn)在成了虐待者。
投射性認同（projectiveidentification）
投射性認同這個術(shù)語最早是由Ferenczi提出的，他將其視為是成年人的一種歪曲過程。通過這個過程，一個原本屬于自己的沖動、愿望、自我（self）的部分或內(nèi)部客體就被轉(zhuǎn)嫁到外部的其他人身上，從而將自我（self）得以延伸，但在意識上這個延伸則被知覺為與自我（self）不同的另外的客體，然后按照意識的邏輯進行處理。父母虐待孩子時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如此可以減緩由虐待帶來的內(nèi)疚或完全對此無意識。這些理由很多來自投射性認同，比如有一個虐待致死的案例，死者是一個5歲的女孩，她的母親聽信算命者的話，認定這個女孩是父母和兄弟的克星，為此開始不斷毒打這個孩子最后致死。尸檢發(fā)現(xiàn)：嚴重貧血、皮膚廣泛性損傷、硬膜下出血、頭皮與顱骨分離、牙齒缺損、牙槽骨損傷、肋骨骨折、腸壁挫傷出血等。母親虐待的理由是這孩子會給她及其他家庭成員帶來背運，而這個理由應該來自投射性認同。任何人都存在對不幸的預期焦慮或?qū)@種不幸的恐懼以及對不幸預測的愿望，人們對算命者的相信并不是因為他們能準確預測不幸而是因為存在的恐懼和消除恐懼的愿望。這樣相信算命先生不過是我們的投射性認同，通過這個過程內(nèi)心無法控制的恐懼就轉(zhuǎn)變成可以操控的外部事件，從而可以進行控制以達到消除恐懼的目的。這個母親與算命先生合謀將其對不幸的恐懼投射到女兒身上，如此女兒就成了導致不幸的原因，消滅作為禍根的女兒就成了解決恐懼的合乎邏輯的選擇。算命先生的話不過是引子，他與這個母親的合謀是為了錢，而真正與悲劇發(fā)生有關(guān)的是這個母親內(nèi)心對可能出現(xiàn)的不幸的恐懼和試圖徹底消除這種恐懼的魔幻般的愿望。
父母有改變環(huán)境和控制環(huán)境的能力，而且面對的“環(huán)境”是絕對受他們支配的孩子。這樣他們非常容易在所謂的“理由”下，將他們的敵意和攻擊通過投射性認同指向孩子。他們粗暴地對待孩子總有他們的理由，簡單地說，其理由總是孩子不對。這些敵意和攻擊可能原來是指向其他對象的，現(xiàn)在移置（displacement）到孩子身上。也可能是父母童年時受虐待的翻版，比如前面提到的受虐兒童，他們通過與攻擊者認同在內(nèi)心深處牢牢地刻上了虐待性父母客體和受虐性自我表征（self representation）的烙印，前者是被理想化粉飾了，是所謂“好”的被迷戀的客體；后者則是被排斥的、該懲罰的所謂“壞”的客體。在童年時，他們追逐依附虐待性的父母，排斥他們自己，接受虐待，在父母與他們之間以及在他們內(nèi)部展開施虐與受虐的游戲；在他們成年后，這種游戲繼續(xù)進行，不過是在他們與其孩子之間以及在他們的內(nèi)部。他們通過投身性認同，將自己被排斥受懲罰的壞的自我表征投射到他們的孩子身上，將其自我（self）延伸到他們的孩子，這樣孩子就被知覺為是壞的、應該受到懲罰的，從而變成了滿足在童年時就內(nèi)化了的虐待性父母客體愿望的對象。上面的那個社交焦慮癥病人就是一個典型，他對自己非?？量獭⒎浅绤?，這種要求來自內(nèi)化的虐待性父母客體；他對自己的孩子同樣嚴厲、苛刻，而此來自對他孩子的投射性認同。
小結(jié)
兒童虐待具有反復發(fā)生或強迫性重復的傾向，這種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父母對虐待的無意識造成，換句話說，如果父母能意識到虐待，則其反復發(fā)生的傾向就會顯著地較低。至于為什么人們不能很好意識到虐待的發(fā)生，則要歸咎為我們對虐待發(fā)生的運作機制不理解不認識。有些重要的無意識機制在父母對兒童的虐待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它們包括自戀性認同，與攻擊者認同和投射性認同。自戀性認同體現(xiàn)了父母在炫耀性自我（grandiose self）和理想化自我（idealized self）的缺陷，表明他們存在著一種對共生或融合特別的需要。對于他們來說，孩子只是他們自戀滿足的工具，是他們炫耀自己和實現(xiàn)理想的手段，孩子只是他們共生體中的一部分。在這種關(guān)系中，孩子最重要的東西――獨立性――被剝奪了。與攻擊者認同表示在虐待性的父母的內(nèi)部客體關(guān)系中存在一個被粉飾了的施虐性客體和一個壞的被排斥的自我表征，這種內(nèi)部的施虐和受虐關(guān)系將移置到與孩子的關(guān)系中，使孩子成為受害者。投射性認同表述的是父母常將自己內(nèi)部的敵意、攻擊、恐懼投射他們的孩子身上，這樣孩子就成了某種罪過的禍首，從而成為父母責打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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