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無限的宇宙中地球是孤獨的;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難免不感染上孤獨癥——題記毋庸諱言,也用不著回避,你和我,還有他(她),或多或少都有某種孤獨感。這是現(xiàn)代人的孤獨感。當然,每個人所體驗到的孤獨在性質(zhì)上,在時間長短上(有的是驟然爆發(fā),也有呈階段性和周期性),以及在深度和廣度上,則是各各殊異,頗不相同。什么樣的人,體驗到什么樣的孤獨,這恰如什么樣人,會投下什么樣的身影。
對于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來說,孤獨感并不是一件壞事。也許,人才在教室、課堂上培養(yǎng),天才則在孤獨感中自己成長。因為孤獨感會使人處于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的緊迫狀態(tài)。聞名于世、陷入千百萬觀眾和崇拜者的重重包圍中的意大利電影名星索非婭·羅蘭居然也會感到孤獨,而且還喜歡寂寞。她說:“在寂寞中,我正視自己的真實感情,正視我真實的自己。我品嘗新思想,修正舊錯誤。我在寂寞中猶如置身在裝有不失真的鏡子的房屋里。”這位藝術(shù)家認為,形單影只,常給她以同自己靈魂坦率對話和真誠交往的絕好機會。孤寂是她的靈魂的過濾器,它使羅蘭恢復(fù)了青春,也滋養(yǎng)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她說:“我孤獨時,我從不孤獨。我和我的思維作伴,我和我的書本作伴。”
粗略地考察人的孤獨感,大致可分成兩類:外在的孤獨感和內(nèi)在的孤獨感。
幼而無父曰孤,老而無子曰獨。此外,中年不幸喪妻,遺孀凄涼度日,老處女的落寞心境,以及多年漂泊在異鄉(xiāng)外地的天涯倦客,私生子的孤苦無告,或某種原因被人類社會遺棄、與人類社會隔絕的人(如魯賓遜),他們所感受到的孤獨,則屬于外在孤獨感。這是一種機緣性的、具體的、浮在表層上的心理意識。只要外界環(huán)境一變好,這種孤獨感便會煙消云散。如魯賓遜一回到英國文明社會,或某老漢喜得貴子,老處女邂逅奇遇一位鐘情的男子,春風一夜之間,竟成為一朵歡娛嫌夜短的夏日遲開的玫瑰。
內(nèi)在的孤獨感則是一種最深層次上的心里意識。它常常是朦朧的,莫可名狀和說不太清的。正因為說不太清,所以具有一種根本的、永恒的、無法驅(qū)散的哲學性質(zhì)。在佛學上如果有“根本煩惱”一說,那末,內(nèi)在孤獨感便是地球人與生俱來的“根本的孤獨感”。即便是身處車如流水馬如龍和燈紅酒綠的人群之中,在生日晚會上,在伉儷繾綣之情的蜜月旅行或在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中,這種“根本的孤獨感”也絲毫不會散去。陷于狂熱觀眾和讀者包圍之中的藝術(shù)家們往往是最孤獨的。
這包圍,宛如重囚累梏,自己的一切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淹沒了,找不到自己了。的確,人世間還有什么比“喪失了自身”更為孤寂的呢?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有根本的孤獨感。大凡有根本孤獨感的人,思想感情多為較深沉者。因為他們有獨特的見解和獨特的個性,不為當時社會和同時代人所容,在任何場合下他們都有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和格局,故內(nèi)心常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
當他們一旦陶醉在科學、藝術(shù)和哲學創(chuàng)作中,他們方才感到實實在在的平安和滿足。他們的作品原是寫給未來世紀的人看的,所以不為同時代人理解,橫遭守舊者和庸人們的攻擊。比如司湯達活著時,聲名并不顯赫,但他預(yù)言要等到1880年左右才會有人欣賞他;貝多芬的許多作品更具有超越時空的性質(zhì),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幾部鋼琴奏鳴曲是為未來世紀的聽眾而創(chuàng)作的。
在人類少數(shù)天才人物,包括偉大政治家身上,根本的孤獨感幾乎是一種不治之癥。這種孤獨感伴隨著一種根本的惆悵和憂郁。企圖抗衡和擺脫這種孤獨感,便成了人類從事文化創(chuàng)造的一種最頑強的定力的內(nèi)驅(qū)力。如凡·高作畫,既不為名,也不為利,他之所以要拼著一條性命去畫,僅僅是為了排遣內(nèi)心深處一種說不太清的根本的孤獨感。愛因斯坦的一生也患有根本的孤獨癥。在《我的世界觀》一文中,他坦率地作了自我解剖:“我對社會正義和社會責任的強烈感覺,同我顯然的對別人和社會直接接觸的淡漠,兩者總是形成古怪的對照。我實在是一個‘孤獨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屬于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親人;在所有這些關(guān)系面前,我總是感覺到有一定距離并且需要保持孤獨——而這種感受正與年俱增?!?div style="height:15px;">
愛因斯坦終生對物理學、藝術(shù)和哲學的真摯的愛,全然是企圖對這種孤獨感的永恒擺脫和最勇敢的回擊。
唐詩宋詞中那些堪稱為千古絕唱者,正是因為它們陳述了一種俯仰千古悠悠的根本孤獨感才成為不朽詩篇。偉大藝術(shù)家們的氣質(zhì),多半有哲理沉思的成分。他們總是從個人、具體的孤境(外在的孤獨感)出發(fā),上升到普遍的、哲學意義上的地球人的根本孤境。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便是一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div style="height:15px;">
陳子昂的“獨”,正是一種典型的宇宙中的地球人的根本孤獨感。(其實,貝多芬和莫扎特的晚期作品,還有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呼曲》,以及凡·高的繪畫,都是這種孤獨感的深沉、優(yōu)美表述。)這是人類處在茫茫宇宙中的孤寂感。因為它帶有永恒性,涉及到人類的根本處境,故具有一種哲理的深度。
自然科學家刻意錄求自然界的永恒法則,亦在驅(qū)散內(nèi)心一團根本的孤獨感。在本質(zhì)上,宗教信仰,男女之間的真摯之愛,也是企圖改變或緩和、減輕人的這一孤境。
文化創(chuàng)造者們?yōu)榱伺徘沧陨淼墓陋毟卸M行的創(chuàng)造,留下了一筆精神遺產(chǎn)竟會使今天千百萬讀者感受到溫暖,驅(qū)散千百萬個寂寞,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