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思想文化界的自由解放思潮,孕育了覺醒的主體意識和自覺的審美意識。情感和欲望在審美中得到肯定,主體和自然在審美中展現風姿。從觀念到創(chuàng)作,從交流到閑居都充滿了藝術的情趣和唯美的氣氛,造就了一個風流儒雅的時代。而在當時品藻人物與文品的諸多美談中,“清”是一個最富審美意味的范疇,打開這面小窗,或可幫助我們領略那掩在歷史帷幕后面的魏晉風情。
一、“清”作為審美范疇的出現
“清”,原本是一個純粹的自然概念,是指水的澄清透明潔凈,與濁對舉。如《孟子》所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在先秦,“清”即被賦予倫理學的意義,指人的高潔正直。如孔子評價齊國大夫陳文子的品德行為“清”;孟子稱贊伯夷乃“圣之清者”。又如《詩經》中“猗嗟名兮,美目清兮”,[①]“有美一人,清揚婉兮”。[②]后來,清濁又被用來說明人的性行賢愚優(yōu)劣。如王充《論衡骨相篇》云:“非徒富貴貧賤有骨體也,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后漢書·左雄傳》載左雄上書指責當時選舉人材“清濁不分,朱紫同色。”在漢代,“清”大抵在倫理學意義上被使用,如漢末的“清議”。魏晉時代,人物品藻成風,“清”成為時尚,以“清”為美,成為中國人的一種理想人格。
“清”作為一個審美范疇,是在漢末至魏晉的人物品藻的歷史演變中生發(fā)出來的。這個演變過程,簡言之,即是由“清議”到“清談”的過程。
所謂“清議”,是指民間對某人道德品行的自發(fā)的輿論評價。東漢推行名教之治,其選官制度的基本程序是政府根據鄉(xiāng)間清議,察舉征辟那些遵守封建倫理而出名的道德標兵人仕。東漢后期,權貴清托和弄虛作假使選官活動的日益黑暗,自發(fā)的鄉(xiāng)間清議在宦官勢力的后門面前形同虛設。面對政治的腐敗,新生的士族知識分子利用傳統的清議為武器,藏否人物,抨擊朝政,與宦官勢力作斗爭。在風靡漢末的清議活動中,萌發(fā)了一種新的人物品藻之風,那就是注重通過交談來鑒識人物,在“清議”的內部,開始孕育著“清談”的萌芽。
魏初,通過談論來鑒識人物的風氣,進一步得到了發(fā)展,例如曹操就是通過交談,起用了荀彧、荀攸、郭嘉、于禁等人。只是“清議”的標準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先秦名教倫理是壓倒一切的,而魏晉才性、志業(yè)成了品評的重點,這個轉變是同曹操試圖統一,提出“唯才是舉”用人方針聯系在一起的。他的觀點雖然是從政治需要的角度提出的,但卻是魏晉思想解放和人的覺醒的先聲。它的提出,使人物品評之風發(fā)生了變化,從而有力地推動了新的審美意識的產生。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思想界首先出現了講求實際,主張名實合一的名理學研究。接著便是劉劭的《人物志》的問世。它重視人物的才智、氣質、神采、儀容和言談等,使人物品評從過去純粹的政治需要開始轉向哲學思辯和審美品評,從而發(fā)出了人物品評從“清議”轉向“清談”的先聲。
“清談”是魏晉人文化生活的重要內容,在喜慶、宴飲、郊游以及平時交往等活動中,都是不可缺的。它帶有審美娛樂的性質,不僅引起“四座咨嗟稱快”,甚至激動得“眾人莫不抃舞”。這種盛會與其說是探求哲理,還不如說是鑒賞人的才情更為恰當。從“清議”到“清談”,同是人物品藻,但品藻人物的角度或出發(fā)點已大相經庭。玄學中品評人物多具審美眼光,他們既不同于漢儒以綱常名教為繩墨,也不象精研名理的人們專注才性、志業(yè),他們把眼光盯在了人物的風骨、氣質、韻味上。
隨著清談世風的形成,“清便成為魏晉六朝人品評人品與文品的重要尺度,同時也就成為出現頻率最高的審美概念。如《宋書》中之“清恬”、“清謹”、“清約”、“清嚴”;《梁書》中之“清慎”、“清靜”、“清正”、“清節(jié)”、“清和”、“清望”等,舉目皆是,在《世說新語》等史冊典籍中更是不勝枚舉。對比“清”在魏晉時的各種不同使用,我們知道它大體有四方面的含義。一是指為人為官品行端方,奉公守法,如“清正”、“清公”、“清廉”等。二是指為人超塵拔俗,不同凡流,如“清傲”、“清真”、“清退”等。三是指人的風神氣韻之美好,如“清令”、“清雅”、“清暢”、“清俊”等。四是指藝術的清真天然之美,如“清工”、“清新”、“清約”、“風清骨俊”、“清典可味”等。
魏晉士人以“清”為美。在魏晉的美學價值觀中,“清”實處于核心的位置。它是玄學精神的審美呈現。“清”是對濁的升華,是對俗的超越,是對清秀淡約之美的追求。那些體現了士人玄遠旨趣的游仙詩、玄言詩、田園詩、山水詩,無不以“清”為基本價值取向。這種重清輕濁,重虛輕實,貴遠賤近的審美精神可稱為“清”的精神,它代表了中國魏晉時代人的審美意識發(fā)展的一個階段,具有特殊的審美意義。
二、“清”的哲學意蘊
“清”,正如前面所指:水的澄澈純凈,與濁相對;又引伸為人的心靈清虛寂靜,與躁動相對。如《老子》云:“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③]又“靜勝躁,寒勝熱,清靜以為天下正”。[④]這里,老子將清與靜相連,是指人的心靈空虛澄明,這是一個轉義,乃從“道”的存在狀態(tài)(虛靜無為)推演而來,“清”蘊含著用自然之自在本性來規(guī)范人生理想的道家旨趣。魏代末葉,玄風大暢,“清”的這些涵義很容易被時人利用和改造。事實上,當它在玄學清淡的氛圍中升華為一個重要的審美范疇時,它也就同時被賦予了契合玄致的哲學意蘊。
從漢代到魏晉,時代精神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變化集中表現為兩漢經倫的衰頹和魏晉玄學的勃興。從經學到玄學的演變,可以溯源到漢末魏初,但真正使這一演變有了質的飛躍的,則是同王弼、何晏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正始之音”?!罢贾簟钡臍v史價值,也許永遠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但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這就是它提供了玄學得以脫出經學而獨立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言意之辯”?!把砸庵q”所導致的真實結果,并不在于言意關系上的邏輯思辯,而在于重意輕言,重本輕末,重內在輕外顯的哲學眼光。王弼、何晏首倡“得意忘言”,嵇康阮籍繼而伸張“言不盡意”,向秀郭象力主“要真會歸而遺其所寄”,歐陽建則一反諸說,大樹“言盡意論”,他們在“言”、“意”關系上有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看法,但這些不同看法的論辯恰恰建立在分別言意、重意輕言這一共同的思辯基礎上。
“言意之辯”作為一種方法,見于人物品藻方面,則是“形神之辯”。魏晉品藻人物重神輕形,遵循重意輕言的方法論原則。魏人蔣濟有觀眸子以識人之說,劉劭所謂“征神見貌,情發(fā)于目”正同蔣濟看法相通。到了后來,從《世說新語》的有關記載看,“遺真形骸,寄之深識”(盧湛說)的所謂“神鑒”,已經成為當時人物品評的一條原則?!扒濉弊鳛閷徝婪懂牰霈F,是“神鑒”取代“形鑒”的需要,它的哲學前提是形神之辯,遺形出神,它用于繪神,正可以引人窮索神的玄默和情的超逸。
“清”的哲學意蘊,難以從歷史文獻中找到具體的詮解,但是可以從當時士人崇尚的治學和為人風格上去體味。魏晉士人治學主“得意”,倡“會通”,不象漢人注經拘泥章句。向秀讀書鄙薄章句,王弼倡“天地任自然”,陶潛好讀書“不求甚解”,就是這種治學態(tài)度的最好說明。拘泥章句,必然導致言詞的淫繁雕琢,提倡會通,則推重簡明自然。一“通”二“簡”三“自然”,這大概可以說是魏晉學風的幾個基本特點。同這種學風相通,魏晉的士大夫們在行為實踐方面一般講究通達超脫不拘俗節(jié),有些名士竟至從這里走向狂放不羈一任自然。嵇康的使氣,阮籍的縱酒,劉伶的任誕,所謂“忽而得意忘其形骸”恰是這類人士風流逸致的寫照?!扒濉边@個范疇是崇尚上述學風、情操的人們提出的,并用來賞譽那個時代的人物。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清”的哲學意蘊即是時人學風、情趣、人生態(tài)度的概括,亦即通達、簡約、自然、素淡、奇逸,這也正是“清”的基本特征,同時又恰好是對于“濁”的一種升華。
此外,“清”還有哲學蘊含,這些蘊含是同玄學的宗旨聯系在一起的。玄學的主要理論淵源是老莊的學說,道家重本體,玄學亦然?!把砸庵q”的方法論施于本體論,必然導出本末,體用之辯,而由重意輕言或寄言出意邏輯地推出的結論又必然是重本輕末,重體輕用。玄學以無為本,以虛為體,主靜不主動,推崇寂虛無為。如何晏就說“大地萬物,皆以無為本”;[⑤]王弼提出要“崇本以息末”;[⑥]又說“萬物雖并動作,卒復歸于虛靜”,“躁(動)則多害,靜則全真”。[⑦]王弼、何晏雖然極力會通儒道,但終以儒家教化為末,以道家玄默為本,嵇康、阮籍不與王、何同流,但“越名教而任自然”,其作為出發(fā)點的自然仍具有越言絕象之特征。這種在當時逐漸占統治地位的哲學思維,影響到人物品藻,必然以寂虛、靜逸、逍遙、灑脫為士風之大雅。如嵇康就主張“游心于寂虛,以無為為貴”,“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阮籍也認為“天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循自然,位天地”,“且清虛以守神兮,豈慷慨而言之”。當時士人用過不少范疇來描繪這種風度,但最基本,也相對準確的范疇還是“清”?!扒濉钡淖钪匾恼軐W意蘊在于寂虛、無為,而這也正是“清”的另一世俗含義:“清虛寂靜”,相對于躁動的玄學化表現。玄學所探討的“有”與“無”,與現實人生結合,就是要人們在有限的現實生活和情感世界中去體驗和達到無限,從而進入一種超越有限的自由人生境界。正是在超越有限以達到無限的這一點上,玄學與美學找到了連接點。美學在其本質上是超越有限而達到無限,通過無限以把握有限的,達到了人生命中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也就達到了美的境界。
三、“清”的審美精神
“清”的審美意蘊是與魏晉士人對人格理想的追求緊密相連的。一般地說,“清”的提出,是用來描繪人的神姿、神氣、神韻之美的。但是當“清”升華為一個集中表現時代特征的審美范疇時,可以說,“清”已經孕育成了一種滲透于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普遍概念,成為一種彌漫于文人士大夫階層的時代風尚,一種藝術的審美精神,也是一種指導人們區(qū)分美丑雅俗的審美趣味。
1.超群拔俗的風度之美
“清”是魏晉士人對人的“神”態(tài)之美的高度抽象?!吧瘛碧N于“形”,鑒神需要遺形出神,當著人品審美涉及“骨”、“氣”、“韻”等蘊神的不同方面甚或不同層次時,“清”便呈現于色調各異的衍生范疇。如《世說新語》載:“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⑧]又“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⑨]“清峙”、“清舉”主要從風骨儀容方面贊譽人物的“神態(tài)之美”,即所謂的“神姿之美”。前者取靜觀,后者取動察,均出神遺形,橫生意趣。
又如,“武元夏目裴(楷)王(戎)曰:‘戎尚約,楷清通?!盵⑩]“世目謝尚為令達,阮遙集云:‘清暢似達’”[(11)]“通”、“暢”,皆通達之謂,“清通”、“清暢”主要從氣質、氣度方面贊譽人的神態(tài)之美,即所謂“神氣之美”?!巴ā薄ⅰ皶场惫谝浴扒濉?,尤顯神襟豁朗,大度不凡。
再如,“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盵(12)]“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13)]“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14)]這些地方沒有“清”字出現,但情味全在一個“清”字上,“勁松下風”、“游云”、“驚龍”、“瑤林瓊樹”,皆喻人之風神韻致之美,所繪超凡脫俗,瀟灑玄澹之態(tài),最能出神入勝,可謂此處無“清”勝有“清”了。
2.清遠高爽的人格之美
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突出表現了人性人格之美”。宗白華先生曾說:“晉人向外發(fā)現了自然,向內發(fā)現了自己的深情”。[(15)]魏晉人認為,人物之美不僅在于儀容外貌,更在于人的內在精神,崇尚人物的“清真”、“清遠”、“清令”、“清鑒”、“清音”、“清暢”之美。
劉熙《釋名》曰:“清,青也。去濁遠穢,色如青也”??梢?,“清”既有清超拔俗之意,又有自然樸素之意,還有純凈明徹之意。而我們玩味“清”的內在精神,就是指清新脫俗,晶瑩潔凈的人格美。在魏晉時期,“清”成為一種時尚,成為一種理想人格,“清”即意味著美。
翻開《世說新語》,這種對人物風度、氣質的贊美比比皆是。如“有嘆見王公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時人目夏候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16)]“嚴仲弼,九皋之鳴鶴,空谷之白駒;顧彥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張威伯,歲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17)]作者用如此冰清玉潔般的自然美,來形容人物的神姿、氣質、精神、性靈,形象地表現了清新脫俗,晶瑩凈潔的人格美。又如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拘波,其人磊珂而英多”。[(18)]這則更直接反映出魏晉時代對人的審美理想:“廉且貞”,即清廉而純正;“磊珂而英多”,即超群拔俗而秀美。這種理想人物美,也正是一種清新脫俗,晶瑩凈潔的人格美。
魏晉時的人們還把對自然美的認識和對人的審美聯系起來,從客觀自然直觀自身,以比喻、比擬的形式評賞人的風度儀容。魏晉時期也許是大自然富于盎然生機的美啟發(fā)魏晉時代的人們發(fā)現了自身人格的美,也許是自身的風采神貌在大自然中得到了某種暗示和印證。人們從最初的崇拜恐懼大自然到欣賞贊美大自然,以至于用自然美來比喻和形容人格之美。他們常把大自然中光明鮮潔、珍貴美好的物象,用來比喻人格的優(yōu)美和清奇飄逸的風度。春柳玉樹,清風朗月,驚龍游云,朝霞清露等,都是冰清玉潔和高風亮節(jié)的人格美的象征。
魏晉論人,特別注意個性,這同當時論人注重審美,而審美又注重神韻的風尚是分不開的。所謂“楂梨桔柚,各有其美”[(19)]的說法,最能說明那時注重個性的審美態(tài)度。由于重個性之美,因此品藻不同的人物便用了許多不同的概念,僅與“清”相配而成的概念,在《世說新語》中就有20多個。在同“清”搭配的詞藻中,許多詞的涵義匯通,而且大部分與“清”的內涵相貫,這些有某些細微差別的近義詞的分別使用,表明魏晉人物品藻中審美精神之深入。
3.清水芙蓉的藝術之美
美的一種內在表現是理想人格,美的另一種外在表現則是文學藝術形式。魏晉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即文學藝術的獨立價值的相對突出和主體意識的覺醒。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20)]“清”這一人物品藻的美學范疇,也被用來品評文藝作品,體現了魏晉士人將文品與人品融貫一體的審美觀念。
最早提出“清省”自然的美學觀以糾正文章過于華麗的弊病的,當推兩晉年間的陸云,他在給其兄長陸機的信中說:你的文章雖然“高遠絕異”,但不免時有蕪雜,有傷清省。他還自述道:“今意視文,乃好清省,欲無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盵(21)]在今存的陸云給陸機的20多封論文學創(chuàng)作的短信中,反復出現了“清工”、“清新”、“清美”、“清約”等用語,表明陸云自覺地將清新自然作為一種審美風趣來追求和倡導,以反對當時華艷雕藻的文風。
后來,梁代鐘嶸受上述美學思想的影響,在倡舉“自然英旨”的審美理想時,對詩歌的一個最突出的審美要求,也是“清”,崇尚詩歌的“清捷”、“清遠”、“清便”、“清拔”、“清雅”之美,如說漢婕妤班姬“詞旨清婕,怨深文婍”,評西晉詩人劉琨“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稱陶潛為“風華清靡”,評嵇康詩“托喻清遠”,稱古詩十九首“清音獨遠”等,又引用湯惠休話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采鏤金”,明確地表明主張“清水芙蓉”之美。而且在鐘嶸看來,以清新脫俗,自然質樸的藝術描寫,表現了人格美的詩,才是藝術所追求的最高的審美理想。
劉勰論文標舉“自然之道”,以針砭“訛、濫、淫”的創(chuàng)作傾向,也援引了“清”的審美概念。如《風骨篇》評曰“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倡舉“風清骨峻,篇體光華”的審美風范,《宗經》篇提出“風清而不雜”的創(chuàng)作要求,《明詩》篇云:“張衡《怨篇》,清典可味”,《才略》篇說:“張華短章,奕奕清暢”,《明詩》篇說“唯嵇志清峻”??梢哉f,崇尚清真天然的美,這是魏晉時代的重要的美學規(guī)范,也是魏晉士人審美的基本價值取向。
四、“清”的審美意義及影響
以“清”為核心的審美精神在中國古代精神文化的發(fā)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它代表著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因為先秦兩漢時占統治地位的審美精神是規(guī)矩(先秦禮樂)、質實(充實之謂美)。質實、規(guī)矩的審美精神重拙重,“清”的審美精神重飄逸。前者言“文質彬彬”,后者言“氣韻生動”;規(guī)矩、質實的審美精神重思想,“清”的審美精神重情感。前者言“盡善盡美”、“思無邪”,后者言“詩緣情而綺靡”,“吟詠性靈”;規(guī)矩、質實的審美精神重倫理教化的功用,言興、觀、群、怨;“清”的審美精神重如醉如癡的審美體驗,言“滋味”、“風骨”。
就精神境界而言,這兩種審美精神有層次上的不同。先秦兩漢的規(guī)矩、質實的審美精神其指歸在現實世界,它引導人們通過對現實社會所認可的事物的體驗而產生美感。在這種審美精神的指導下,美即是善變?yōu)橛行危蚨廊皇且砸?guī)范人、抑制人為基本特征的。在這種審美精神指導下,人的精神無法脫離現實的羈絆而達于自由之境,美感不表現為生命力的張揚,而表現為一種特殊的道德感。因此,先秦兩漢的審美精神乃是一種現實的理性精神,是人類精神文明發(fā)展第一個高峰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
魏晉的審美精神則指向彼岸世界,即對現實的否定和超越。這首先表現在這種精神對現實性原則的嘲弄和棄擲。它突破了社會政治倫理教化的功利主義帷幕,將觸角直接指向精神得以翱翔的真正的審美領域。在這里,人擺脫了現實理性原則之后就能產生心身和諧的狀態(tài),是生命個體擺脫了社會群體之后所產生的輕松愉快。這種審美精神使人的生命力得到高揚,在人的內心中培植起在非自由的社會中對自由的永恒企慕與追求。
先泰兩漢規(guī)矩、質實的審美精神標志著人的自我意識發(fā)展的一個階段。此時,人的本質是倫理精神支配著的,它對人的個體活動的認識達到的最高層次,乃是主張個體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功夫(慎獨精神)以達到培養(yǎng)起浩然之氣——實踐理性的最高境界。
魏晉以“清”為核心的審美精神則代表人的自我意識發(fā)展的另一個階段。這時,人們終于突破了以名教形式存在的現實理性規(guī)范的束縛,將人對自身的認識推向一個新的領域——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這時,人們意識到,人的生命存在本身就包含了人的目的。于是適性悅己,吟詠性情的審美觀與縱情享樂,秉燭夜游的伊壁鳩魯式的人生觀也出現了。魏晉審美精神正是代表了中國古代人的自我意識發(fā)展的一個新的境界,因而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
以“清”為核心的審美精神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發(fā)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一個民族的藝術思維植根于民族文化精神生命的“心源”。加拿大著名文學批評家弗萊曾說:“完全傳統化了的藝術應是這樣的一種藝術,其中原型即可交際的單位已基本上成為一套秘傳的符號”。[(22)]“秘傳的符號”即心心相傳,靈犀相通,無需乎明言,無需乎推論的“心源”。而“清”可以說正是中國古代藝術的“心源”。由天地之清氣,融凝藝術的清瑩境界。中國的陶瓷,以清淡幽邃為上品;中國的音樂,以“清明象文”為至樂;[(23)]中國的園林,以小窗花影為絕勝;中國的繪畫以清淡水墨為妙境;中國的詩歌以山水清音為佳賞。“清”反映了審美層次上的高追求,清新、清遠、清真、清雅、清淳、清空……,從內容到形式,從意境到風格,皆以“清”為核心。對“清”的推崇,充分體現出中國藝術家獨特的創(chuàng)造精神。
注釋:
[①]《詩經·齊風·猗嗟》。
[②]《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③]、[④]《老子》十五章、四十五章。
[⑤]何晏《貴無論》。
[⑥]、[⑦]王弼《老子第三十八章注》、《老子第十六章注》。
[⑧]、[⑨]、[⑩]、[(11)]、[(12)]、[(13)]、[(14)]、[(16)]、[(17)]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
[(15)]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3頁。
[(18)]、[(19)]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見《世說新語·品藻》。
[(20)]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與文章及藥與酒的關系》。
[(21)]《全晉文》第102卷。
[(22)]弗萊《批評的解剖》,摘自葉舒憲編著《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23)]《樂記·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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