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 | 《西泠藝叢》2021年第6期 總第78期 |
西泠印社社員
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先談篆刻學科。我們最開始多是講篆刻,后來在我印象當中,沙老在寫印學史的時候,其內容比篆刻更擴展和深化,就稱為《印學史》。現(xiàn)在,印學研究的范圍、深度和規(guī)模又有了顯見的進展,“大印學”的概念應運而生,而陳振濂先生適時將這個概念點破了,提出來了。多年前有人讓我研究杭州篆刻史,后來經斟酌、商議,改成“杭州印學史”。在“大印學”中,“篆刻學科研究”是一個重要的方面。
什么叫學科?查工具書可知,“學科”一詞有三個義項:一是按照學問性質來說的。從學科的學術性質而分出諸門類,比如自然科學中的物理學、化學;社會學科中的歷史學、語言學等等。二是按照學校教學設立的科目,像我們常見的語文、數學等,而我們現(xiàn)在高校書法教學中,包括篆刻這個分枝科目。第三個是我們平時不太想到的,在軍事訓練或者體育訓練當中,這個學科是針對術科提出來的,術科為純粹技法技能訓練,學科就是相關的理論知識。我仔細一想,其實這三個義項都跟我們現(xiàn)在所討論的主題有關。
首先從學術意義角度來說,我們應該立足于本體,即篆刻本身,但是我們又做了很多的延伸,正如剛才很多老師都說到了相關學科、交叉學科等。我曾經從事圖書館學和文獻分類研究。就我們對學科的理解,認為它其實是兩種狀態(tài):一種樹狀的,我們現(xiàn)在的學科體系基本上借鑒于西方的那種樹狀系統(tǒng)。一個主干,然后再層層分枝分叉。社會科學里面分出好多,自然科學里面分出好多,這就是分析思維。剛才有老師發(fā)言,也說我們是藝術學科下面的美術學下面的書法學下面的篆刻,就是從這個邏輯關系來說的。但是中國的理論過去被認為是很零散的,好像不成體系;其實中國的理論有一個特點,是互相交叉的;不是樹狀,而是網狀的,是關聯(lián)思維的產物。事實上,西方很早就有人關注并研究著中國古代哲學和文藝思想?!案鹗希ò矗杭锤鹑饾hA.C.Graham)利用西方當代哲學的概念對中國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思維做了新的闡釋。他指出關聯(lián)思想是人類思維的一種普遍形式,具有分析思維所不可取代的作用,陰陽理論就是建立在關聯(lián)思維上的一種'前科學’思想。”(艾蘭等主編《中國古代思維模式與陰陽五行說探源》,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果不其然,當代網絡發(fā)展以后,很多看似遙遠而毫不相干的事物、數據,忽然就連起來了。在樹,連理枝相當罕見;而在網,就時時處處在“鏈接”。這一連接、一碰撞就就有了新火花、新思路。所以現(xiàn)在包括課題申報、研究論文等,如同陳道義老師剛才所說,國家倡導跨學科研究,去做交叉學科、邊緣學科,正是在這些地方能夠產生新奇的東西。從創(chuàng)新的角度來說,我們很多時候不是在原先篆刻主體上拼命去挖掘,而是像剛才徐清老師講的,跟印刷、跟商業(yè)等都會聯(lián)系起來。本來我們篆刻跟隸屬于工業(yè)的印刷、隸屬于經濟的商業(yè),似乎一點關系都沒有。從高校的學科建設來說,從理論研究、項目申報來說,領域的拓展、延伸、交叉,產生一些新的、不同以往的東西,至關重要。我們現(xiàn)在的“大印學”概念,恰恰是把把邊緣做得更大了。剛才老師們的發(fā)言提及,其實有時候我們也會糾結,是不是跨到人家的領域里面去了。我覺得,從關聯(lián)這個角度來說是沒關系的,跨過去就跨過去。但是我們不要去長在他別的“枝”上,只是跟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單獨或一起做某件邊緣的或跨界的事情。如果我們填補了一個從來沒人想到過的領域的空白,會覺得很高興;但也可能在某一領域與他學科連接、重合,恰好跟原來不是同行的一個人相遇、相知、牽手并合作,做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成果,這可能更偉大、更有價值。從“學科”的學問性質角度來說,“大印學”概念的提出,讓我們用關聯(lián)思維去涉足新的領域,創(chuàng)造新的成果。
第二,從教學的角度來說,篆刻作為高校的一個新興分支學科,本身也是“大印學”中的一個部分,是印學研究范圍的拓展,因為過去的印學是沒有專門探究這種高等篆刻教育的。如果說杭州是中國乃至世界的一個印學中心,其代表我認為除了西泠印社之外,還有中國美術學院(原浙江美術學院)中最早的高等書法專業(yè)教育(包括篆刻教育)。過去的高等教育里面,書法、篆刻也有,但都作為輔助學科或者僅是一門課程。但是在杭州,浙江美術學院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把這個學科建立起來了。這個也是杭州作為印學重鎮(zhèn)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高校教育跟過去師徒授受式的人才培養(yǎng)不一樣,現(xiàn)在高校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非常多,并且開創(chuàng)了很多新的研究領域。在發(fā)散性思維之下,大膽地探索和開創(chuàng)。當然,我們既然講到書法、篆刻是高等教育的學科,它就經常會受到開設的課程的影響和牽制。高校的學科建設,主要包括的教師、課程、教材等。前面我已說到,一個學科要建立起來,肯定要申報科研項目,出科研成果。這樣,學科才能經得起評估,站穩(wěn)腳跟,不斷發(fā)展。但是從課程來說,一方面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專業(yè)興趣與研究主題,可以發(fā)散地去想很多東西,但是我們的課程開設肯定對他的思考、定題有很大影響。所以高校的尤其是研究生層面的課程,我認為應該既是一個穩(wěn)定基礎的,圍繞學科主干的課程體系;同時又是靈活的,應該隨著時代的進展、變化,與時俱進,調整探索方向與相應課程。
第三,剛才說到學科是作為訓練中對應于術科的一個理論知識方面的東西。所以牽涉到這么一個問題:假如對高校的本科生純粹地去講理論、講學術,他們今后可能沒飯吃,這是個明擺著的問題。所以國家也意識到這一點,近些年來高校招收碩士研究生,增加了很多專業(yè)碩士名額,而減少了學術碩士。對于專業(yè)碩士,最重要的就是剛才陳道義老師也說到的,即我們要去關注創(chuàng)作的技法。這一點過去可能被看輕了,但事實上是很重要的。在我印象當中,最早蔡元培倡導成立西湖國立藝術院的時候,其實他最在意的就是創(chuàng)作,他說“學生要安心上課,教職員諸先生一致創(chuàng)作,供之于社會,這是大學院所最希望的”。過去也有人認為中國美術學院是“重技法不重理論”的,其實不然,不是重技法,而是是重創(chuàng)作。重創(chuàng)作跟重技法不一樣。創(chuàng)作還有創(chuàng)作理論,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本科的學生,其實有時候要去研究一下創(chuàng)作的理論,包括研究創(chuàng)作思想和技法。古人很多的印論,也就是在研究技法和創(chuàng)作。然后到碩士博士階段,研究方向越來越確定,思維更有深度,就可去做更龐大的研究。
第二個題目,是“古印文字的歷史溯源研究”。印章,人們一直在研究它的文字。搞篆刻的人,大多會去研究怎么去用文字,以此來進行創(chuàng)作。怎么樣將古文字用對、用好很重要?,F(xiàn)在也有很多人覺得,篆刻家沒有這個能力、精力等去研究古文字。我認為,這個問題應該分開來看,篆刻家的“文字學”跟文字學家的文字學不一樣,研究用字和研究文字系統(tǒng)、造字法、構形、釋讀等不是一個概念。
中國古璽印所用的文字,特別是漢字,有時候被統(tǒng)稱為摹印篆。具體來說,古璽印里面的文字大體上分成鉩文、秦代摹印篆、漢魏繆篆,后面還有九疊篆,我稱其為“印用文字”。如《說文解字》序所言,當時有好多種篆書,每個時代,分別有一種篆書專門用于制作印章,屬印用文字。這個概念,區(qū)別于后來那種我們所謂“入印文字”。
后來有了文人篆刻。文人們除了“印宗秦漢”,學其風格,也用其文字之外,還以其他非印用的文字入印?!叭胗∥淖帧庇袃深?,一類是剛才徐清老師也說到的“印外求印”,即把其他的諸如鏡銘文字、錢幣文字、兵器文字等,包括金文、傳抄古文、甲骨文、簡帛文、石刻文等,用到篆刻里面來。還有一類就是書法家自家的字,像徐三庚、趙之謙、吳昌碩等有自成一體的篆書。故他們刻印就會用屬于自己風格的文字。后人或稱其為“印從書出”。所以我覺得,印章所有文字大概就分成這兩類,一類是印用的,這類文字是專為印章而篆的;一類就是文人為篆刻而特選文字入印,這有利于自己風格特色的形成,借助字法獨樹一幟。
再說“溯源”。實際上,關于古代的文字到底怎么去用的問題,現(xiàn)在也有很多爭論。我覺得這里面牽涉到兩個詞,一個叫“訛變”,文字它本身是在訛變的。訛變是在古人在用文字的過程當中,因為當時的信息不通暢,國家又分成若干個諸侯國等,而文字都是手寫的,沒有專門的印刷機,經長時間的流傳,到一定的時候就漸變?yōu)楦葘Σ簧系奈淖?,其實已經是錯了。但是大家都錯,法不責眾,故約定俗成,將錯就錯。后人觀其全貌,只能稱之為訛變。但這個已成事實的變,是必須被承認的,文字官方在用,老百姓也在用。訛變往往產生在民間,而國家會在某個時間段進行文字整理,承認這種訛變,予以扶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伯父顏元孫編了《干祿字書》,里面有正、通、俗三體,適應社會不同的用字需求。但我認為當代的文字不可能再產生新的訛變。當代文字已經基本定型,加之信息傳遞便利順暢。但在篆刻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總有一些用錯卻還認為是對的情況,導致越弄越錯,以訛傳訛。曾有人主張,刻印的文字只要有個依據就可以了,這個依據可以是比如“哪個名家刻過的”等。但是名家偶爾也會刻錯,工具書也會編錯。所以對搞篆刻的人來說,不必去做文字考釋,但是要用字就要多查工具書,然后多打幾個問號,把文字用對。
另外一個詞,是“俗體”。現(xiàn)在有一種傾向是,比較在乎篆刻文字要讓大眾看得懂。這樣我們就會更多地傾向于簡單的印文,如果查不到就動手造一個字、拼一個字。這就導致生造的俗字,甚至錯字會變得越來越多,然后大眾都相信了更俗的那個,原先的“正宗”卻被廢棄。我認為,應該認真地、仔細地甚至有技巧地去查較權威的工具書,證實沒有的才可以去拼接組合。過去有人說,人名本身就是一個符號,拼搭成字沒有太大關系,但有時篆刻的內容是有整體文本含義的,這個時候就不可以輕易地拼。當然,現(xiàn)在也有特別“頂真”的篆刻家,只要查不到某個字就不刻這個印,或者換一種字體。比如大篆沒有就整印換成小篆來刻;小篆沒有就用隸、楷來刻。我們主張篆刻尚古求雅,可以有俗體,但不倡導從俗、添俗,而追求用字規(guī)范,講學問,得文人氣。
剛才陳道義老師也說到,我們現(xiàn)在的藝術院校有時候也會將書法篆刻附設在設計學下面。其實我覺得設計是個比較實用的藝術,對社會的影響遠比書法、篆刻大得多。一個篆刻作品再好,在整個社會來說,看過的人其實占比很小。但是設計的一個作品,把一個文字用上去,很多人都會看到。我很早就已經提過一個事例,杭州有一家非常著名的老字號飲食店叫“知味觀”,知味觀有一個標志就是做成印章的樣子,其主體是左邊一個“口”,右上部一個U形,中間一橫,再一個倒U形。假如《說文解字》上沒有這個“咮”字,也就勉強就算是藝術變形,但是《說文解字》上恰有這個字,“口”字旁右邊一個“朱”,是鳥的嘴巴的意思(鳥口也。從口朱聲)。那么“知味觀”的“味”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字。這個標志影響甚廣,很多人會產生“知味觀是這樣的,我也可以這樣寫”的想法,這個字就可能訛變。這是糟踐漢字、篆字,是很不幸的。設計中用印章形式做標志、圖飾、海報等情況日益增多,我們“大印學”、高校篆刻教學,也應對此予以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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