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丨園中山石誰人栽

那是承載著有關(guān)于“瘦皺漏透”的中國美學(xué)與哲學(xué)的神奇石頭；那是裹挾著歷史風塵與皇家百姓生活印跡的重要文物；那是畫龍點睛與提氣揚神的園林巧手......

當你走在中國的園林之中，漫步在北京的古苑深處，或許正是這些天然造化，又因人設(shè)計的疊石之山，而留戀、而神往、而靜靜聆聽這些精美的石頭講述的故事。

尋源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懂得天人合一，寄情于山水的中國人，從來就沒有將工作與生活作為兩個世界的事情分別看待，反而是將二者充分融合，甚至成為一個整體，上升于精神，呈現(xiàn)于審美。于是乎不管您是哪行哪業(yè)、地位幾何，都會依照心性尋找到適合自己的一方生活田園、精神沃土。

寄情山水，是一種尋味，而創(chuàng)設(shè)園林則是一種玩味。

如果說將花草移入自家園中，是對自然的相邀，那么疊石造園則是主人營造出的精神花園。從一定意義上講它屬于極為個人世界的“私藏”，繪于內(nèi)心造于現(xiàn)實。而它又是張揚且豁達的，在同一座園林中，不同人帶著不同心境均會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回饋，而園主人則如姜翁釣魚，靜等那心心相印、眾里尋他的欣喜與快感。

《東園圖》卷（局部） 明 文徵明

追根溯源，我國疊石造山的歷史可追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可以說它的誕生與發(fā)展正是陪伴中國園林的發(fā)展歷史一路走來的，當時人工痕跡并不很濃，雖然“主人家”已經(jīng)主動將頑石請入園中，但一般均以獨賞為主。

到了宋代，人們開始有目的地設(shè)計籌劃，單獨的自然石材也“組團”出現(xiàn)，王者對于園林審美的追求，使得疊山匠人這一職業(yè)隨之登場，也為我國園林設(shè)計帶來了歷史性的巔峰。最著名的是如今北海公園中的艮岳石，成為了中國園林歷史發(fā)展的見證。據(jù)傳，北宋徽宗就是這么一位愛石董石的“大玩家”。如今的這些石頭便來自當時的東京城，為的是建造艮岳苑之用。此苑于政和七年開工，原名萬歲山后改為艮岳、壽岳。

北海公園的“艮岳石”丨圖源網(wǎng)絡(luò)

明清兩代，中國園林營建再次迎來了高潮，如今我們在北京看到的諸多園林，大多承載著當時的設(shè)計印跡，尤其是眾多藝術(shù)大家的參與，更為中國園林增添了不少藝術(shù)氣質(zhì)與價值，因為他們的參與也將詩、書、畫、意、自然等人文元素完美融合，其中尤石濤最為代表。

眾所周知，石濤是清代著名的書畫大家，其在中國藝術(shù)史中留下了深刻印跡。清代名家邵松年有評:“一生郁勃之氣，無所發(fā)泄，一一寄于詩畫，故有時如豁然長嘯，有時若戚然長鳴，無不以筆墨之中寓之?！?/span>正如邵松年所言，如今石濤作品早已成為趨之若鶩的收藏珍品、神品，但石濤在世時的命運與處境并沒有幾百年后那般光鮮亮麗。由于舊朝王孫的身份，他出世為僧，而又在新的朝代按捺不住，獻畫迎駕頌揚時政。這樣的積極入世還體現(xiàn)在，他為諸多當政名門設(shè)計園林，其中涵蓋了不少疊石造園的技法。

何園“片石山房”丨圖源網(wǎng)絡(luò)

這樣的說法絕非空穴來風，今日揚州被譽為“晚清第一園”的何園內(nèi)深藏“片石山房”，便是石濤的作品。一座依墻假山，西高東低起伏連綿，峰下石屋巧奪天工，如出自天然又實為人工，這與石濤畫論中“外實內(nèi)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觀跡

時光荏苒，如今在北京的諸多園林中，依然可以尋找到疊石造園的入目之雅，可品出設(shè)計者良苦用心之妙。

與什剎海為鄰的恭王府內(nèi)，一座假山坐落在王府的后花園里，來此旅游的人們對假山內(nèi)部的秘云洞和一塊康熙福字碑并不陌生，而對于這名為“滴翠巖”的假山卻過于疏忽。

恭王府“滴翠巖”丨圖源網(wǎng)絡(luò)

正如假山頂上的建筑之名——綠天小隱，這假山的身世與其中之妙恰恰擁有著隱于凡世的大智慧。

觀其材質(zhì)，整座山取材太湖石，千里之外的石材以及當時的運輸條件，可見價值珍貴。沿著山腳下的曲徑拾階而上，分置東西的小路并非“通幽”而是“通妙”。這妙，在于路的盡頭是一口臥于地中的水缸，缸底有孔，顯然這缸并非儲水之用，而是導(dǎo)水入山。據(jù)傳，曾經(jīng)這里的仆人，每到夏景天兒，便會往缸中注水，水沿缸內(nèi)小孔滲入小山內(nèi)部。在這一過程中，不少水分被山體吸收，多余水分則積于石山下部的小水池中，水池中同樣由三組疊石點綴，意為“三仙山”，即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島。由于北方夏日高溫潮濕的特性，加之太湖石中空透水的特點，石壁便生長出嫩綠喜人、柔軟可愛的青苔，顧名思義——滴翠巖。

相較恭王府的假山之妙，北海公園靜心齋的假山則完全可以憑借氣勢與組合建筑獨具風騷。因為北海公園著名的“園中園”，靜心齋的名字家喻戶曉，然而它乾隆小花園的身份則不太被人知曉，其實它的身份也對這里假山之所以擁有如此規(guī)模的原因給出了答案。

北海公園靜心齋丨圖源網(wǎng)絡(luò)

始建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的靜心齋，作為皇太子的書齋，原名鏡清齋，我想無論是之前的“鏡清”還是后面“靜心”，均寄托了修心本真的祝愿與誡勉。據(jù)史料記載，乾隆皇帝多次前往江南，對那里的園林設(shè)計情有獨鐘，回京之后，便命人按照江南園林的意境設(shè)計建造了此園。

其中，靜心齋后院以疊石為主的設(shè)計更為“豪氣”，豪在整個院落的主人便是這遠道而來，由太湖石組成的山巒。豪在依山而建的亭臺樓閣、回廊小路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上，毫無喧賓奪主之感，又各自釋放著獨有的氣質(zhì)與韻味。

園中之人可拾級而上，坐在峰頂?shù)臎鐾ぬ庿B瞰小院全景，抑或放眼瞭望那碧波蕩漾的太液池。此時，穩(wěn)坐于石山環(huán)抱的沁泉廊也上演著一出光影盛宴，廊前池中的鯉魚飄逸著身姿，享受陽光與清泉，伴隨擾動的池水，波光如舞蹈射于廊前，如池水與廊的對話，如光陰奏響的旋律，恍然大悟，這原來便是泉沁于廊的最好表現(xiàn)。如果是累了倦了，也可移步于不遠處的抱素書屋，那是一處不大的院落，一屋一池簡而奢華。簡單在一本書一臺琴一天靜心神游，奢華就在這一方天地，因為有了錯落有致的疊石點綴，因為有了角落里青竹與怪石的相擁，因為有了那石縫中伸出的春桃，人間浮生甭提多美......

宮墻外的小院子，因為疊石造景各有氣質(zhì)，宮墻內(nèi)的御園也因這疊石多了不少趣味，增了幾許雅致。

堆秀山位于故宮御花園之內(nèi)，山如其名，正可謂一山藏眾秀。這座建于明代的疊石之山，歷經(jīng)兩朝帝王家，山上的攢尖小亭更成為了既可遠眺紫禁，又可回觀景山的賞景佳處。小山腳下的石門上，“堆秀”二字優(yōu)雅瀟灑，據(jù)說“御景亭”和“堆秀”二字均出自萬歷皇帝之手。后朝乾隆帝更頗具雅興，在東側(cè)山腳的石壁上題寫“云根”二字，兩朝帝王寄情一處，又均留下墨寶，可見此處妙哉。

確實妙哉，這妙需要訪者用心發(fā)現(xiàn)，用情尋覓。

堆秀山丨圖源@故宮博物院

由于宮苑的特殊地位與用途，設(shè)計者不單要考慮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建造出一鳴驚人的景致，還要限于安全、政治、宗教、文化等諸多因素，稍有差池就會犯了忌諱。在這樣的考慮下，獨具匠心的設(shè)計者在山下設(shè)置一對石盆，盆中蟠龍活靈活現(xiàn)，幾只小獅伴隨身旁。而在山上，設(shè)計水缸注水，缸底留孔，利用高低差的原理，水入缸中順勢流下，蟠龍吐水，小獅如沐甘霖，生動可愛。除此之外，堆秀的取材也很講究，小小石材各具姿態(tài)，有人曾在這里尋找到諸多“像形石”，大膽推測或與十二生肖有關(guān)。

延續(xù)

當石頭與人結(jié)緣，生活中便多了不少滋味，更有人世世代代延續(xù)這一緣分，在一份北京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我們看到了“山石韓”的名字。

據(jù)記載，清朝道光年間，北京一韓姓工匠造園技藝高超，技法細膩，大有氣勢，小見乾坤，因此在行業(yè)內(nèi)獨樹一幟，得名“山石韓”。

可不要簡單認為疊石造園就是將散落的石塊整合堆山，其實這是一門綜合性的園林藝術(shù)。首先，自古以來，疊石造園的最初目的便是模仿自然，而在這一基礎(chǔ)上，融入設(shè)計者的巧思妙想，借助山石之美，發(fā)揮自然造化。而通過屋舍、流水、花卉植被、道路等元素融入，突出美感的同時，營造意境，讓園林擁有自己的語言氣質(zhì)。

歷經(jīng)數(shù)代，山石韓也形成了自家獨有的技法特點，據(jù)相關(guān)資料:韓式疊山以“三安、三峰、三遠”為基本技法，“三安”即按照主、次、配的規(guī)律安放設(shè)計三塊或三組石，“三峰”指疊山的基本布局須有主峰、次峰和配峰，“三遠”是平遠、高遠、深遠三種意境。技法訣竅盡顯畫理，講究小中見大、層次豐富。實際操作中有眾多原則，如“賓主”是指主峰為主，最高、最大，其余皆為賓;“層次”有兩個方向，層表現(xiàn)上下高峻，次表現(xiàn)前后深遠;“起伏”則要求山勢要波浪式循序漸進，不能是一條直線。

“林泉高致”景區(qū)丨圖源網(wǎng)絡(luò)

如今，山石韓的后人更參與多項國家重點工程設(shè)計建造，尤其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內(nèi)的“林泉高致”景區(qū)，山石錯落有致，山水從高處流下，白色水花伴隨著高低石階繪制出飄逸動感的畫面，近處的水流又匯聚成柔美的小溪，流入公園中心水域。大人早已陶醉在這水與石的奏鳴之中，光著腳的孩子也沉浸在互相嬉戲的水中之樂，遠處野鴨子降落在湖面上劃出了一條優(yōu)美的水線......

作者丨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