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將于星期四揭曉。馬里亞斯在賭博公司的賠率榜上位置靠前,他是目前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西班牙作家。奧爾罕·帕慕克說:“哈維爾·馬里亞斯是最應(yīng)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之一?!?/span>有趣的是,他在最近剛剛出版中文版的小說《迷情》中,狠狠嘲諷了一個很想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西班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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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是馬里亞斯 2011 年出版的小說,被西班牙《國家報》評為“年度十大好書”第一名。2012 年,該書還獲得西班牙文化部頒發(fā)的“國家小說獎”,但被馬里亞斯所拒絕,因為他不愿意接受“由政府部門使用公共經(jīng)費授予的榮譽”。
蔡學娣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 年 9 月版
小說寫的是出版社編輯瑪麗亞每天上班前,總會在同一家咖啡館吃早點。漸漸,她發(fā)現(xiàn)一對夫妻也每天出現(xiàn)在這里。觀察他們看似完美的生活,似乎有助于瑪麗亞暫時忘卻自己生活的無聊。有一天,瑪麗亞從報紙上得知那位身為企業(yè)家的丈夫被當街刺死。她去找妻子致哀,卻令自己陷入一個越來越復雜的謎團。在他們家中,瑪麗亞邂逅一個男人并愛上了他。然而,瑪麗亞發(fā)現(xiàn)他似乎知道企業(yè)家被殺的真相。
隨著瑪麗亞的敘述,一個套在形而上思辨中的謀殺故事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它交織著對愛與死亡、意外與巧合、道德與倫理的追問,令人思索何謂真相。
以下是敘述者瑪麗亞吐槽一個作者——
對待另一位小說家我也不客氣,他的筆名是卡拉伊·豐蒂納——就是這樣,只有兩個姓而沒有教名,他大概認為這樣很獨特,很神秘,但是聽起來像足球裁判——他覺得出版社應(yīng)該為他解決任何困難或者意外,即使和他的書沒有一丁點兒關(guān)系。他要我們?nèi)ニ胰∫患笠绿嫠偷较匆碌?,要我們給他派一個計算機技術(shù)員或者幾個粉刷工,或者要求我們給他在斯里蘭卡的亭可馬里或者拜蒂克洛找住宿的地方,為他和妻子到那里進行私人度假旅行做好準備工作,他那專橫的妻子隔三差五地給我們打電話或者親自出面,不是提出請求,而是發(fā)號施令。我的上司很看重卡拉伊·豐蒂納,通過我們來滿足他,不是因為他的書銷量高,而是因為他讓我們上司相信他經(jīng)常受邀去斯德哥爾摩——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他去那里都是自掏腰包,為了畫餅充饑、呼吸那里的空氣而已——將要被授予諾貝爾獎,雖然無論是在西班牙還是其他任何地方從未有人為他公開申請此獎。甚至沒有像很多作家那樣在其家鄉(xiāng)城市被提名。然而,他卻在我的上司以及他的下屬面前認定了此事,我們一聽到他說“我在北歐的密探告訴我說就在今年或者明年”之類的話時就感到臉紅,或者“我已經(jīng)用瑞典語背下了我將在典禮上對卡爾·古斯塔夫國王說的話。我會讓他目瞪口呆的,他大概從未聽過這么生猛的話,而且是用沒人能學會的他們的語言說的?!薄笆鞘裁矗鞘裁??”我的上司問他,透著提前到來的興奮?!澳銜诘诙烊澜绲膱罂峡吹降?,”卡拉伊·豐蒂納洋洋自得地答道,“不會有報紙不刊登的,所有的報紙都要把它從瑞典語翻譯過來,包括這里的報紙,不是很有趣嗎?”(我覺得在生活中如此堅信一個目標真是令人嫉妒,即使目標和堅信這二者都是子虛烏有。)我原來對他盡量以禮相待,我可不想拿我的職位開玩笑,但是現(xiàn)在當他一大早給我打電話提出他那些無禮要求時,我感到了難以名狀的為難。
“瑪麗亞,”一天早上他打電話對我說,“我需要你們給我弄幾克可卡因來,這是新書的一個情節(jié)所需。找個人盡快給我送到家里來,無論如何要在天黑前送到。我想看它在日光下的顏色,以免弄錯了。”
“但是,卡拉伊先生……”
“卡拉伊·豐蒂納,親愛的,你看我都告訴過你了;作為單姓的卡拉伊隨處可見,巴斯克地區(qū),墨西哥,阿根廷都有。甚至可能是個足球運動員。”他對此如此堅持,因而我篤定他的第二個姓是編造的(一天我在馬德里指南上找了找,沒有一個姓豐蒂納的,只有一個叫勞倫斯·封迪諾伊的,這個名字更不真實,像是出自《呼嘯山莊》),或者可能整個姓氏組合都是編造的,他實際上叫戈麥斯·戈麥斯或者加西亞·加西亞,或者其他某個他不喜歡的重復姓氏。如果這是一個筆名,那么當他選擇它的時候肯定不知道豐蒂納是一種意大利奶酪,我不知道是牛奶酪還是羊奶酪,好像是產(chǎn)自奧斯塔河谷,人們多把它熔化食用。不過算了,畢竟也有些花生叫博爾赫斯,我不認為這給博爾赫斯本人造成了煩惱。
“對,卡拉伊·豐蒂納先生,請原諒,我是為了簡單點。但是您看,”我不得不告訴他,盡管這不是主要的,連次要的也算不上,“顏色的問題您不用擔心。我現(xiàn)在就可以向您肯定是白色的,無論是在日光下還是在燈光下,這個幾乎全世界都知道。電影里出現(xiàn)得很多,您當時沒看過塔蘭蒂諾的電影?或者另外一部阿爾·帕西諾主演的、里面毒品成堆的電影?”
“那個我是知道的,親愛的瑪麗亞,”他氣惱地答道,“我生活在這個骯臟的星球上,盡管在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可能不顯得骯臟。但是請不要低估你自己,你不像你的同事貝阿特里絲以及其他許多人那樣僅僅生產(chǎn)書籍,你還閱讀它們,并且頗有眼力?!彼麜r不時地跟我說這種話,我猜是為了討我歡心:我從未對他的任何一部小說發(fā)表過任何看法,我拿薪水不是做這個的?!拔覔牡氖切稳菰~用得不準確。咱們來說說看,你能明確告訴我是乳白色還是石灰白嗎?還有質(zhì)地。更像粉筆末還是白糖?像食鹽、面粉還是滑石粉?來,告訴我?!?/span>
由于這位準諾貝爾獎得主的敏感多疑,我眼看著自己卷入了一場荒謬又危險的爭論之中。我真是自投羅網(wǎng)。
“就像可卡因,卡拉伊·豐蒂納先生?,F(xiàn)在這時代已經(jīng)沒有必要描述它了,因為沒嘗過它的人也都見過它了。老年人也許例外,但是無論如何也在電視上見過多次了?!?/span>
“你在告訴我應(yīng)該怎樣寫作嗎,瑪麗亞?告訴我是否要用形容詞?應(yīng)該描寫什么,什么是多余的嗎?你在給卡拉伊·豐蒂納上課嗎?”
“不是的,豐蒂納先生……”我無法每次都用兩個姓來稱呼他,那樣要花上很長時間,而且那個姓氏組合既不好聽,我也不喜歡。省去卡拉伊似乎不會讓他太不愉快。
“既然我讓你們今天弄兩克可卡因來,肯定是有原因的。很可能是因為今天晚上那本書需要它,你們關(guān)心的是出新書并且書里沒有瑕疵,不是嗎?你們唯一應(yīng)該做的就是給我弄到送來,不是和我爭論?;蛘咭矣H自和歐赫尼說嗎?”
話說到這里我冒著一定的風險沒有妥協(xié),一句加泰羅尼亞語脫口而出。是我的上司傳染給我的,他是加泰羅尼亞人,雖然在馬德里生活了一輩子,但卻保留了大量的加泰羅尼亞語。如果卡拉伊的苛求傳到他的耳朵里,他能把我們?nèi)口s到大街上去找毒品(去出租車拒絕入內(nèi)的糟糕的街區(qū)和市鎮(zhèn))來滿足他。他過于看重他這位自命不凡的作家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人怎么就讓眾人相信了自己的價值,這是一個普遍存在的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
“要是把我們當成毒品販子怎么辦,豐蒂納先生?”,我說,“不知道您意識到?jīng)]有,您在要求我們觸犯法律。煙草店里是買不到可卡因的,這個您肯定知道,街角的咖啡館里也不可能。而且是兩克,您要兩克做什么。您知道兩克是什么概念嗎,是多少劑量?要是您服用過量,我們就損失大了。對于您的妻子對于文學來說都是損失??赡軙屇Оl(fā)癥狀。或者會讓您上癮,從此不再想別的事情,不再寫作,什么都干不了了,成為一具無法旅行的軀殼,因為不能攜帶毒品過境。瑞典的典禮以及您對卡洛斯·古斯塔夫的傲慢將告吹,您覺得呢?”
卡拉伊·豐蒂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量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但是我認為最終不能踏上斯德哥爾摩的紅毯這一威脅對他產(chǎn)生了更大的壓力。
“哎,毒品販子,不會的,”他最終說道,“你們只是買,不是賣?!?/span>
我趁著他在猶豫順便說明了他試圖運作的事情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
“哦,但是之后當我們給您的時候呢?我們會把那兩克可卡因交給您,您會給我們錢,不是嗎?那么那又是什么?不是販毒嗎?對于警察來說就是,毫無疑問?!边@可不是一件小事,因為卡拉伊·豐蒂納并不是每次都歸還我們洗衣費、粉刷工的報酬或者在拜蒂克洛預訂房間的開銷,情況最好時也是拖延很久才付,每當必須催還時,我的上司就惴惴不安,緊張不已。我們只差為他尚未完成因而還未簽約的新小說里的惡習買單了。
我注意到他更加猶豫了。也許他從未認真考慮過浪費的問題,他一向有此惡習。和許多其他作家一樣,他愛貪便宜,吝嗇,毫不自重。他去世界各地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各省做講座時總會在酒店欠下巨資。他要求住套間,并且為他支付所有的額外費用。據(jù)傳他在旅行時帶著整套床上用品和臟衣服,不是因為行為怪誕或者特殊癖好,而是為了趁機在賓館里清洗,甚至還帶著那些沒有向我征求意見的襪子。這應(yīng)該不是真的——帶著這么多的負重出行,其麻煩真是難以想象——,但如果不是這樣,就沒人解釋得清為什么有一次講座的主辦方不得不為一張巨額洗衣賬單買單了(據(jù)傳是 1200 歐元左右)。
“你知道現(xiàn)在可卡因多少錢一克嗎,瑪麗亞?”
我不太清楚價格,覺得是 60 歐元左右,但是我把價格抬得很高,想嚇唬嚇唬他,讓他放棄。我開始覺得我的目的有可能實現(xiàn),或者至少可以擺脫去給他找毒品、去打探哪個聲名狼藉或者犄角旮旯的地方有售的麻煩。
“我聽說每克 80 歐元左右?!?/span>
“好家伙?!比缓笏萑肓顺了肌N也滤诮苹赜嬎阒?。“算了。也許你說的對??赡芪抑灰豢司蛪蛄?,或者 0.5 克??梢再I 0.5 克嗎?”
“我不知道,卡拉伊·豐蒂納先生。我不吸毒。不過可能不行。”最好他看不到任何省錢的可能?!熬拖癫豢梢再I半瓶香水一樣,我想。也不可以買半個梨。”這些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這種比較太荒唐了?!盎蛘甙牍苎栏唷!边@個我覺得更恰當些。但是還是要徹底打消他的念頭,或者讓他自己去買毒品,不要讓我們犯罪或者先替他墊付。對于他,并不排除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的可能性,而且出版社也不愿意浪費?!暗钦堅试S我問一下您,您要毒品是為了興奮情緒還是只為了看一看、摸一摸?”
“我還不知道。這取決于那本書今晚對我的要求?!?/span>
一本書會在夜間或者白天提出要求讓我覺得很滑稽,更何況是一本沒有寫完的書對寫作者提出要求。我將此理解為一種詩意的表達,沒有費心加以評論。
“因為您看,如果只是第二種情況,您只是想對它加以描述,我不知道該怎么向您解釋。您渴望享譽全球,您已經(jīng)達到了,作為作家您擁有各個年齡段的讀者。如果您去描述毒品的性狀以及作用的話,年輕讀者們會認為那種毒品對于您來說是一種新鮮事物,您現(xiàn)在才知道。他們會因此而嘲笑您的。您不想這樣吧?如今描寫可卡因就像描寫紅綠燈一樣。您想象得出那些形容詞吧?綠的,黃的,紅的?靜止,直立,冷靜,金屬似的?那會是很可笑的事情?!?/span>
“你是說紅綠燈,大街上的那種?”他不安地問我。
“正是?!蔽也恢馈凹t綠燈”還能有什么含義,至少在口語中是這樣。
他沉默了一陣子。
“嘲笑,是嗎?現(xiàn)在才知道,”他重復道。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字眼的使用正中要害,對他產(chǎn)生了作用。
“不過,只是在那一部分,豐蒂納先生,這是肯定的?!?/span>
一想到哪怕只有一行文字可能會讓一些年輕人嘲笑,他大概都難以忍受。
“好吧,讓我想想。推遲一天沒關(guān)系的。明天我就告訴你我的決定?!?/span>
我知道他什么都不會對我說了,他會放棄那些愚蠢的試驗和證實,再也不會提起那次通話。他自以為打破了常規(guī),超越了時代,但是骨子里他就像左拉和其他某位作家一樣:他竭盡所能地體驗想象的事物,因此他們書中的一切都顯得矯揉造作。
掛了電話之后,我驚訝于自己竟然拒絕了卡拉伊·豐蒂納的一個要求,而且并沒有征求上司的意見,是我自己的主意。這要歸功于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沮喪到了極點,歸功于沒有完美夫婦陪伴的早餐讓我食之無味,因為沒有他們向我傳遞樂觀情緒了。不過至少我在這種損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處:讓我愈加不能容忍缺點、自負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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