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當你沉吟這首作品的時候,你讀到了什么?你感受到了什么?你了解它的作者嗎?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晏殊是個例外,他是宋代最成功的讀書人,也是成名最早、仕途最順的公卿大臣之一;在宋代眾多文人中間,他是一位難得的幸運兒,一生基本風平浪靜和躊躇滿志;他是北宋承平時代的太平宰相、富貴閑雅詞人。
晏殊,字同叔,謚元獻,撫州臨川(江西)人。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卒于仁宗至和二年(1055),身歷真宗、仁宗兩朝,官至宰相之職。他少年得志,七歲即因文章出眾而被推為鄉(xiāng)里神童;十四歲以神童被真宗召見,賜同進士出身;三十歲官拜翰林學(xué)士,三十五歲做到樞密副使;四十二歲為參知政事,當上了朝廷的副宰相;五十三歲,以刑部尚書登宰相大位,充集賢殿大學(xué)士兼樞密使;富貴綿綿數(shù)十年,期間盡管也曾經(jīng)降過官職、放過外任,但始終身在高位,貴為王公大臣。縱觀他的身世遭遇,堪稱是生逢盛世的太平宰相,他一生好引薦、好作詩、好宴飲、好歌舞,門生弟子遍及朝野,而且,還生養(yǎng)了一大堆兒女,九個兒子,六個女兒。
晏殊一生勤于著述,加上作為朝廷知制誥和翰林學(xué)士寫的那些內(nèi)制、外制,與朋友的往來書札,文集編出來有二百四十卷之多。詩歌也了不得,先后寫了上萬首,門生宋祁對這位宰相兼恩師贊嘆不已,說他是“今世之工為詩者”。而且寫起詩來與誰唱和都不在乎,凡門下之客和下屬僚佐,只要會寫詩,都與之酬唱。假若以四十年創(chuàng)作生涯為長度計算,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寫一首詩歌,這樣的勤奮多產(chǎn),幾乎與南宋詩人陸游不相上下。不過,這些詩文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散佚,讓我們無法窺見一個完整的晏殊。
晏殊有詞集《珠玉詞》傳世,約存一百三十余首,其中一些作品又互見于馮延巳、歐陽修和晏幾道集中。與詩歌相比,他的詞實在太少,平均下來三四個月才寫一首半首,我們可以合理猜測,如果不是他填詞的年代太短暫,創(chuàng)作的作品太稀少,那么就是他晚年曾經(jīng)整理刪改作品,把早期不太高雅的詞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故而他的《珠玉詞》才這樣風格一致。
海明威曾經(jīng)提出過著名的“冰山理論”,認為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一定要極端簡約,要有經(jīng)驗省略。寫出來的部分,只應(yīng)該是故事的一小部分,就像冰山漂浮在海水里,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只是整個冰山的一個角,其他大部分都隱藏在海水下面。宋詞史也有自己的冰山理論,保留到今天的詞人作品,僅僅是他生平所創(chuàng)作的全部作品的冰山一角。只不過有些是被戰(zhàn)亂流離毀掉的,如宋徽宗的大部分詞是他自己懼禍燒掉的,張元干的大部分是被官府查抄走的;有些則是被詞人自己精心裁剪掉的,如萬俟詠、晁沖之、韓元吉、姜夔,都曾經(jīng)很精心地刪削整理過自己的詞集。我們更相信歐陽修、柳永、蘇軾、辛棄疾這些詞人作品面貌的真實性,他們的詞集看上去很雜:作品蕪雜、風格多樣,良莠并存、數(shù)量較多。更像是沒有整理過的原生態(tài)。而晏殊、李清照、姜夔、王沂孫等詞人的作品,質(zhì)量相當整齊、風格也比較單一、作品數(shù)量又少,光鮮亮麗得讓人驚嘆,讓人聯(lián)想到了冰山理論。
晏殊的《珠玉詞》,其內(nèi)容主要是描寫他富貴優(yōu)游的日常生活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種種情思。就在這類氣度閑雅的詞中,我們卻感到了一種相當促迫的情緒:對老之將至的深深憂懼和對時光流逝的濃重傷感。那么,我們也許會問,晏殊身為朝廷重臣、仕途頗為得意的文人,其詞中卻又為何會頻頻出現(xiàn)充溢著傷感意緒的句子?
身居高位、鐘鳴鼎食,這只是晏殊人生的一個側(cè)面,細心考察晏殊的遭遇,他也同常人一樣,也有著許多人生憾事。據(jù)考,晏殊一生中,至少有以下憾事:
第一,晏殊有弟,名晏穎,也是一位十分聰明的神童。他與晏殊一起被推薦至朝廷,入秘閣讀書。曾因賦《宮沼瑞蓮》而受真宗賞識,賜同進士出身并授奉禮郎之職。但就在獲得喜訊那天,他回書房安寢,第二天早上家童敲門,卻發(fā)現(xiàn)他已遽然病逝,時年十八。當時晏殊也只有二十一歲,首次驚嚇,失去手足,其心必會經(jīng)受強烈震撼。而緊接下來,其父又在次年亡故,其母也在晏殊二十六歲任太常寺丞前歸天。這樣,就在晏殊正欲展翅青云的時刻,老天爺卻接連奪走了他身邊的至親三人,怎令這位聰慧異常的青年人不對生命之脆弱和人生之無常產(chǎn)生永生難忘的感觸?
第二,晏殊的婚姻生活也充滿著不幸。他一生三度婚娶。初娶工部侍郎李虛己之女,后早逝;次娶孟氏,約在晏殊四十歲左右病故;第三位妻子姓王,卒年不詳。據(jù)此,則晏殊又曾遭受過青年喪妻、中年失偶的兩次沉重打擊,其心理創(chuàng)傷定然不淺。再者,晏殊作為一個達官貴人、風流文人,也有過和姬妾的戀情故事。據(jù)無名氏《道山清話》記載,晏殊曾喜歡上某一位歌妓,每逢詞人張先來府,必命她歌唱張先之詞。誰知引起了夫人王氏的妒忌,晏殊只得將其驅(qū)逐出府。為此,張先曾作《碧牡丹》詞以表哀傷,有曰:“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晏殊聽后,十分愀然,嘆道:“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表達了他對愛情無法圓滿的傷心。因此,在婚姻和愛情生活中,晏殊也是舊愁未平而新恨又添地接連品嘗著人生的苦酒,我們不能因他擁有成群妻妾而想當然地認為其感情生活必定幸福美滿。
第三,盡管總的看來晏殊的官運相當亨通(歐陽修為他所作挽詞“富貴優(yōu)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全身”),但局部地看其一生,也曾經(jīng)歷仕途風波,產(chǎn)生過憂讒畏譏的危機感。天圣五年(1027)因上疏忤旨,罷樞密副使,貶官出京;明道二年(1033)因撰至文惹禍,罷參知政事,出知亳州;慶歷四年(1044)被言官論列,罷相改知潁州;慶歷八年(1048),又自潁州移知陳州;皇佑五年(1053),年已六十三歲,再由永興軍(陜西西安)改徙河南。直到至和元年(1054)六月,詞人臨逝前一年才因病返回汴京。其實,這位太平宰相的人生也并不太平,和其他文人一樣,同樣會遇到驚濤駭浪,只是這些風浪并沒有對他造成滅頂之災(zāi)。
細看晏殊的身世遭遇,他雖然比較幸運和得意,但在六十余年的漫長生涯之中,卻也經(jīng)歷過許多人生風浪,產(chǎn)生無窮的人生感慨。他有詞道:“往事舊歡何限意,思量如夢寐”(《謁金門》),“勸君看取利名場,今古夢茫?!保ā断策w鶯》),其中就隱隱透露了在私生活和官場中的某些難言的情感。而在那“細算浮生千萬緒”(《玉樓春》)的千思萬緒中,最為突出的就是那種憂懼衰老和慨嘆時光流逝的惜時心緒。其原因或出于以下兩點:一是詞人在實際人生遭遇中(特別是二十五歲前后連遭親人亡故的打擊),已對人生之無常有了充分的感受,所以其內(nèi)心深處形成一種恐懼死亡突然來臨和憂慮生命之脆弱的潛意識。二是越是身為富貴人,就越會加倍珍惜其富貴生活和憂慮其或?qū)适АI铙w驗告訴我們,人越是身處貧窮困苦的境地,就越會對人生產(chǎn)生度日如年的疲憊感,甚或產(chǎn)生生不如死的厭世心理;而與此相反,則人越是活得有滋有味就越是期盼這種好時光之能夠永遠留住,并轉(zhuǎn)而擔心“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所以,基于上述原因,晏殊對于人生中的“漸變”(主要表現(xiàn)為時序轉(zhuǎn)換、光陰流逝)懷有一種深銳的敏感,這種敏感不僅表現(xiàn)為他對外界變化的感性觀察特別敏銳,而且還表現(xiàn)為他對這種變化的理性思考特別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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