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松江西南的新浜鎮(zhèn)，是江南的荷花之鄉(xiāng)，有千畝荷塘。對喜歡荷花的上海人來說，這真是一個喜訊。
我喜歡荷花。荷是一種神奇的植物，天地間生靈的精致和美妙，在它們身上得到最生動的體現(xiàn)。童年時，是在古代詩詞和中國畫中開始認識荷花的，最早背誦的關(guān)于荷花的詩，是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边@也許是中國人最熟知的關(guān)于荷花的詩。在兒時的幻想中，荷花接天映日，浩蕩如海，很有氣勢。那時，經(jīng)常吃蓮心和藕粉，吃用荷葉包裹的肉，雖沒有機會觀荷，卻對荷有了親切感。后來讀到晉人的樂府：“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這些詩句通俗如民謠，把荷的形態(tài)和特征描繪得形象生動。再后來熟讀周敦頤的《愛蓮說》，記住了那些歌頌蓮荷的名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北蝗烁窕暮苫?，是清雅高潔的形象。這樣清高的花，蓬蓬勃勃一大片，該是何等讓人神往的景象。
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荷花，卻總是小池塘中的一小片，甚至是水缸中的寥寥幾枝。在我的記憶中，關(guān)于荷花的直觀印象，都不是在上海，而是在杭州，在無錫，在吳江，在江南的很多地方。在上海，是難得看到荷花的。
聽說松江新浜有千畝荷塘，開始我不相信。一千多畝荷塘，意味著什么？那就是古詩中“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景象了。上海真有如此規(guī)模的荷花之鄉(xiāng)嗎？去新浜之前，我從網(wǎng)上搜索了新浜的信息，面對著滿屏幕的荷花照片，我慚愧自己的孤陋寡聞。新浜大規(guī)模種荷花，不是新近的習(xí)俗，而是由來已久，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此地是江南水鄉(xiāng)，河浜密布，處處湖塘，因地形似荷葉，又滿目蓮荷，古時被人稱為“荷葉地”。元朝時，這里因種植荷花遠近聞名，被人稱為“芙蓉鎮(zhèn)”。而這個古時的“荷葉地”和“芙蓉鎮(zhèn)”，現(xiàn)在成了國際大都市上海的荷花之鄉(xiāng)。上海年年在這里辦荷花節(jié)，曾經(jīng)稀罕的荷花，和上海人的生活有了親密的關(guān)聯(lián)。
訪問新浜，也就是訪問荷花。車開進新浜地界，迎接我的，便是滿眼的荷花。還沒有踏進花園，路邊的荷花就給了我莫大的驚喜。公路邊上，就是一望無際的荷塘。碩大的荷葉猶如綠傘綠扇綠斗笠，在樹蔭下?lián)u曳，荷葉上滾動的露水，晶瑩如珍珠。那清新的翠綠，從路邊一直延伸到天邊。這樣的景象，不僅僅讓人想起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也想起周邦彥的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焙商晾锖苫ㄕ㈤_，鮮艷的紅荷，淡雅的白荷，競相綻放在綠葉叢中。那些盛開著的或者正在綻放的荷花，千姿百態(tài)，有的花朵繁復(fù)，有的葉瓣寥寥，卻都是風(fēng)姿綽約。那些大大小小的蓮蓬，藏匿在荷葉間，就像是無數(shù)精致的青綠瓷雕，被荷葉托舉著，隨風(fēng)擺動。而那些未開的花苞，猶如俊俏的少女，亭亭玉立于花荷之間，一顆顆粉色的腦袋，從荷葉下面探出來，略含羞澀地睨視著周圍鋪天蓋地的綠……
新浜的荷花，不是關(guān)在花園里，鎖在籬笆內(nèi)，養(yǎng)在水缸中，而是自由爛漫地生長在田頭路邊，是人人可觸摸的風(fēng)景。這里有大片的荷塘鋪展在田野里，也有小片的荷池，坐落在農(nóng)宅的院落邊。我羨慕這些臨荷而居的農(nóng)家，日常生活中有蓮荷相伴，日子再清苦，也是有品位的。
新浜有荷花種苗基地，那里有大片的荷塘，有種荷養(yǎng)荷的園藝專家。在荷花種苗基地參觀時，那里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在這個荷花基地中，荷花品種多達六百余種，睡蓮的品種也有六十多種。天下的蓮荷，都匯集在這里了。造物主神奇，荷塘中的荷花，姿態(tài)和色彩，千花千面，無一雷同，荷葉、荷花、蓮蓬，各有道不盡的美妙，沒有相同的兩片荷葉，沒有相同的兩朵荷花。而那些孕育著蓮子的蓮蓬，更是將生命的魅力和秘密都蘊藏在身體中，讓人感嘆大自然的神奇。
蓮荷，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看重它們的花，這里的荷花品種多不勝數(shù)，紅鶴、紅鵑、白玉、白云、黃鸝、黃鶯、紫煙、紫瑞、紅玲瓏、紅千葉、白天鵝、白海蓮、玉繡球、一捧雪、醉梨花、霜晨月、露半唇、童羞面、黃舞妃、黃仙子、紅顏滴翠、紅暈蝶影、仙鶴臥雪、燭影搖紅、煙籠夜月、昭君顧影……光聽聽這些名字，就讓人心馳神飛。我無法在荷塘中將這些品種一一辨識，在我看來，這里的荷花，無論大小，無論紅白黃紫，不管是珍稀名卉還是尋常品種，都是一樣的清純曼妙。
荷花一身是寶。水下的塊莖是藕，是營養(yǎng)豐富的美食。荷花結(jié)果生籽，蓮子是中國特有的珍貴補品，也是藥物。荷葉可制作茶葉，也可包裹米和肉做成佳肴。荷花種苗基地的園藝師告訴我，荷花分為三類，有藕荷、籽荷、花荷，種藕荷為產(chǎn)藕，栽籽藕為采蓮子，植養(yǎng)花荷是為觀賞荷花。在我看來，荷花都是美的，不管是觀花還是食用的荷花，它們的形態(tài)都是大自然的美妙創(chuàng)造，沒有一片荷葉不靈動，沒有一朵花不嬌美，沒有一個蓮蓬不清新，沒有一顆蓮子不包孕著生命的美麗和神奇的秘密。
荷花是夏天的植物，但它一年四季都留給人美好的念想。春天看它們的稚嫩清秀；夏天沉醉于它們的花繁葉茂，體會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秋天花謝葉枯，詩人也可以面對著荷花的殘枝敗葉，吟出“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樣奇美的詩句；冬天的荷塘，自然是一片蕭瑟，但是泥土下蘊藏著生機，只要春風(fēng)吹來，青翠的荷葉就會鉆出水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荷花池里的四季風(fēng)貌，是大自然的絕妙佳作。
荷花長在新浜的田野里，花開花落，陪伴著新浜人的生活。新浜人是有艷福的，種荷花，養(yǎng)荷花，賞荷花，在荷花的生長過程中可以欣賞生命的美，也可以品悟自然的哲理。所謂“步步生蓮”，在新浜成為現(xiàn)實。古人說“蓮花藏世界”，蓮花里藏著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在新浜的荷花種苗基地，我曾經(jīng)驚異于一朵初綻的荷花，我發(fā)現(xiàn)，花苞中，花瓣密密匝匝，多得無法勝數(shù)。我問園藝師，這是什么荷花？園藝師回答，千瓣蓮。我又問，這朵花有多少花瓣？園藝師又答，兩千多瓣。
小小的一朵荷花，竟包孕著兩千片花瓣，這難道不是生命的奇跡？
（作者：趙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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