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想改名是23歲。
跟當(dāng)時的女朋友在一起剛滿一年，父母沒提前通知我，自作主張?zhí)嶂Y品去了女方家。打來電話，讓我抓緊過去，兩家人一起吃頓飯，我雖然很無語，但也只能聽著。
席間兩家父母聊得很好，女朋友也很開心，只有我完全沒胃口……
“我想改名?！?/span>
晚飯時我沒憋住，挑起了我們家的“禁忌”話題。
“為什么啊，你名字多好啊。”我媽剛想去盛飯。
“她爸一直在爸面前叫我'小張’，我不舒服?！?/span>
“這有什么呢，一個代號而已。”我爸毫不在意，吃得很香。
19歲時有一次周末回家，我媽騎電動車帶我，我坐在后座。
“前幾天我去公安局問改名的事，你爸知道沖我嚷嚷，說'你問過孩子的意見嗎’。你說，咱們來這個家十幾年了，他對你又那么好，隨他姓不是應(yīng)該的嗎......”我媽時不時微微轉(zhuǎn)頭向我。
風(fēng)挺大，這一字一句像夜晚路上的小飛蟲撞到我臉上。
第一次見他是在姥姥家。那天看到好久沒見的媽媽我興奮地飛奔過去，一個男人拎著兩袋東西笑著出現(xiàn)在她后身。那天他教我吹泡泡糖，他可以吹很大，再啪一下弄破，還能玩出很多小花樣。我一使勁，泡泡糖就從嘴巴里飛出去了。
我忘記是自己聽到還是我媽學(xué)話給我的——“以后得叫我爸爸，可不能叫叔”。
他們結(jié)婚那天我很難過。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跟著他們在鎮(zhèn)上的小房子住，有一天我媽說要出去辦事讓小姨陪我，我不愿意，可小姨說待會她對象（也就是現(xiàn)在姨父）會來帶我去玩碰碰車。
“小姨，他什么時候來呀?！?/span>
我窩在小姨的懷里，她坐在凳子上，我們面對著不遠(yuǎn)處的公路。
“你看啊?！毙∫痰哪樫N著我的臉,，她用手指著路上的車：“看到了嗎，那個車叫'依維柯’（類似于現(xiàn)在的公交車或長途車），他會開著這個車來接我們?！?/span>
“啊，啊，這不就是嗎？”我看著一輛依維柯興奮地叫著。
“這個不是?！?/span>
“又來了又來了！”
“這個也不是?！?/span>
我還一直期望著，小姨已經(jīng)累了。
“你自己數(shù)著啊，第七輛就是，咱們就走?！毙∫滔然匚萘恕?/span>
我獨自坐在凳子上盯著馬路，眼皮都不敢眨。那時候這種車還不是很多，過了很久很久第七輛終于開過去，我歡喜地去找小姨。
“快！快！來了，走走走！”我拽著小姨的胳膊往外拉。
“來了嗎？哦——我記錯了，是藍色！藍色的依維柯才是來接我們的。”
敏感的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察覺到是怎么回事，但等小姨再次進屋，我又坐回凳子上，手托著腮，看著夕陽。
不知道過了多久，機動三輪車的聲音傳來，小姨跑得比我回頭的速度還快。當(dāng)我看清楚是誰時，小姨已經(jīng)開始幫著我爸媽從車上卸東西。
忘記當(dāng)時爸媽穿的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不是平常日子。我理解他們?yōu)槭裁礇]有讓我去他們的婚禮，可其實我還挺想看看爸媽二婚的場景是什么樣的——
我媽是不是開心，有沒有受別人的冷眼；我爸是不是滿臉喜氣，熱情積極。
爸媽結(jié)婚后，吃的、喝的都是先在商店賒賬，等我爸發(fā)了幾百塊錢工資再去還，還了再賒，再還。
后來條件好點了，我爸給我買電子表，我總玩壞，我爸再買，我媽說他不過日子了，而我爸只想讓我高興。
有一段時間，他下班會騎很久的自行車（開車都要四十分鐘的路程）回家，帶一點油燙鴨，估計連整只的四分之一都沒有。他不太吃，我跟我媽吃。
某一天修路，我爸不知道，我媽念叨著天黑別出什么事，我一直跟著我媽分析那條路在什么情況下會看不清。我爸安全到家，我媽松口氣，說：“小孩一直擔(dān)心你呢。”
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那種感覺是擔(dān)心。
我爸在工地打工，我媽帶著上小學(xué)的我和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去看他。到了飯點，我爸把我們領(lǐng)到小吃攤點好吃的，說：“你們吃吧，我去食堂吃?！蔽覌尷囊陆钦f：“吃吧，一起吃吧，沒多少?！?/span>
后來條件好些，我愛打籃球，他要給我買好的球鞋，我第一次穿好幾百塊錢的球鞋，高興壞了。
初二我想要個MP3，說是為了學(xué)英語，其實就是聽歌。我媽不同意，我爸周末就帶我去買。就我們倆，我不敢選，因為能想象到如果我媽在會是什么表情。我爸就說，沒事，想要哪個就拿哪個。
其實就像后來每次給我買籃球鞋一樣，我媽總會在一邊一臉嫌棄地看著我們，說：“這日子不過了是吧？”但我爸還是堅持給我買。
初三時，我不想住校了，想在學(xué)校門口租房子住。我媽不同意，我爸第二天就帶著我去看房子。定下來之后，他又說：“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給你買個手機吧，有事好聯(lián)系你?！敝苣┧徒o我買了一個TCL的彩屏手機，當(dāng)時我上高中的堂哥還在用小靈通。因為新鮮，一晚上我就把手機用欠費了。我媽罵我，我爸說：“沒事沒事，第一次都這樣?！?/span>
關(guān)于籃球鞋還有一件事。高一時，有一天我正在上課，我爸給我打電話：“喂，上次給你買的籃球鞋降價了，你還要不？”要！當(dāng)時同學(xué)們都羨慕死我了。
后來我說想學(xué)音樂，他給我買吉他。又因為學(xué)音樂，我說要轉(zhuǎn)學(xué)，他便給我辦轉(zhuǎn)學(xué)。
高二我想休學(xué)，我知道我媽肯定不同意，給爸發(fā)短信，他讓我晚上打電話給他。電話接通的瞬間，他說：“你想什么時候走，這樣吧，這么周末讓你媽去接你?！蔽覜]說話，他又說：“算了，明天就去接你?！?/span>
第二天中午我媽來了學(xué)校，她沒有罵我。我想一定是我爸交代了什么。
我學(xué)音樂、租房子，我轉(zhuǎn)學(xué)，我休學(xué)……所有這些折騰，不知道是只要我提要求，我爸都會答應(yīng)，還是像改名字那樣，不管我做了什么荒唐事，他都會先從我的角度去想。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已發(fā)現(xiàn)我性格孤僻過不了集體生活，知道我難受到一直失眠。
不管是跟我媽還是跟他，其實我都很少說心里話。
我知道媽媽已經(jīng)夠辛苦了，不想再給她添麻煩；我怕爸爸那么疼我，再給他惹事，萬一他開始討厭我，繼而討厭我媽呢……
但其實我知道他不會。有一次我只是跟他吐槽坐我后邊的同學(xué)總是踢我的凳子，他立刻要去學(xué)校找他。我嘴上說，沒事沒事，都是小事。但其實，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爸來之前，我最羨慕的一個場景，就是別的孩子被欺負(fù)時哭著說：“你等我回家找我爸來揍你?！焙孟裨诓恢挥X中，我也不再羨慕了。
記得幾年前我跟當(dāng)時女朋友的家人吃飯，女孩的爸爸不斷揣測——你弟弟會跟你搶東西嗎？你跟你繼父關(guān)系真的很好嗎？我當(dāng)時非常鄭重地說：“叔叔，我跟家人的關(guān)系都很好，而且，他就是我爸，不用說繼父。”
女孩爸爸點點頭，繼續(xù)說：“嗯，那你繼父有養(yǎng)老金嗎？”
如果不是第一次吃飯，我想當(dāng)時我一定會把桌子掀了。但這些，我從來沒跟家里人提起過。
長大一些之后，我跟我爸也會開始聊天，但都是見面時或偶爾回家，幾乎沒有打電話也沒有微信。
父子之間、男人與男人之間溝通得好的本來就少，而我跟我爸中間總有什么東西在擋著，即使他對我的情感不用言說?；蛟S，是因為從小沒有這種習(xí)慣。
可是，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他了。看手機的樣子，打哈欠的樣子，嘆氣的樣子，走路的樣子，開玩笑的樣子......每到這種時刻我都會突然一愣，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的身影。
兩年前弟弟訂婚，我爸開車，我負(fù)責(zé)喝酒。我酒量很差，但那天特別高興就喝多了。他坐在我旁邊，猶豫了很久，我借著暈乎勁兒跟他說：“爸，我覺得我越來越像你了?！?/span>
他低頭笑著說：“你本來就應(yīng)該像我啊?！?/span>
弟弟結(jié)婚后不能?；丶遥幸恍┬〉墓?jié)日只有我們?nèi)齻€人，吃的也比較簡單，家里顯得很冷清。
有一次我問我爸：“你會覺得不舒服嗎？我已經(jīng)這個年紀(jì)了還沒有結(jié)婚，弟弟也沒經(jīng)常帶弟妹回來，不像別人家一大家子熱熱鬧鬧?！?/span>
他說：“嗯——可能還沒到年紀(jì)吧。我現(xiàn)在主要還是擔(dān)心你，以后沒個人陪著怎么辦呢。我現(xiàn)在還年輕，也許到了六七十歲就會覺得孤單吧，應(yīng)該會的……”
我這些年渾渾噩噩，他的擔(dān)心我只從媽媽那邊聽到過。他在我面前都是善解人意的樣子。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32歲了，他沒有給我壓力，沒有拿我跟別人比較，沒有覺得我沒出息。我在一個重組家庭長大，受到的卻是溺愛。我很慶幸，如果不是這份溺愛，如我這般脆弱敏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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