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我家農村的”，原題為《“江村中國”游學記》，經授權轉載請注明來源！
文 | 閏土生生
“現(xiàn)在大家終于認識到費孝通說的是對的。”
對的是什么呢？
秋天正來的時候，南潯古鎮(zhèn)的水邊和巷道之間有很多學油畫的學生。這也是一個新的產業(yè)，可惜鄉(xiāng)村振興能有這樣條件的村鎮(zhèn)并不多。張靜江的故居就在這。正堂前有一對聯(lián)：“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頗具讀書人應有的氣概。隔著不遠是龐萊臣的舊宅。這位清末的書畫收藏家曾出巨資資助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那時候也是一個新的時代。那變革的信息首先是通過水路傳到了安閑喝茶的士紳之家。
從南潯到開弦弓村要跨越浙蘇兩省的邊界。滴滴快車要收35元的的跨界的費用，只好找出租車。在長三角正要打通的時候，沒想到互聯(lián)網公司也是沒免舊俗，被困在區(qū)域利益的區(qū)隔里。浙北蘇南原是一個經濟文化圈。司機是本地人。問他兩地經濟孰好孰壞，答曰吳江這邊的更優(yōu)。大抵是占了蘇南外來工業(yè)園的光。南潯多電梯、地板、童裝等產業(yè)，效益相對就要差一些。不過確是已經走上了工業(yè)化的道路。想起來費孝通的《小城鎮(zhèn)再探索》里說的：“為了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維持住該地區(qū)的‘天堂’富，這里很早就在農業(yè)穩(wěn)定發(fā)展的基礎上產生了家庭手工業(yè)?！?strong>牛郎織女’的傳說反映了夫婦之間的分工和合作，表明了農業(yè)與手工業(yè)在一個家庭內的有機結合。”這種結合既是在一個家庭內部，也是在村莊-鄉(xiāng)鎮(zhèn)-城市之間，是傳統(tǒng)中國構造里的一部分。原來城和鄉(xiāng)是交通相互補充著的，各有各的功能。城市是鄉(xiāng)土網絡的中心，有鄉(xiāng)土的味道。城市也是離土不離鄉(xiāng)的。不像這一百年里，農業(yè)農村農民要成為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下腳料。
導航定位去的是費孝通江村紀念館。因為來得晚，已經閉館了。只有邊上新設計修建的“江村市集”還在營業(yè)。市集其實是一個菜市場。菜果肉小超市，有二三十個商家。一個村子能養(yǎng)活這么大一個市場，亦可見其本地人口經濟的龐大。而農民的農副食品的消費越來越靠市場。市集整個空間、它的形式和內部的攤位都設計過，是花了些錢的樣子。背了包在村里走。進村委會的路像是新鋪的柏油路。公路橋西碰到一位在自家門前養(yǎng)花而不是種菜的老太太。江村橋邊家人的新房正落成，正在擺圓桌請客；放了不少鞭炮。我挨著橋在鞭炮聲里聽吳江公安局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員講他對工作重點的理解：開弦弓因江得名，一定要把水質搞好。聊了會兒，又跑到村東頭去找可以住宿的民宿。是沒找到。那房子是建了，還沒開張。房主還沒在村里。村西的天空留下來一片紅暈。太陽正落下去。在高聳起來的小橋上跟幾位大爺閑聊，聽他們對村里開展著的建設的意見。中間的一位說他給中央電視臺的拍紀錄片的團隊搖過小船，而他父親在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也一樣搖過船，送費孝通（還是費達生？）到吳興。我突然意識到，開弦弓的村民們都知道費氏兄妹，但這里的老人們明顯對費達生更親近。而現(xiàn)在這個被定位為研學圣地的“中國江村”卻是圍著費孝通遺留著的影響來打造的。這樣一種內外的反差，也還挺有意思的。
到2017年，開弦弓村集體經濟年收入突破了250萬元，達到了265萬，終于擺脫了蘇州“貧困村”的帽子，又被列為市級特色田園鄉(xiāng)村建設試點村。據村委會展板的介紹，2018年至2020年全村三年投資3551萬元，其中污水管網建設950萬，小清河沿線改造400萬，江村市場改造400萬，費孝通紀念館提升350萬，沿街整治和停車場建設310萬，禮堂改造100萬，村莊入口景觀建設80萬。這些硬件建設占了總投入的72.9%。當然也還有一部分軟性的投入，像江村民宿聯(lián)盟項目120萬、江村庭院革命100萬、“費氏”調研法（大眾版）標準課程15萬。仔細看了兩遍，沒有找到培養(yǎng)村干部和年輕人的資金。估計這部分是在組織部門的預算里列著，又或者做項目規(guī)劃的時候專家領導們就沒想到要往人身上多花些錢。
終于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找到了報道里的那家民宿。挑了放著費孝通喝過茶的桌子的房間住了兩天，沾點仙氣。我對比著舊時照片，發(fā)現(xiàn)是這桌子又刷過一遍紅漆。原來是黃色的。做飯的阿姨說：“現(xiàn)在大家終于認識到費孝通說的是對的。”對的是什么呢，小城鎮(zhèn)的發(fā)展思路？也沒問明白她的意思。他們家接待過費先生1936年的首訪，1957年、1981年幾次回訪。為什么在他家？因為只有他家有房子可以讓外面的客人住下來。這家原來三進的院子都是雕花的，八十年代要建新房，都給賣掉了。當時也不覺得可惜。每個時代農民對好、美的想象是不一樣的?，F(xiàn)在村里正在發(fā)展民宿，他家生意最好。暑假外來高校來村里調研，一般都是安排在這。其實跟其他地方比，整個風格更像農家的旅舍?，F(xiàn)在的民宿多是城市資本在大城市周邊的鄉(xiāng)村綠水青山間圈地建房賣“輕奢”體驗感，是和農民、原來的村子隔離開來的，把它們作為觀看、拍照、論述的對象，并不相親。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大部分民宿已經脫離了民宿的本意。主人家里有不少關于江村的書，認真看了《江村經濟七十年》、《開弦弓村志》，感慨要是能早點看到這兩本書，去年在戰(zhàn)旗的工作就能容易很多，不至于有這么多的猶豫和拖沓，不知道怎么去寫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故事。戰(zhàn)旗里的中國和這個江村中國會有什么不一樣嗎？從傳統(tǒng)走過來的中國又會在這兩個村里顯化出來多少不一樣的痕跡？多找?guī)讉€村子，對比著看變化的村莊里不同的中國，大概會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不過在這城市圈引領著的新時代，可能容易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行動。鄉(xiāng)村還需要振興嗎？難道不是“減少農民才能富裕農民”？打破戶籍制度，靠城鄉(xiāng)一體就夠了。這是很多讀了經濟學教科書的人們腦子里現(xiàn)成的意見。想想這一百多年，追求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總是把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挫折算到小農經濟和皇帝身上的。也是一個思維上不容易扭轉的慣性，就像我自己常常痛苦于從小被種下了的進化論的觀念。臨走的時候，女主人拿出來一個本子叫住客們寫留言。我隨手添了一句：“民宿有主人是真民宿，江村得費老是真江村?！?/p>
1936年，痛失愛侶的拖著殘痛軀體的費孝通從大瑤山來到開弦弓這個離他家鄉(xiāng)并不遠的村子里養(yǎng)傷。他姐姐費達生從日本留學后1929年就和村民一起創(chuàng)辦了生絲精致運銷合作社（繅絲廠），頗受村民愛戴。費孝通在這里住了下來，串家走戶，和老鄉(xiāng)們聊天，幫農民蔑筐上寫大字，繼續(xù)派克和吳文藻開創(chuàng)的以社會學中國化為目的的社區(qū)調查工作。兩個月后，他受了庚子賠款的支持，去英國留學，做波蘭人馬林諾夫斯基的學生，參加“席明納（seminar）”討論會，用調查得的材料，費氏的“三項工作法”寫他在開弦弓看到的新的變化。功能學派的馬林諾夫斯基得了這么一個中國學生很是高興。他自己正不耐煩于人類學的好古、獵奇、過分標準化，只作為文化的一種羅曼蒂克式逃避，倡導新的人類學“應該進入對世界上為數眾多的、在經濟和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的民族的較先進文化的研究。”費孝通和他的《江村經濟》就是他遇到的一顆珍珠，不吝為之贊譽有加?！督褰洕愤@么火，因為它是西方研究了解中國特別好的材料。對我們自己來說，在報刊上連載的用來認識我們自己的《鄉(xiāng)土中國》當然會比《江村經濟》要重要。而費孝通自認為在學理上有推進的《生育制度》反而沒有前面的著作更受關注。個人有生死，社會有繼替，世代有參差。制度是人造出來滿足人生活需要的手段，使人能更好的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像要打官司的秋菊反而是制度里的異類。為什么秋菊被看重，被“利用”？大概是代表新的變化需要“送法下鄉(xiāng)，教魚游泳”。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因為中間有斷裂，有否定。要通過否定來引進新的秩序。費孝通不一樣。他是把農業(yè)國工業(yè)化的這個轉變看成一個文化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把人和經濟、技術的變化放在一起來處理的。從“江村經濟”到“鄉(xiāng)土重建”，從“小城鎮(zhèn)大問題”再到年老的“行行重行行”，從“各美其美”到“文化自覺”，這是他一貫堅持的“從實求知，志在富民”的道路。科學必須為人類服務。為了人民的利益，科學才會在人類的歷史上發(fā)揮它應有的作用（《邁向人民的人類學》，1980）。
“江村經濟”這本書首先是費達生在寫。1918年，鄭辟疆受中華職業(yè)教育社史量才的邀約，到江蘇省女子蠶業(yè)學校任校長。1921年，在該校學習的費達生赴日本東京高等蠶絲學校學習，1923年畢業(yè)后回女蠶校推廣部工作。1924年，開弦弓村鄉(xiāng)紳陳杏蓀“一躬到地”，虔誠邀請該校師生下鄉(xiāng)，去村里定點推廣養(yǎng)蠶科學技術。4月，費達生等到開弦弓村建立蠶業(yè)改進社，并以此為樣板，在周邊建立24個蠶業(yè)指導所。1929年開弦弓有限責任生絲精致運銷合作社投產，立意辦一個能在農村為農民所有，采用現(xiàn)代生產技術而不懼怕城市大工廠競爭的小規(guī)模工廠?！鞍呀z業(yè)留住在農村”，以救濟農村。這是費達生的希望。1935年新設備投入使用，該廠生產的“金蜂”牌產品被出口局列為最佳產品。
1938年冬天，日本兵到太湖掃蕩，住在工廠里。走的時候把機器上的銅、鐵零件都敲下來帶走。村民們怕空著廠房日本兵再來，在第二年春天，入股的社員在一個晚上就拆完了廠房。轉到民國35年（1946年），開弦弓鄉(xiāng)蠶絲生產運銷合作社成立。合作社以“扶助社員生產，便利運銷，流通金融，調節(jié)消費”為宗旨，設信用、供銷、生產、利用四部，有犯罪或吸食煙毒者不得入社。1954年，震澤蠶聯(lián)社在該社地基建收繭站。61年，烘繭業(yè)務歸縣企業(yè)，收繭站撤銷。1968年，由紅衛(wèi)大隊等8個大隊共同以農業(yè)生產的名義從信用社貸款，組建聯(lián)合繅絲廠，后受命由隊辦企業(yè)改為廟港公社繅絲廠。改革開放后，實行車間承包制度。到1987年，生絲質量連續(xù)8年獲全省行業(yè)評比第一。1998年繅絲廠零資產轉制，廟港鎮(zhèn)政府持股51%，管理者持49%同時承擔1750萬元債務。2000年，推行“民進公退”，集體51%股份全部轉讓給管理層，由其償還所有債務。2003年至2004年，該廠參與嘉興繭絲綢交易市場期貨買賣，從賬面盈利2000萬元轉到實際虧損2500萬元。2005年，繅絲廠停產。除去繅絲業(yè)務，1981年，立新和紅衛(wèi)大隊聯(lián)合籌建開弦弓絲織廠。1995年業(yè)務萎縮，利潤投入村里新辦的乾皇化工廠。1997年，開弦弓絲織廠因資不抵債倒閉。1997年以后，開弦弓村民陸續(xù)創(chuàng)辦紡織公司10家。原絲織廠、繅絲廠廠房租賃給外來企業(yè)生產化纖、服裝等產品。到2002年，部分工廠被集中到工業(yè)區(qū)。開展田園鄉(xiāng)村建設后，有一部分廠子被關?；虍惖匕仓?。水更清了，但村民的就業(yè)受到一些影響。
繅絲和紡織主要是女性的工作。費達生的母親楊韌蘭早年從事教育工作，為《女界鐘》寫過序。母親曾指著一個日資絲廠對子女說：“將來你們長大把它收回來！”所以在日本學習的時候，費達生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和日本做殊死的競爭”。她結婚也晚，1950年，在校慶38周年的時候，才向校友和師生宣布結婚。當年鄭辟疆70歲，費達生48歲。有黃炎培寫來祝賀：“真是白頭偕老，同宮繭是同心。早三十年結合，今朝已成金婚?！?956年，周恩來簽發(fā)命令狀，任命她為江蘇省絲綢工業(yè)局副局長。1989年3月，她如愿加入中國共產黨。開弦弓村里的“農民教授”姚富坤說，開弦弓有了繅絲廠之后，其實不僅僅是經濟，更是有制度、觀念上的變化。工廠是一套新的制度，需要配合有新的訓練。有了婦女參與的工業(yè)，村里女人才可以從灶臺邊坐到桌子上來吃飯。下雨了，婆婆和丈夫還會拿著傘去接絲廠上班的女工回家。不用離土離鄉(xiāng)，婦女社會地位也能有提高。
現(xiàn)在開弦弓的村民都是買米買菜吃。村里的田多被出租，用作蟹田，也有村民專業(yè)經營著。在紡織廠看機器的工人一天工作12個小時，一個月能有八九千元。大學畢業(yè)的孩子們不愿意去考公務員。他們還每個星期能回到村子里來。江村還依舊是那個“離土不離鄉(xiāng)”的江村。農民還是那些農民。而農民在職業(yè)上的分化和專業(yè)化，在這里卻是特別的明顯。離土離鄉(xiāng)容易造成一個斷裂的社會。當然它是更符合經濟上的規(guī)律。姚富坤說，如果有條件，村里還得有個老人活動中心。攢了錢的村民苦于沒有宅基地。而村里各自小間的舊宅卻用不起來?，F(xiàn)在農村里的土地越來越被村外的力量管起來，和資本與管治結合，用于城市的發(fā)展，或者又哪一天，再用來換錢，催動鄉(xiāng)村振興的起步。
編輯：程果 熊雪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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