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六十三歲的時候?qū)W會抽煙,煙齡和奶奶去世的時間一樣長。
當(dāng)我赤裸上身穿著褲衩坐在爺爺家院子里的時候,我有一半時間用來瞎想,一半時間用來偷偷覬覦爺爺那包煙。
他們說爺爺是個越老越浪漫的人。當(dāng)然他們沒有告訴我十年前某個夜晚,爺爺在草叢里找到被撞飛的奶奶時,是什么樣。
我有時候也會問爺爺,或者三姨,奶奶是怎么死的。爺爺一般裝作沒聽見——他耳朵是有些不好,但我知道他的表情,就和我三姨父問我作業(yè)寫完沒時我的表情一個樣。三姨會皺起眉頭,那是她最老的時候。三姨平時很漂亮,也溫柔,所以我喜歡黏著她,夏天枕她的大腿睡覺。三姨父有次喝醉說過我是他的情敵,被飯桌上的人笑了很久。三姨忌諱這個問題,板起臉讓我不要問。我不怕三姨,因為我覺得她和動畫片里的水冰月長得像,水冰月不打自己人。但是三姨后來打了我,那是我偷偷拿了爺爺?shù)臒煶榈臅r候。
其實我抽了才知道煙的味道真的不好受,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爺爺抽,三姨父抽。爸爸也抽,但是我看不到。
三姨拿掃把打我,一邊打一邊掉淚珠。表姐在自己房里不敢探頭,我怨她不出來幫我,吃晚飯時也不和她坐一起。
三姨那晚摟著我在院子里乘涼,我知道她肯定舍不得我的,家里人說,我們這一大家,將來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的就我一個,全家都得慣著這一個。但是大姨父和二姨父家對我不好,兩個哥哥也兇,我爸爸排行最小,他現(xiàn)在在城市里上班,我和三姨一家一塊住。這年我四年級,是班長,成績什么都好,也不再尿床。
三姨說,你不要問你奶奶,爺爺聽到了心里不好受。我看了看爺爺住的那間屋子,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那個破破的小屋子很安靜,所以蟬鳴蛙聲都顯得吵了起來。我有時候感覺那個屋子可能在低低得呻吟,我害怕那樣的聲音,那時候我已經(jīng)看了不少僵尸電影了。
那晚上我又枕著三姨的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在自己床上,我覺得三姨是很厲害的人,可以不把在做夢的人弄醒。表姐就不會魔法,她有時夜里忽然發(fā)出動靜,把我也弄醒,三姨悄悄對我耳語,你姐姐又尿床了。我那時候迷迷糊糊的,也沒聽進,所以錯過了嘲笑她的機會。
我四年級不再尿床,姐姐一直到初中才不。
我和表姐感情其實很好,我心里一直嫌棄她笨,她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那么簡單也不會做,但我沒有說出來過,經(jīng)常幫她做。表姐也和兩個哥哥不一樣,哥哥總是惡狠狠地說我是孽種,我不知道這個詞,也不會寫nie這個字,只知道是類似三八這樣的臟話——那時候我罵人都是用三八。
表姐對我好,花了很長時間給我做葉脈書簽,帶我一起逛鎮(zhèn)上的書店。那個書店小小的,老板很憨厚,送過我一套“青少年必讀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因為我姐姐說,我弟弟他將來是要考清華的,老板把這套書送給我,說他也祝福我考上清華。
四年級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爸媽從城市里回來看我,我?guī)е鴮W(xué)校發(fā)的三好生獎?wù)?,在二樓高高的遠望著,但爸媽沒有認出我,直到我走到他們身邊,拽他們衣角。媽媽說,你的頭發(fā)怎么留這么長了,在鄉(xiāng)下都學(xué)野了。
他們說要帶我走,去城市。我們一家人——我,爸媽,三姨父三姨,還有姐姐坐在爺爺家的老房子里,商量著帶我去城市的事情。我想要和姐姐一起去,爸媽說可以,但是三姨不同意。
和三姨親近久了,差點忘了表姐才是三姨的孩子。
我在家鄉(xiāng)袁塘村還有最后一個暑假的光景,我想把我想知道的都弄明白。
表姐比我大五歲,我和她一起坐在涼席上,看天上的星星。我忘了是哪里看到的書說,夏天正頭頂上的就是巨蟹星座,表姐是巨蟹座的,我指給她看,她說,我也想找找獅子座在哪兒。
我問表姐,你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嗎。她仰著頭尋找著獅子座,看起來就像是在沖我翻白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聽阿媽講是出了車禍。
為什么會出車禍的。
她突然抓著我的手說,你看那應(yīng)該就是獅子星座。我朝著她指的“獅子座”看過去,實在是看不出獅子的形狀,但我一低頭看到了姐姐的小內(nèi)褲。我不好意思,只好岔開話說,獅子座沒有巨蟹座亮。
她說,可能是我這片的夜晚比較黑。
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生日到了,家里的人都來了,大姨父二姨父他們也來了。我其實害怕全家人坐在一起,因為家里男人們喝多了就會吵嘴,雖然三姨總是拍拍我的背說他們在鬧著玩,但是我能感到三姨媽的手在抖,三姨從來不說謊,說謊就手抖。
那年夏天我被帶出了袁塘村,在城市里學(xué)習(xí),升學(xué)。兩年后姐姐也來了城市,她高中學(xué)得很拼,考上了省會的一所大學(xué)。我們?nèi)胰ニ退?,我感到很羞愧,小時候我因為被寄予厚望而倍受寵愛,姐姐明明也能做到卻遭受了不一樣的童年。在車站的時候我告訴她,我小時候看過你的內(nèi)褲,她臉上浮起那種大人才會有的笑,說,我都看過你小雞雞好多次。
我知道姐姐長大了,我和她的夜晚們不會再有。
姐姐考上大學(xué)的第二年,爸媽鬧離婚,我已經(jīng)初三,一身青春期的逆鱗。某個爸爸酒醉回家的夜晚,他告訴我,這么多年因為你,和你幾個姨夫一直不愉快,你知道你奶奶怎么死的嗎,是來看你的路上被警車撞死的。政府偷偷給我們家錢,這事才瞞過去。你姨父們說的對,你就是個孽種,和你媽一樣,都是狗婊子。
我忍著淚出門,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開門。凌晨的霧氣很濕,我凍的鼻涕橫流,哭了四個小時后學(xué)校大門開了,我腫著眼睛直奔考場,那天已經(jīng)是中考的模擬考試,說喜歡我的女生偷偷給我遞了紙巾,答完卷后我在那張紙上寫,我想姐姐。
中考完我回了袁塘村過暑假,三姨變老了。我一進門見到她尷尬的不知所措。前幾天回來的姐姐幫我把行李放好,拉我去了鎮(zhèn)上的書店。已經(jīng)五年過去,那家書店的老板見到我后說,這不是要考清華的那個孩子嗎。那一刻我萌生一個想法,想要他做我爸爸,但是我不敢和姐姐說,更不敢和老板說。那天我就和姐姐坐在書店的木地板上看書,姐姐身上的味道好聞,她扎著馬尾,是我看一眼就會喜歡的模樣。
那一年媽媽和大姨父鬧得很兇,因為爺爺家的老房子要分,爺爺年輕時說清楚了房子留給老四——也就是我爸爸,但大姨父要來爭。媽媽一巴掌甩開了大姨父的帽子,大姨父指著媽媽的鼻子罵瘋女人。
我和姐姐偷偷跑到村子的河邊,吃小賣部里一塊一支的紅豆冰棍,她說不要想剛才的事情,我覺得姐姐越來越像那個時候的三姨。
回城市的最后一夜,我和爺爺待在他那間小房子里,小時候一直害怕的聲音原來是爺爺?shù)纳胍?。他說他哪也不疼,但他不停的哼哼。我叫姐姐過來,問了很久也沒問出什么,姐姐拉我出去,出門時我看到柜子上那包煙,和小時候我偷偷抽的那包一模一樣。我和姐姐就坐在爺爺?shù)奈葑娱T口,她剛洗完澡,有洗發(fā)精的香味,我再一次抬頭,尋找那塊比較黑的夜晚中,那亮亮的巨蟹星座。
姐姐說,奶奶和我生日只差幾天,也是巨蟹座。
我看著那些星星,也覺得像奶奶的微笑,盡管我從未記得過她的樣子。
冬天,爺爺因為肺癌住院了。我在午夜的醫(yī)院走廊里來回走著,醫(yī)院的茶色玻璃我很不喜歡,感覺胸口悶悶的。那么多茶色玻璃中,只有一塊是透明玻璃,我站在那塊玻璃后面,外面的夜晚們,它們和歲月一樣銹跡斑斑,卻再也沒有哪一片夜晚,比身邊的更漆黑,更遙遠。
青眠,高三文科生。我有一場目睹的大風(fēng)。新浪微博:@睡神青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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