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溶
01
說起黛玉這丫頭,若說她是紅樓夢中最漂亮的,可能會有人不服。若說她是最聰慧的,可能會有人猶豫。但若說她是整部書中身體最弱,吃藥最多的人,我打賭所有讀者都會點頭同意,毫無爭議。
黛玉自己便說了: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飲食起便吃藥。
從蘇州到京城,從林府到賈府,走過迢迢千里,拋下再多的東西,唯有那打小的病拋不掉,如影隨人,跟著你來,跟著你去。到賈府的第一天,賈母就發(fā)話:那一味人參養(yǎng)榮丸,接著配。
連怡紅院的小毛丫頭佳蕙都曉得“林姑娘生得弱,時常她吃藥”,于是給生了病的小紅出主意:“你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
倒好像林姑娘和西門大官人一樣,開著生藥鋪呢?
其實家常誰都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的。紅樓夢寫過許多人生病:襲人發(fā)燒了蒙著被子發(fā)汗,才惹了李嬤嬤一場罵;晴雯好死不死的冬夜里穿著小衣跑出去嚇唬麝月,結(jié)果凍成了重感冒;探春晚上不睡學(xué)人家詩人看月亮,結(jié)果“為風(fēng)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寶釵常備冷香丸,雖然她的熱毒之癥到底也沒寫明白是個什么癥狀。
但是這些病都是偶爾的生一次,這些小姑娘誰也沒黛玉病得專業(yè)。席慕蓉有詩說“假如我來世上一遭,只為與你相聚一次”,那么顰兒她來世上一遭,就像是專門是來生病的。
林妹妹她每年到春分秋分,必犯嗽疾,這就占去了兩個季節(jié)。而夏天呢,去清虛觀玩了一次,人人都沒事,唯有她回來后就中了暑,想必那冬天的冷風(fēng)朔氣更加禁不得。遇著老太太高興,園子里多游玩了幾次,那一秋的咳嗽便犯得更重些,吃螃蟹吃一點兒夾子肉,心口就會微微的疼。如果把疾病比喻成個風(fēng)刀霜劍,倒還真應(yīng)了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
難怪鳳姐說她是個美人燈,風(fēng)吹吹就壞了。
02
生病就離不了吃藥,黛玉自嘲說: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
但是吃藥真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世上可入口的東西,再沒什么比藥更難吃了。我之所以有此感受,是因為前段時間頸椎不好,每天喝兩碗苦藥,于是對常年吃藥的林妹妹有了新的認(rèn)識,吃藥的人才能體貼吃藥的人,所謂的惺惺相惜和感同身受,可不是隨便說說的。我發(fā)現(xiàn)病中宜讀紅樓夢,能讀出不一樣的感悟來。
做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吃藥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得吃藥。良藥苦口,生病吃藥原是天經(jīng)地義,若偶爾的生次病吃次藥,便來抱怨,那是矯情。但若是有生之年都要伴著藥度過,的確讓人望而生畏。
03
有一回,就是寶玉挨打后,黛玉站在那花陰下,遠(yuǎn)遠(yuǎn)的向怡紅院望著,看到一波又一波的人進(jìn)去望候?qū)氂瘛?/p>
她卻不去,她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假裝和自己無關(guān)。
然后紫鵑喊她回家吃藥。
黛玉嗔道:你到底要怎么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么相干?
(那么,人家挨打不挨打,又與你什么相干哩?)
雖然是寶玉的傷牽著她的心,雖然是她剛剛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珠淚滿面——原來我是只注意到這些的。但是現(xiàn)在我有關(guān)注到另一點:是不是有那么一些兒,黛玉潛意識里是在逃避吃藥呢。
煩死了,吃藥吃藥,天天吃藥。
她平時總是按時吃藥的,但現(xiàn)在內(nèi)心有了一個理由,寶玉的傷病,是她心中的大事,把她吃藥的心思壓下去了。
如果有一件事,是我們不樂意做,卻又必須做的,當(dāng)有另外的重要的大事發(fā)生,我們自然就會暫停原來那件事,并且心安理得。
這心思被后面紫鵑的話證實了: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p>
哎,如果她可以不用吃藥,她當(dāng)然不想吃,但問題是她不可以啊。
04
寶玉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番話:
“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
這完全是廢話,真真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迂腐之談。神仙高人只有采藥的,可有吃藥的?若叫他天天吃藥,看他們還妙得起來?只怕神仙們要忙不迭的把藥碗塞給寶玉,怒道要雅你去雅。
如果寶玉天天像林妹妹那樣吃藥,這么違心的話他便說不出來。以寶玉那樣刁的嘴巴,那糖腌的玫瑰鹵子,還要嫌吃絮了不香甜,吃藥肯定要叫苦連天的。
人們看到的西子捧心的美,總比體會到的心疼病的痛要多些。
其實寶玉也曾吃藥的,他是個文弱的男孩。有一段時間,也不知因為哪里不好了,王夫人曾弄了個丸藥,襲人天天臨睡前打發(fā)他吃。丸藥總比湯藥容易下咽多了,所以黛玉需要常年服用的藥也做成丸藥,一是吃著沒那么苦,二是也省了天天煎藥的麻煩。
醫(yī)院里打針的孩子,凡大哭大叫的,都是不常打針的,那些有慢性疾病,需要常年注射的孩子,一般是不哭的。他們習(xí)慣了疼痛,漸漸就不哭叫了,學(xué)會了忍住眼淚。但這安靜只是一種麻木和無奈,不代表打針不痛,也不代表吃藥不苦。
從小就吃著藥長大的黛玉,想來也早習(xí)慣了那種苦味道,同時也習(xí)慣了疾病帶來的苦痛折磨。急性子的晴雯,生病的時候只吃了一天藥,沒退燒,就急的亂罵大夫“只會騙人的錢,連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黛玉若有她一半的性子,只怕早也急死了。話又說回來,就算爆炭如晴雯,若像黛玉一樣吃上十幾年的藥,生上十幾年都不痊愈的病,只怕什么性子也磨平了,人在各種類型的苦難中最容易學(xué)會堅忍。
沒有過生病吃藥的經(jīng)歷,不足以談人生。
05
在一個冬日,寶玉曾問黛玉:
“如今夜越發(fā)長了,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
黛玉說:
“昨兒夜里好了,只咳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這已經(jīng)是“好了”,一夜咳嗽兩遍,黛玉已經(jīng)很知足。前一個“只”字,透露了黛玉平常夜里咳嗽的頻繁。后一個“只”字,就只有無奈了。四更,天快要亮了。而從躺下到四更,只有失眠過的人才明白那有多漫長。
其實黛玉平時吃藥還是很乖的。寶玉過生日,晚上大家在怡紅院喝酒占花名,玩到深夜,黛玉還不忘記“回去還要吃藥呢”。她這么無奈又認(rèn)真的吃著藥,苦苦的一碗又一碗,一丸又一丸。
寶釵是個淵博的人,色色都知道,醫(yī)理也極通的。她曾認(rèn)為黛玉的藥方子,人參肉桂太多了些,覺得黛玉應(yīng)該以平肝養(yǎng)胃為要,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所以很真誠的給黛玉出了個主意:
“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要吃慣了,比藥還強(qiáng),最是滋陰補(bǔ)氣的”。
黛玉不想多事要燕窩,怕惹下人抱怨,于是接受了寶釵贈送的燕窩,雖然這個時候兩個姑娘已經(jīng)盡釋前嫌,但以黛玉的孤高自許,能接受這般,只證明一是對寶姐姐的認(rèn)可,二是對這種食療方式的認(rèn)可。
她愿意試試這燕窩粥。
無論是平時老太太給配的人參養(yǎng)榮丸,還是王夫人偶爾操心的那鮑太醫(yī)的藥,還是寶玉那不知真假的、需用古墓里珍珠的藥方子,所有人提供給黛玉的,都是藥,沒別的。
只有寶釵不是。燕窩粥不是藥,不苦,不會難以下咽。就沖這一點,足以讓黛玉先三分接受。
06
黛玉有一次和寶玉拌嘴,寶玉說:
“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沒個看著你作踐了身子的理”。
黛玉很嘴硬的懟道:
“我作踐了身子,我死,與你什么相干?”
這自然是氣話。不論情侶還是夫妻,吵架時的話是最信不得真的。感情越深厚越喜歡說死啊活啊的,因為容易嚇到對方。跟生人說不著這個,因為你死便死唄和人家沒毛線關(guān)系。
其實黛玉才不會隨便作踐身子,她很懂得珍重的,很小的時候她的大才子老爸就教她這些“惜福養(yǎng)身”的道理了。剛進(jìn)賈府時,因為吃茶,她還想起林如海說的“飯后務(wù)待飯粒咽盡,方可吃茶”。
“鰲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我覺得一個人要是不愛吃螃蟹,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這是黛玉的螃蟹詩,但是愛吃歸愛吃,黛玉卻“獨不敢多吃”。這里這個“獨”字好委屈,她只能看著眾人大快朵頤,看著鳳姐吃不足還要來“多拿幾個團(tuán)臍的”。所以她下一句寫了“多肉更憐卿八足”,因為她只吃了一點夾子肉就下來了。螃蟹性寒,就這一點夾子肉就令她“心口微微的疼”,黛玉也很會照顧自己,趕忙的去“熱熱的吃口燒酒”,好壓那寒氣。
這個病弱的身體給了黛玉太多的限制,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處處保重,處處克制。大雪天的烤鹿肉,香氣飄得老遠(yuǎn),湘云她們吃得正歡。寶釵告訴新來的寶琴:“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愛吃”。看來黛玉也喜歡美味的東西,喜歡卻不敢吃;當(dāng)然了,藥是最不美味的東西,不喜歡卻必須吃。想吃就吃是一種福氣,只是像湘云就感覺不到罷了。
07
如果沒有父母雙亡,沒有疾病纏身,黛玉會是如何模樣?
作者偶爾也會讓風(fēng)吹散薄霧濃云,露出一角澄澈透明的天空,讓我們看到林妹妹的本來面目:
那是千伶百俐,調(diào)皮可愛的黛玉,在姐妹面前笑的握著胸口,反說李紈“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學(xué)針線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又打趣寶釵,要“鐵鍋一口,鐵鏟一個”,好炒顏料吃。
那是心性高,不服輸?shù)镊煊瘢J雪庵聯(lián)詩,和湘云看誰搶的熱鬧。中秋節(jié)聯(lián)詩,一定要想一句更好的,來對湘云那句寒塘渡鶴影。
那是豁達(dá)的,不矯飾的黛玉,香菱要學(xué)詩,她便熱誠的說“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也還教得起你”。
這才是黛玉最初最真實的樣子,只有和她一起長大的寶玉,才知道真實的黛玉有多美好,有多么值得去愛。
但是,大凡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08
這苦苦的一碗藥,一吃就吃了十幾年,黛玉的身體也沒見好起來。
所謂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一個病該當(dāng)要好,吃些藥自然就好了。吃了十幾年還吃不好,那十有八九是不會好的了。要好早就好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黛玉是個有慧根的人,我覺得,她自己只怕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
剛到賈府時,黛玉曾對賈母王夫人等提起這樣一件事:
那一年我才三歲,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是一生不能好的了。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黛玉說這話的時候是和外婆舅媽們當(dāng)閑話說著玩的。當(dāng)初賈敏夫妻當(dāng)這是“不經(jīng)之談”,賈母諸人聽了自然也并未在意,當(dāng)時的黛玉,說說而已,自己也是不信。
但是日久天長,經(jīng)過那么多事情,流過那么多眼淚之后,黛玉若再回味這句話,只怕由不得她不信。
也許在哪一個無眠的夜里,猛的想起來,悚然心驚,恍然大悟。
不許見哭聲,自己哭的還少么?外姓親友一概不見,自己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心事莫不與寶玉這個外姓親友有關(guān)。這若是冥冥中的天意,那么“病一生不能好”,是否早已注定了呢。
她心中的了悟不肯說出來,只透露在年復(fù)一年的詩句里: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p>
“漂泊亦如人命薄。”“嘆今生,誰拾誰收。”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p>
“冷月葬花魂?!?/p>
就像她聽到寶玉的那句“你放心”,縱有千般寬慰,萬般纏綿,卻總抵不過心底深處最悲涼的那一句:
“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這是從十幾年的苦藥里,慢慢品出來的道理。最初的黛玉和寶玉,總是有各種猜疑,各種試探,各種別扭,那時候她以為將來還有地久天長。及至后來的風(fēng)平浪靜,是因為寶玉說了“你放心”,讓她不再擔(dān)憂和疑惑,但是會不會也有幾分另外的原因呢?彼時的黛玉已經(jīng)是“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后來,到了和寶釵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時,寶釵說起黛玉的病,黛玉惟有一聲長嘆,黯然說道: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09
她向自己的生命望過去,這一端是生死別離中的童年,那一端是煙云變幻里的凋零。既然未來難料,還有什么好值得思量的呢?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
那些慪氣拌嘴,似乎都是在浪費時間,她可能沒有未來,只有當(dāng)下,像一朵總歸要早落的花,只應(yīng)該趁著春風(fēng)用心的開過,用心的去陪伴。就算天隨人愿,他們也很可能沒有長長的一生,用來相守和相愛。
也許黛玉對寶釵的態(tài)度,也是因之而改變。從情敵到閨蜜,其實只是一念之間。在黛玉對寶釵的感念之外,也許潛在的,在黛玉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感覺里,有個聲音在說:寶姐姐,求蒼天給我現(xiàn)在,給你將來。
雙親已是音容緲遠(yuǎn),她帶著一身治不好的病,一顆柔腸百轉(zhuǎn)的心,以及那毫無著落的愛情,黯然走在塵世間。這一切加諸在那么嬌怯怯的瘦弱肩膀上,所以作者也只好說:這個女孩是到人間來還淚的。
所以如果黛玉感覺到她的生命像詩社點的那支夢甜香,剩余的年華越燃越短,無論她心中的愛有多熱切,無論這份愛能否有結(jié)果,也總難免夜深人靜,心灰意冷。
但這又畢竟是隱隱約約的猜想,可能會發(fā)生,但只要尚未發(fā)生,就總還讓人存有一些希望,讓人的心在希望和絕望之間徘徊,一時溫?zé)?,一時冰涼,就如那顆童話里的豌豆,無論賈母的慈愛,寶玉的深情鋪成多厚的羽毛墊子,也總是硌著黛玉的心,誰都不曉得是怎樣一種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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