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白尼在寫《天體運行論》前,從古代典籍中摘錄了這么一段話:
“天空、太陽、月亮、星星以及天上所有的東西都站著不動,除了地球以外,宇宙間沒有什么東西在動。地球以巨大的速度繞軸旋轉(zhuǎn),這就引起一種感覺,仿佛地球靜止不動,而天空卻在轉(zhuǎn)動。”
在“地心說”統(tǒng)治的年代,人們認為地球是靜止不動的,天上的日月星辰都繞著地球上的觀測者在旋轉(zhuǎn),因此“地心說”也叫“天動說”;后來,哥白尼把角度顛倒過來,假定天空是不動的,而地球及地球上的觀測者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從這種思維方式出發(fā),他推論出了地球在不停自轉(zhuǎn)、同時環(huán)繞本身不動的太陽進行公轉(zhuǎn)的結(jié)論,這便是“地動說”,它還有另一個名字:“日心說”。
尼古拉·哥白尼(1473—1543)
在哲學史上,康德在哲學認識論方面,也模仿哥白尼,引發(fā)了一場顛覆性的哲學革命。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具體介紹了這場哲學革命的內(nèi)容。
在《序言》里,康德首先說有兩門理論理性知識,分別是數(shù)學和物理學,這兩門科學是“先天地規(guī)定自己的客體。”接著,他分別論述了數(shù)學和物理學的發(fā)展歷程。認為數(shù)學和物理學不是輕而易舉地就踏上了康莊大道,它們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曾經(jīng)長期停滯,直到某個時候才實現(xiàn)了跳躍。
數(shù)學和物理學的發(fā)展都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階段:理性在這個時候就像是一個小學生,怯弱地向自己的客體老師請教問題,老師愛講什么它們就聽什么,不管是不是他所問的。認識的內(nèi)容全然由認識的對象決定,在這里沒有任何的能動性。
康德認為在數(shù)學和物理學在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漫長的小學生階段之后,才發(fā)生了一次重要的轉(zhuǎn)變:
“這一轉(zhuǎn)變要歸功于某一個人在一次試探中靈機一動,造成了一場革命,從此以后,人們就不再偏離必須遵循的正道,這門科學的那條萬古不移的、無往弗屆的可靠道路就打通了、劃定了?!?/p>
這種轉(zhuǎn)變就是理性從無能動性的依賴于客體、消極地被客體所規(guī)定,轉(zhuǎn)變?yōu)?strong>理性自己按照自己的原則,進行能動的規(guī)劃,并從客體中找到確證。
例如伽利略在做自由落體實驗之前,他的腦海中先是進行了一種思考。假定沒有空氣阻力的作用,不同質(zhì)量的物體從同一高度跌落,必然會同時落地。然后他才根據(jù)這個假定去做實驗,用實驗來證明它。這樣,自然界就不再是我們的老師,而是一名證人,我們也不必老是去摸索,希望自然界會給予我們現(xiàn)成的答案;相反,我們先通過理性思維,給出自己的答案,然后利用自然界來證明它是否是正確的。
先在思維中預設結(jié)論,再用試驗來驗證
這種思維轉(zhuǎn)變還表現(xiàn)為:在數(shù)學領域,最初關于等腰三角形的知識,一般是來自于對現(xiàn)實中的各種三角平面的觀察;到了后來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人可以不用觀察現(xiàn)實的三角平面,只需要用“等腰三角形的兩底角相等”等判定定理,就可以判斷客體是否是等腰三角形。從前作為客體的三角平面規(guī)定我們的理性,要求我們承認它是等腰三角形的樣子,現(xiàn)在倒了過來,我們可以依據(jù)判斷定理,通過證明,要求客體符合我們的規(guī)定?!?strong>從前是客體規(guī)定理性,現(xiàn)在是理性規(guī)定客體。
康德繼續(xù)說:
“他們悟到理性只是洞察到它自己按照方案造成的東西,悟到理性必須挾著那些按照不變規(guī)定下判斷的原則走在前面,強迫自然回答它所提的問題,決不能只是讓自然牽著自己的鼻子走?!?/p>
這樣,數(shù)學和物理學就不再是過去那個老師說什么它們就接受什么的小學生了,它們變成了法官,以法官的身份強迫證人回答他所提出的問題——我開始用自己的理性來審視這個世界。
康德在這里實際上恢復了一個傳統(tǒng)的哲學命題。
普羅泰戈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p>
蘇格拉底說:“能思維的人是萬物的尺度。”
康德則說人的理性(思維)是萬物的尺度!
對于這個命題的含義,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里說:
“人是萬物的尺度,——因而人是一般的主體;因而,存在物不是單獨地存在著,而是對我的知識來說存在著;意識按其實質(zhì)乃是產(chǎn)生對象中的內(nèi)容的,主觀的思維在這里進行著最重要的活動。這一思想一直傳到了最新的哲學中。康德說,我們認識的只是現(xiàn)象,就是說,對于那種我們以為是客觀的、實在的東西,只應該從它對意識的關系來考察,沒有這種關系它就不存在。”
黑格爾發(fā)現(xiàn)了康德哲學的基本思路,康德從傳統(tǒng)哲學那里接過了“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命題,并且把“人”簡化成“人的理性”,說理性通過它的推理作用,自己認識到自己本身是絕對的、具體的、自由的、至高無上的。
過去,我們假定地球是不動的,太陽和群星就在繞著地球的軌道上運行。類似的,自然是至上的,人的各種認識也繞著它打轉(zhuǎn),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現(xiàn)在,我們反過來,假定太陽是不動,地球和群星在繞著太陽的軌道上運轉(zhuǎn)。類似的,理性是至上的,自然只有符合理性、符合公式、符合定理才能夠得到確認。
黑格爾(1770-1831)
康德作為啟蒙運動的重要人物,他跟其他啟蒙思想家一樣,都有一個關鍵的特點——強調(diào)理性的重要性。他們都用理性來審視世界,從左邊來看,這是發(fā)揮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從右邊來看,又往往會把我們引入主觀唯心主義的泥潭。特別是當費希特把康德的“理性”變成了“自我”,并聲稱世界依賴于“自我”而存在之后,黑格爾與費爾巴哈都把康德視為唯心主義者。
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以法國為主戰(zhàn)場,從伏爾泰、孟德斯鳩到孔多塞的政治理論家,從拉美特利、狄德羅到霍爾巴赫的唯物主義者,雖然他們的觀點并不一致,但除了盧梭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崇尚理性。
啟蒙思想家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quán)威,對國家、宗教、社會、自然觀都進行了廣泛的批判,并且要求舊制度的一切事物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人們通過理性思考,對現(xiàn)存的東西都進行了批判,這樣,理性就變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而它在康德的哲學里,也變成了審視世界的唯一角度。
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早就說過理性統(tǒng)治著世界,可是直到啟蒙運動,人們才弄明白了這個哲學原則,知道要根據(jù)自己的理性、思想來改變這個世界??档碌恼軐W也是在這種背景下出現(xiàn)。
康德(1727-1804)
黑格爾說:“康德哲學是在理論方面對啟蒙運動的系統(tǒng)陳述”,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利用理性來批判了一切權(quán)威,康德則認為需要對理性自己進行一番批判,這里的“批判”類似于“考察”的意思。
所謂“純粹理性批判”就是對純粹理性進行考察,所以康德的哲學也叫批判哲學。
康德曾說,在進行理性認識之前,我們需要先對認識能力進行一番批判,考察一下認識是否有界限。他通過研究,認為理性認識總是會遇到“二律背反”(矛盾)的限制,并且我們的認識無法達到“自在之物”,因此認識存在著界限,這樣就得出了不可知論。
黑格爾尤其反對康德的這種觀點。康德想要消除矛盾,認為矛盾是背理,黑格爾卻承認了矛盾,并指出矛盾是事物發(fā)展的源泉與動力。所以黑格爾常常批判康德的不可知論,在《小邏輯》第10條綱要中,他說:
“康德的批判哲學的主要觀點,即在于教人在進行探究上帝以及事物的本質(zhì)等問題之前,先對于認識能力本身作一番考察,看人是否有達到此種知識的能力......其可笑實無異于某學究的聰明辦法,在沒有學會游泳以前,切勿冒險下水!”
黑格爾指出了康德的不可知論在邏輯上存在自相矛盾:你不會游泳——因此你不能下水——既然你不能下水——那么你就永遠也學不會游泳。游泳就好比認識,而下水就是認識的能力,康德想在認識之前先考察下認識的能力,以免認識出錯。這種邏輯就好比說,咱們在學會游泳之前先不要下水,以免溺水了——可是,如果你下水去練習,如果你始終滴水不沾,你又怎么能夠?qū)W會游泳呢?
康德不知道,對認識能力進行考察,這本是就是一種認識了。他顛倒了認識的順序,如果我不試著去認識上帝和事物的本質(zhì),我怎么能夠察覺自己的認識能力是否有限呢?如果我不試著下水,我怎么能夠知道自己是否能學會游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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