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窯是為中國陶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前后十年,歷時雖短暫卻成就了藝術(shù)美學上一段經(jīng)典的傳奇。明人張應文《清秘藏》贊譽“我朝宣廟窯器,質(zhì)料細厚,隱隱橘皮紋起,冰裂鱔血紋者,幾與官、汝窯敵。即暗花者、紅花者、青花者,皆發(fā)古未有,為一代絕品”。嘉靖朝謝肇淛于《五雜俎》嘆曰:“宣窯不獨款式端正,色澤細潤,即其字畫,亦皆精絕”,“惟宣德款制最精,距今百五十年,其價幾與宋品矣!”
宣窯如此顯赫,究其原因最根本還是與宣宗皇帝本身的文藝修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明人姜紹書《無聲詩史》如此評曰“帝天藻飛翔,雅尚詞翰,尤精于繪事,凡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無不臻妙?!毙诨实劬ɡL畫,重視趙宋文藝,創(chuàng)設宣德畫院,吸收許多著名畫家入宮,匯精英于一堂,并與之交流學習,品畫論道之聲不絕于耳,文風極一時之盛。于此濃厚的人文氛圍之中,以宣宗之文藝修養(yǎng)必然對其御瓷一項親自過問與指導,必須符合其審美要求方可制樣,故而造就宣德官窯品格超群,發(fā)明極多,集古今之菁華,融中外之風格,前后器類之豐富,釉色之廣泛,裝飾之多變,皆發(fā)古未有,是為中國陶瓷史上最輝煌的十年。
宣窯承襲前朝技藝而來,重視創(chuàng)新,不乏超越前朝之作,故不少器皿僅為宣德一朝所獨有,例如青花云龍鋪首大罐與梅瓶則是當中經(jīng)典之器。
青花云龍鋪首大罐與梅瓶存世罕見,依據(jù)公私典藏資料表明,在2016年以前,僅有四件,分別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及東京出光美術(shù)館各藏大罐一件,三爪龍,高52公分。
另外,美國Nulson Gallery-Atkins Museum 藏梅瓶一對,五爪龍,高54.4公分
比較此前公開四件實物,可知此式鋪首云龍器皿至少存在兩種風格:
三爪,造型為昂首龍,大罐。
五爪,造型為俯首龍,梅瓶。
參照永宣官窯紋飾與器形的關(guān)系特點,往往一種紋飾裝飾多個器形,因此,可以推理三爪龍與五爪龍應該相互調(diào)換搭配不同的器形,是符合彼時御瓷裝飾慣例的。
佳士得香港三十周年志慶春拍展品
今年三月初,佳士得香港值三十年志慶之際推出【宣德 青花五爪云龍紋大罐】,頓時引來大家無限關(guān)注,最近一直都有各路朋友詢問這個宣德大罐的情況,本人無意介入拍賣事務的評論,但對于外面的一些信息真假紛擾,覺得有必要澄清,以免造成不必要之困擾。
第一、關(guān)于景德鎮(zhèn)考古出土同類大罐的問題。目前流傳一個殘罐,與佳士得宣窯龍罐相似(從舊照片翻拍出來),據(jù)說是早年從景德鎮(zhèn)御窯廠盜挖出去,前兩年曾在景德鎮(zhèn)古玩瓷片市場出現(xiàn)過,由于要價高昂,又不容易甄別,所以被人放棄。此殘罐照片出現(xiàn)之后,不少人誤以為是珠山考古出土,現(xiàn)藏于景德鎮(zhèn)陶瓷考古研究所,所以,在此本人重點澄清,此殘罐不是珠山考古出土資料,其真實的來源與真假,因本人未接觸到實物,目前無法作出判斷。至于此殘罐對于佳士得宣德龍罐是否具備參考意義,那只能請大家自行判斷。但筆者相信,以后珠山全面考古,必將會有對應的殘件標本發(fā)現(xiàn)。
景德鎮(zhèn)珠山御窯遺址
第二、宣窯鋪首龍罐同類資料究竟在珠山考古中有沒有發(fā)現(xiàn)?在此可以明確表示已有發(fā)現(xiàn)。2015年本人曾在品陶齋與同行的學者分別上手過三次,并與大家作深入討論。出于對考古單位知識產(chǎn)權(quán)和考古慣例的尊重,我不能公布。該考古發(fā)現(xiàn)或許會在今年年底公布。
佳士得拍品底部十字墊隔痕
第三、底部十字形墊隔痕問題。底部十字形墊隔痕是在燒造過程中留下的結(jié)果,成因與裝燒工藝直接相關(guān)。明代裝燒御瓷的技術(shù)非??季?,不同的器物對應不同的技術(shù)步驟,目的就是盡可能保證御瓷成功燒造。例如該龍紋大罐,目前燒成后重達22公斤,那么在燒造之前一定比這還要重,底部厚度至少在4-5公分之間。依照大件琢器的燒造技法,其流程如下:
1、準備特制的大匣缽
2、放入厚實的瓷質(zhì)墊餅
3、墊餅上面再撒上一層高嶺尾砂或昌江河砂
4、在墊砂之放上琢器。
通覽明代珠山御窯遺址出土的全都是瓷質(zhì)墊餅,使用了與御瓷一樣品質(zhì)的瓷土壓制而成。因為墊餅本身就是比較厚,龍罐底部也是同樣厚,兩者之間僅隔一層墊砂,入窯燒之前,兩者厚度至少在10公分以上。如此厚度,正常的窯溫是很難燒透,如果器物在匣缽里面上下溫度差異比較明顯,就很容易帶來底部的疵裂,或器身變形。
明初瓷質(zhì)墊餅示意草圖
如何解決底部過厚、導熱不均勻帶來的風險?明代御窯工匠充分發(fā)揮其聰明才智,在瓷質(zhì)墊餅入窯燒制前挖出十字淺凹槽,其作用有三:
一、有利于燒窯升溫階段底部坯泥里水氣的析出。根據(jù)景德鎮(zhèn)古代燒窯經(jīng)驗,越是厚重的器皿,例如大罐大缸,入窯以后柴火溫度不能過快升高,必須緩慢烘烤,行話呼之為“溜火”。只有底部厚坯的水氣有效地蒸發(fā),才不會變形炸裂。
二、有利于大罐上下溫度同步上升。因為底部厚重,若果沒有淺凹槽,匣缽內(nèi)的熱氣流就無法形成有效循環(huán),那么,瓷坯在高溫階段(1200多度)開始收縮(一般收縮率在13%,等于燒成后比入窯前縮小了13%),如果器身溫度與罐底溫度相差過大,必定造成上下收縮不同步,最終結(jié)果就是疵裂或嚴重變形。同步收縮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大型器物的燒制,歷代燒龍缸多有不成,根本原因在于此。
因此,不要小看此十字凹槽,雖簡易,但作用巨大。在明初使用廣泛,不少大盤、瓶、缸的底部皆有此十字凹槽痕跡,就是明證。歷年珠山考古,此類帶凹槽的中型墊餅(20厘米左右)時有所見,大型殘件也是有,但因為其形體巨大厚重,又是瓷質(zhì),即使不當墊餅使用,在生活當中又可另作他用,所以,完整十字凹槽的大型墊餅暫不見于考古所的發(fā)現(xiàn)。
十字淺凹槽瓷質(zhì)墊餅使用示意圖
綜上所述,十字墊痕形成原因就十分清楚:因為墊砂一般含鐵量比較高,經(jīng)高溫燒過后,鐵離子游離貼附在器皿底部的無釉處,形成斑駁褐色的瓷胎表面,例如成化官窯常見的“米糊地”就是典型的實例。而十字淺凹槽對應器物底部的位置則沒有墊砂與瓷坯接觸,所以,燒出來就呈淺淡的黃白色,如此一深一淺從而形成鮮明的十字墊燒痕。通覽清宮舊藏永宣瓷器,一些青花大盤和仿伊斯蘭扁壺的底部,還有留下三道交錯的墊痕,增加多一道,目的就是為了燒造過程當中更好地驅(qū)濕通氣。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洪武大盤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永樂青花扁壺(十字墊痕)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永樂青花扁壺 (三道交錯淺凹槽墊痕)
宣窯研究內(nèi)容異常豐富多彩,乃緣于宣德一朝十年輝煌的創(chuàng)造。十年間,宣宗審美引領下御窯創(chuàng)造力無限,鑄就眾多曠世名品,或許一些品類的水平遠遠超出我們原有的常規(guī)認識??v觀過去數(shù)十年間,無論宣德五彩,還是今日所談論的云龍鋪首罐、梅瓶,在沒有被得到徹底確認以前,總是會引起各式紛爭乃至非議,但本著客觀研究精神,尤其結(jié)合景德鎮(zhèn)制瓷工藝、裝燒技法等方面分析之后,相信會帶給大家一個清晰明瞭的答案。
《明宣宗行樂圖》局部“投壺”
宣宗的酒席(梅瓶一對,蓋罐一個)
對于我們而言,當下宜思考宣窯為何燒造此式云龍鋪首大罐與梅瓶?其動因是否與宣德皇帝好飲酒的喜好有關(guān)?因為無論是大罐還是梅瓶都是當時宮廷御酒的儲藏器皿。二者究竟燒造于何時?緣何數(shù)量如此稀少?它們又與來自宣德陵墓出土的傳說是否真的存在某些聯(lián)系?以上諸多疑惑,尚待大家一同探究。
黃清華
丙申暮春三月十九
寫于進坑東郊學堂燈下
附:
因為這個宣德鋪首蒼龍大罐的出現(xiàn),最近一直想起兩位故人:劉新園老師和朱湯生先生。二位皆是我們的前輩,他們之間相交亦多年。今日是清明,特別想起二位前輩關(guān)于這個宣德罐子的一些故事。
2006年春天,朱湯生來北京,我們因工作原因接觸認識,大家很健談,他專門問起宣德青花當中就一款梅瓶與大罐肩膀上會有四個鋪首,落四字款,在宣窯當今所見遺珍當中比較特別,是否這些年景德鎮(zhèn)御窯新發(fā)現(xiàn)的宣德標本中也有對應物?我被問愣住,對于宣窯此類名品,自己早就熟記,但在品陶齋所有出版書籍中都沒有公布,似乎應該沒有發(fā)現(xiàn)。朱對于我的回答有點失望,他拜托我,下次去景德鎮(zhèn)見到劉新園老師,代為追問此物之發(fā)現(xiàn)情況。我答應了。
朱告訴我,因為海外那幾件宣窯鋪首器皿,最早的收藏者都記錄說,上個世紀20年代購入之時,聽到琉璃廠古玩商們秘密告訴他們,東西是從宣德陵墓里面盜出來的。所以非常珍貴,不是宮里流出來的。朱一直想證實此傳說之真?zhèn)?。我說,目前暫沒見到宣德陵墓曾在那時被盜的報道,但琉璃廠的一些傳言亦絕非全部是空穴來風,可能有相關(guān)聯(lián)之處。朱再叮囑,見到劉老師,一定要代為打聽此傳言。
當年7月份,黃薇來陶院報到,我們第一次到劉老師家里拜訪,就被師母留住吃飯,第一次吃到昌江的小桂魚,師母的廚藝令我記憶猶新。飯后,我就將朱湯生的問題轉(zhuǎn)達給劉老師,劉老師也說,他第一次聽說此式鋪首器皿出自宣德陵墓,這些年他也非常關(guān)注御窯里面是否有同類發(fā)現(xiàn),可惜都沒有。劉老師說,宣德斗彩盤都有發(fā)現(xiàn),這類鋪首器皿的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果然不出十年后,此語成真)
劉老師讓我代為邀請朱湯生來景德鎮(zhèn)御窯觀摩出土資料,任其挑選上手。劉老師說,朱湯生在九十年代對品陶齋海外展覽與學術(shù)交流支持很大,要記住朋友的恩情。8月我回京,再見到朱,轉(zhuǎn)達了劉老師的邀請,朱湯生甚為高興,說近期內(nèi)安排去。后來到了2007年初,隆冬的景德鎮(zhèn),迎來了她的超級粉絲朱湯生,朱湯生非常高興,我們觀看了不少御窯出土珍品,朱再一次問起此式鋪首器皿最近是否有發(fā)現(xiàn),答案仍然是沒有。因為突然降溫,劉老師從上海來景德鎮(zhèn)的航班取消,沒法與朱湯生相聚在景德鎮(zhèn)。不知兩位前輩后來可曾再見面?
一位對景德鎮(zhèn)有獨特視野與思考的湖南漢子,因瓷器愛上了這個城市,一位英倫貴族因瓷器也愛上了萬里之遙的景德鎮(zhèn),二位皆為景德鎮(zhèn)的瓷器研究貢獻自己一生最寶貴的青春,也是因為景德鎮(zhèn),他們才相識。景德鎮(zhèn),一座無法言語表達的城市,因為她有太多的故事,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朝拜者,眾多的他們又以各自的方式在演繹著自己的故事,綿綿不斷,······
寫于丙申清明節(jié)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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