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鼎和你一起釣魚# 所謂奇葩，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罷了，其言語行動與大多數(shù)人格格不入，顯得有點出類，所以人人都想得其萃而拔之而后快。這些人往往被貼上異類的標(biāo)簽，口誅之筆伐之，仿佛正義戰(zhàn)士化身，在維持一個正統(tǒng)之道似的。若能從奇葩的內(nèi)心去理解他們的動機或者習(xí)慣，卻往往令人感嘆唏噓。當(dāng)然，前提是這一朵鮮艷的葩沒有啪到你自己身上。
第一朵是一位年輕人。高大魁偉，儀表堂堂。極少出動。所以以前也不了解。大前年夏天，我們兩車人浩浩蕩蕩奔小浪底王拐，大家四散開找釣位，只見他到了張三旁邊了，張三說，這里有點擠，你別處看看吧。他又奔李四旁邊，李四說，挨這么近，怕遛魚桿打架。最后，忽然飛奔我旁邊三米，坐下了。直接開工。我當(dāng)時和他一點不熟，也不便抗議。雖然我也想僻靜點守個巨物什么的嘛。我正手忙腳亂往漂座上扎漂呢，他說話了，“有沒有鉛皮？”我當(dāng)然有。就給他扔過去一塊。等我正找底，耳邊傳來他的驚呼“哎呀，壞了，上次桿稍斷了一點，你有紅繩沒？502呢？”我當(dāng)然是有的，給他送了過去。我找到了底，卻掛鉤了。拉斷3號美人魚子線。他看見了，說，“你用的幾號鉤？”我說，“鯽魚鯉魚兼顧，伊豆六號”?！皦牧耍覜]帶小鉤。只帶了伊勢尼七號。要是一天等不來大魚，鯽魚也釣不上，就白等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忍住沒接茬。前兩次我緊要三關(guān)急著想早打窩呢被他搞得才找到底，況且我的子線也不便宜，帶鉤一副就兩塊大洋呢。好在他欲言又止了。我換了子線，用打窩桿去打窩。一罐子還沒入水，他的令人嗖的一下頭皮都發(fā)麻的男中音又耳邊響起來了，“走的急，打窩桿忘了帶，一會用你的?！庇玫牟皇瞧硎拐Z句，而是肯定句式。我只能說，好。窩打好了，我摸出一顆煙，習(xí)慣性地讓煙，他拿著了，說，我沒有打火機。我給他點上。他說，我一般不抽煙。我一聽，真是如釋重負。
整個世界清凈了。山坡上傳來四五種鳥啼，對面山梁上下來一群牛，帶著兩只小牛犢。兩只蜻蜓追逐著，時不時用它的尾巴點擊水面，蕩出圈圈小漣漪。時時又調(diào)皮地站我的漂尖上，把我的兩目壓成一目。我沒有打攪它們。它們也是水的精靈，使看到的人安詳起來。我沉陷在難得的寧靜里，希望時間停留在這美好的一刻?！敖栉覂筛躲^吧？”晴天霹靂！我嚇得差點一頭栽水里。“兩付鉤?！彼裁磿r候已經(jīng)站我身邊來的？我回過神來，哦了聲，癡呆狀地去子線盒里給他取。“兩付就夠了。哦，要不三付吧，這里掛底厲害。”他飛快地表明了“借”我鉤的正當(dāng)性和必要性，甚至是合理性。我給他四付，故意假裝客氣地問他，夠不夠？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要走了，又轉(zhuǎn)過來他高大的身軀，遲疑了一下，說，“嗯～～差不多吧，要不等掛完了再問你要。”我呆若木雞，悔恨自己的愚蠢！連魚竿搜的一聲被拖下水了都沒反應(yīng)過來。
等我拽著失手繩拉回來魚竿握住桿把，已經(jīng)拔河了。子線被拉斷。我又換上子線，點上顆自摸煙，用吞吐的煙圈排解內(nèi)心的不爽。大家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上魚了，全是鯽魚。這么過了一個小時，魚口稀疏了，我和遠處一個哥們還不停地上著。忽然嗖的一聲巨響，只見他背投大鞭甩過來了！還很有準頭，直接貼著我的漂一尺遠落下去了！這是個什么情況？我呆若木雞?！拔夷抢锿？诹?。蹭你幾桿。”陳小春的歌聲在我心里唱起來，“神吶，救救我吧！”你以為事情的發(fā)展到這里就是高潮了？so young so simple！每次我提桿上魚，他就也提起來，再往我那邊靠近一點打進去，這么三次以后，他已經(jīng)完全把鉤打到我的窩心，讓我相當(dāng)?shù)母C心。我被他步步緊逼，離我的窩已經(jīng)一米開外了。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他連桿上魚了！他把魚護都提過來了！他要打持久戰(zhàn)了！而我，干瞪眼了。
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已經(jīng)毫無垂釣的興致，就去遠處那個還在連拔的哥們那里觀戰(zhàn)。余光睥見那人已經(jīng)一屁股坐在我的小釣椅上，穩(wěn)扎穩(wěn)打起來。我在心里把王杰的歌從“忘了你忘了我”唱到“忘記你不如忘記自己”，還難解低落的情緒，就又把“安妮”“回家”“愛的太多”都過了一遍，心下稍慰。這邊哥們說，來替我釣會吧？我說，不了，我已經(jīng)小過了癮了。
“快來！魚竿又被拉進去了！”遠處傳來那人的大喊?！白掷K啊?！边@邊哥們說。“我正遛魚呢顧不上?！敝灰娝辉阱摁~。我跑過去，搞起來一條二斤小鯉魚。再看他努力半天，讓我無從下桿，卻上來個斤把的！
我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就說，你的窩半天沒釣，可能發(fā)窩呢？他堂堂博士出身，邏輯思辨能力果然了得。他沉吟兩秒，款款說道，“剛才我們這么近倆窩，就你這里上魚多。我的窩沒魚了，你窩里還能上。還是你的窩好?！蔽覇】跓o言，總不能說“我的窩就是再好那也是我的啊，不是你的嘛！”吧？發(fā)現(xiàn)有時候，所謂修養(yǎng)啊素質(zhì)啊真是個壞東西，讓人局限于自設(shè)的牢籠，而難以保全自身的權(quán)益。這么說來有點繞，但是聽起來顯得有學(xué)問。通俗的說法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愛惜羽毛是自愛的表現(xiàn)，但是如果愛惜羽毛到了容忍別人把你的毛拔光，這個就不是修養(yǎng)了，是活生生的窩囊。我下了逐客令。我說，“你先去你窩里釣會吧，我也想安靜一會看等來個大魚呢?！彼馕渡铋L地長哦一聲，轉(zhuǎn)身要走，又順手抓了我一把餌料（窩餌和釣餌都是一樣的煮熟的麥子），說，“剛才我那個鯉魚就是掛你的麥子上的，還是你的麥子好?！?/p>
塵埃落定了。兩棵煙后，我的耳朵又可以聽到鳥的歡唱，我的眼睛又可以看見牛犢撒歡。心里也蕩漾著“太陽出來我爬山坡”一類的明媚歌曲來?！鞍パ?！紙！有沒有？剛才上魚呢沒顧上，明明記得好像帶了的，不知道放哪兒了?！蔽耶?dāng)然是有的。給了他。他飛奔山坡去了。我的五臟六腑鼓脹脹的，氣運丹田八次，終于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嘭！”水面的一群白條狼狽逃竄了，山坡上的鳥集體禁聲了，連對面山梁上的小牛犢都從牛媽媽的肚皮下鉆出來，瞪大了驚恐的眼睛。我，如釋重負了。
他從坡上下來了。他提桿了。哦，他掛底了。他在用上揮桿稍技法試圖將掛底之鉤解救出來。我沒有往他那邊看一眼。生怕再粘上什么意想不到的又細碎又不值錢但是卻令人抓狂的麻煩來?！皰焖懒?。只能硬拉出來了。”他說?！皢押?！鉛皮座沒了！你有沒有？”@$*%#￥?。?！我想我當(dāng)時的臉色可能相當(dāng)難看。我沒有說話?？諝饫镉幸环N叫做凝重的東西?？床灰?，但是完全可以感知到。它彌漫在你周圍，籠罩你，壓迫你，讓你艱于呼吸。何苦呢？何必呢？我本不是來開心的嗎？我安慰自己。我給他扔過去一個鉛皮座，“喲，帶彈簧的，高級?！彼f。我正要給他講講這個鉛皮座以及我別的小配件的系列性和精致性以及實用性，以緩和一下氣氛，他又說話了，他真的說話了，他，真的，真的，說，話，了，了，了。“鉛皮。也隨著掛沒了。”我給他扔去鉛皮。我手拉著失手繩，任由我的魚桿被拉滑入水里，看著桿稍沒入水中，又看著桿把翹上去，我目光呆滯，六神無主，如同夢游。遠處哥們大喊，“大魚，提??！”我說，我知道。
“來，幫幫忙，往上捋一捋漂?！币桓鶙U橫在我鼻子前面兩CM。我捋了捋。桿走了。幾分鐘后，桿又來了?！霸偻先鼵M?！蔽肄哿宿郏瑮U又走了。從此，我捋一個橫來橫去的桿上的漂凡不知幾十次。因為我麻木了。我是一個捋漂機器，一個別人隨便動用的工具。我失去了一個釣魚人的靈魂，我像一只上鉤的魚，被漫無邊際地遛著。精疲力竭，無可奈何。
魯迅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某些人。因為他看透了他們的虛偽和卑劣。別人都是很有情商的，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甚至還指望著人家有朝一日給自己帶來好處。而魯迅忍不住，揭開了他們的遮羞布，讓他們光鮮外表下的丑惡大白天下。所以他們惱羞成怒了，紛紛抱作一團，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了。污蔑，栽贓，造謠，構(gòu)陷，無所不用其極。所以，魯迅的遺言，是咬牙切齒的“我一個也不寬恕?！倍@個，竟然也成了該死不死者們攻擊他的罪證。據(jù)說魯迅的文章已經(jīng)從語文課本里刪除殆盡了。我環(huán)顧四周，看看太平盛世，覺得不合邏輯。不知道死了的魯迅的憤怒何以令活著的人物恐懼。而我的恐懼只有一個，就是旁邊那人的聲音。他應(yīng)該消停了吧？他還要怎樣？
善良者最大的可悲就在于，他總是以己度人，而遇到對方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的行為，自己又束手無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銘?！蹦阋豢滩惶岱溃鸵蕴澅锴?。而這個又是防不勝防的。
他好像鉤著巨物了。魚桿成了大彎弓，主線在嗖嗖作響。我沒有嫉妒，更不會歡喜。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哦，好像是又掛底了?！彼f。我沒有說話。連竊喜都沒有。他在收回桿拉線?！鞍パ?！主線斷了！”我還是沒有做聲。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是馬上我就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你有主線嗎？”我的腦袋轟的炸了！我想一頭撞在石頭上。當(dāng)然我沒有拿頭去撞石頭。送佛送到西吧。我動用了積攢幾十年的胸懷和理智，給了他一副主線。
晚霞滿天，牛群吃飽了，還下到淺灘洗了個澡。小牛犢不敢下水，又舍不得媽媽，急得哞哞叫。小風(fēng)拂面，真是愜意。該換電子漂了。忽然，嗖嗖的大線極速嘩啦水面的聲音傳來。他又掛底了。我狠下心來，這次，如果，他，再拉斷主線，我一定要學(xué)會拒絕。我就說我也沒了嘛?！皦娜耸强梢则_的?！边@個據(jù)說是老外啟蒙教育孩子的內(nèi)容。而我卻在艱難地內(nèi)心掙扎。我豎起耳朵，等著他拉斷大線來問我要，然后我就戰(zhàn)勝自己的懦弱，就說我也沒有了。對，就這么干！我本就不欠他的。
果然，他拉斷主線了，我的神經(jīng)繃得像箭離弦前的弓，清晰地聽見我狂亂的心跳。噫？怪哉！他竟然沒有說話。他，從，主，線，盒，里，取，出，一，副，主，線，來，了?。?！
我癱軟在小椅子上，一種被欺騙被羞辱的感覺充盈在整個身軀，憋悶，悲痛，氣若游絲。我捏碎了一顆煙。又捏碎了一顆。
余華十八歲就出門遠行，而我，則是奔五了還在路上磕磕絆絆。遇到莫名其妙的人或者光怪陸離的事，就成了丁捷《依偎》里的女主人公，懵掉了，活在被人影響下的意識流里，無法掙脫。據(jù)說這個和情商有關(guān)。而汗牛充棟的情商高的不勝枚舉的例證如果只成為我以為的靈魂卑微的反面教材，覺得他們的逆襲的成功都具有原罪，如果那樣去卑躬屈膝出賣良知和底線還不如去死，就產(chǎn)生了抗拒甚至鄙夷的不良情緒。所以，我從沒成長。成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你不知道在哪個人生階段會鬼使神差遇到什么奇葩。那么，機緣巧合時，總有些人，讓你明白，拒絕成長，要付出的沉重代價。
后來再遇上他同行，我就學(xué)精了。到了水邊，我就假裝找釣位，東轉(zhuǎn)轉(zhuǎn)西逛逛，等他打窩了，我再找個離他八丈遠的地方落腳。無懼翻山越嶺，無懼空手而歸。
關(guān)于釣魚遇到的奇葩還有幾朵。但是我不想再說了。這一個已經(jīng)讓我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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