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風雨《洛神賦》 ■馬伯庸
公元二百二十二年,魏黃初三年。曹植從鄴返回封地鄄城的途中,他寫下了一篇文章。
在這篇文章里,曹植說自己在途經(jīng)洛水時邂逅了傳說中的伏羲之女洛神,極盡描摹這位佳人的風采神姿,字里行間充斥著強烈的傾慕之情。他就像是一位陷入瘋狂熱戀的年輕詩人,把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詞匯,都毫不吝惜地加在這位女子身上。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洛神賦》。其中諸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類的描繪,已成為千古名句。
事實上,在《洛神賦》的背后,還隱藏著一段曹魏宮闈公案。據(jù)說曹植對曹丕的妻子甄妃懷有仰慕之情,《洛神賦》里的洛神,其實就是暗指甄妃,曹植借著對洛神的描寫,來釋放自己內心深處最為熾熱卻被壓抑已久的情感。
唐代李善在《昭明文選》后的注解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最初想娶甄妃的是曹植,結果被曹丕搶了先,曹植一直念念不忘。在甄妃死后,曹植入朝去覲見曹丕,曹丕拿出甄妃曾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給他看,曹植睹物思人,大哭一場。到了晚上,甄后之子曹睿擺宴請自己叔叔,干脆把這個枕頭送給了他。曹植揣著枕頭返回封地,途經(jīng)洛水時夢見甄妃前來與之幽會,有感而發(fā),寫成此篇。
從文學角度,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可惜的是它終究無法取代歷史的真實。
歷史上的曹丕,是個出了名的小心眼,對自己的弟弟從來欲除之而后快,七步成詩的故事人人皆知。曹植被他死死囚禁在封地大半輩子,最后郁郁而亡。其他兄弟如曹彰、曹袞、曹彪等人,處境也是一樣凄慘。
曹丕這種防兄弟如防賊的態(tài)度,就連陳壽著史時都有點看不下去,評論說:“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shù)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div style="height:15px;">
這樣一個男人,如果知道弟弟覬覦自己老婆,不怒而殺之已屬難得,怎么可能還會把老婆遺物拿出來送人呢——何況送的還不是尋常之物,而是曖昧至極的枕頭。后世李商隱揶揄這段典故,寫了一句詩:“宓妃留枕魏王才?!笨梢娬眍^這東西,是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良聯(lián)想的。曹丕再缺心眼兒,也不會這么主動把一頂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由此可見,李善編得著實離譜,不值一信。所謂曹植與甄妃如何如何,不過是文人的美好想象罷了。
我一直堅信這是歷史的真相??僧斘以僖淮巫x完《洛神賦》的時候,對這個觀點,卻忽然有些猶豫了。賦中那種情真意切的心緒,那種澎湃浩蕩的感情,一千年之后仍舊讓人感覺到無比震撼。實在無法想象,曹植歌頌的會是一位虛無縹緲的仙子,在現(xiàn)實里沒有任何寄情。
于是我重新開始尋找關于《洛神賦》的一切,不帶任何偏見地去審視那段歷史。越是尋找,我就越是驚訝,因為這一篇賦背后隱藏的東西,似乎遠遠超乎想象。
挖掘真相是一項龐大、復雜的工程,如果沒有一個正確的切入點,就很可能會迷失在史料的迷宮里。幸運的是,我找到了這把鑰匙,得以開啟了通往那個時代的大門。
這把鑰匙,就是《洛神賦》的原名。
《洛神賦》本來不是叫做《洛神賦》,而是《感鄄賦》。歷代許多研究者認為,曹植在黃初二年被封鄄城侯,次年升為鄄城王,因此賦成此篇,以茲紀念。
這看起來言之成理,可惜卻不正確。漢賦之中,以地名為篇名的并不少見,如《二京賦》、《兩都賦》、《上林賦》等等,卻從來沒有任何一篇是以“感+地名+賦”的格式命名。
更深一步分析,鄄城在今山東西南,曹魏時屬袞州濟陰郡;而洛水則是洛陽附近,兩處相隔十分遙遠。曹植在一篇名字叫《感鄄賦》的文章里,卻只字不提鄄城,反而大談特談渡過洛水時的經(jīng)歷,這就好像在《北京游記》里只談黃浦江一樣荒謬。
除非《感鄄賦》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所感。也就是說,這個“鄄”字另有含義。
心細的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在《三國志》里,這個地名一律直書“鄄城”,如《程昱傳》:“張邈等叛迎呂布,郡縣響應,唯鄄城、范、東阿不動?!笨傻搅朔稌蠈憽逗鬂h書》的時候,每提到鄄城,卻都寫成了“甄城”,其下還特意標明注解:“縣名,屬濟陰郡,今濮州縣也?!纭褡鳌病?,音絹?!比绻@個說法正確的話,甄字和鄄字在那個時候是相通的。
這里稍微要涉及到一點古文字知識?!罢纭?在當時并不讀zhen,按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記錄,甄字的古音是居延切,發(fā)音為juan,而“鄄”字讀成絹,兩字發(fā)音完全一致。加上“鄄”字與“甄”字形幾乎一樣,從垔部,古人將之混寫一處,實屬平常。
我在《史記》里也找到了相同的記載。既可以寫成“晉伐阿、甄”(《司馬穰苴傳》),又可以寫成“臏生阿、鄄之間”(《孫臏傳》),可與《后漢書》同為輔證,證明甄、鄄二字,從兩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可以通用互文的。
曹植既然志不在鄄城,“鄄”又和“甄”通用,那么《感鄄賦》其實等同于《感甄賦》。這個“甄”字究竟指的是什么,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黃初元年,甄妃觸怒曹丕,因此失寵;就在同一年,曹植莫名其妙地寫了一篇《出婦賦》,中有“痛一旦而見棄,心忉忉以悲驚……恨無愆而見棄,悼君施之不終”之句,句句暗扣,似乎已有所指。其時曹植本人沒遭遇什么變故,突然發(fā)此感慨,究竟為何,不言而喻。
黃初二年,甄妃在凄慘中去世;就在同一年,曹植的監(jiān)國謁者灌均給曹丕上了一份奏折,密告“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于是曹植被貶為安鄉(xiāng)侯,次年又被遠遠地攆到了鄄城。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讓曹植心神大亂,以至于醉酒鬧事到“劫脅使者”這么失態(tài),同樣不言而喻。
如果這些證據(jù)都還是捕風捉影的話,那么接下來的事實,卻是明確無疑:曹丕與甄妃的兒子曹睿即位之后,下詔改《感鄄賦》為《洛神賦》。若不是怕有瓜田李下之譏,對自己母親名節(jié)有損,我想曹睿也不會特意去關注一篇文章的題目。
可見曹植寫賦借洛神之名緬懷甄妃一事,基本可以定案。李善之說,有本可據(jù),只不過他加了太多的虛構細節(jié)渲染,反而削弱了這個說法的可信程度。
也許這時候會有人要問,你繞了一大圈,除了論證出曹植確實對甄妃懷有感情以外,豈不是一無所得嗎?
并不是這樣,這只是一個開始。
現(xiàn)在我們清楚了,《洛神賦》中的洛神,就是甄妃的投影,曹植在賦中表達的,是對甄妃的深切眷戀之情。那么接下來,一個巨大的矛盾便緩緩浮出水面。
曹丕是識字的,文章寫得極好,與曹操、曹植在文學史上并稱三曹。曹植在甄、鄄二字上玩的這么一個淺顯的文字游戲,根本瞞不過曹丕的眼睛。前面說了,曹魏對藩王的限制,是極其嚴苛的,稍有舉動就會被無情打擊。面對這么一個小心眼的哥哥,曹植還敢寫這種調戲嫂子的東西,莫非他不要腦袋了么?
事實比猜測更為離奇?!陡雄操x》面世之后,史書上沒有記載曹丕對此有任何反應,也沒對曹植采取任何措施。要知道,在前一年,明明曹植喝醉酒了,監(jiān)國謁者都要打小報告給曹丕。曹植這次公然調戲到了自己媳婦頭上,曹丕居然無動于衷,實在太不符合邏輯。
當兩段史料產(chǎn)生矛盾時,要么是其中一段史料是錯誤的,要么是兩者之間缺乏一個合理的解釋。
《三國志》的記載是可信的,而《感鄄賦》也是真實的。既然兩者都沒問題,那么只能是解釋方法的錯誤。也就是說,圍繞著《感鄄賦》,甄妃和曹丕、曹植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夫妻二人加一個“精神第三者”這么簡單。
簡單介紹一下甄妃的生平。她是中山無極人,名字不詳,后人因為《洛神賦》里洛神別名宓妃的緣故,把她叫做甄宓。嚴格來說,甄宓這個名字是不存在的,不過為了行文方便,下文姑且如此稱之。
甄宓生得極為漂亮,十幾歲就嫁給了中原霸主袁紹的兒子袁熙。袁紹失敗后,曹軍占領鄴城,曹丕闖進袁氏宅邸,一眼就看中了甄宓,欣然納入房中。甄宓為曹丕生下一兒一女,即曹睿和東河公主。后來曹丕稱帝之后,寵幸郭氏,甄宓年老色衰備受冷落,屢生怨謗,竟被賜死。死時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后來曹睿即位之后,殺郭氏以報母仇。
表面來看,甄宓與曹植之間沒什么糾葛,最多是后者單相思罷了。好在曹植是個文人,文人總喜歡發(fā)言議論,所謂言多必失,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些訊息。憑借這些訊息,我們才有機會揭開迷霧。
在反復查閱中,我終于在曹植寫給曹睿的一封書信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微弱的線索。這條線索非?;逎?,可當它從歷史塵埃里被拎起來以后,我卻發(fā)現(xiàn)它所牽連出來的,卻是一連串令人瞠目驚舌的真相。
曹植是一個有雄心的人,他對自己被軟禁而無所作為的境況,感覺到非常郁悶。史書上說他“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意思是曹植覺得自己的才干沒有得到發(fā)揮,經(jīng)常上書希望能為朝廷做點事。
哥哥曹丕沒給他這個機會,侄子曹睿也許還有的商量。于是,在曹睿即位后的第二年,曹植給曹睿上了一道疏。在他的這份疏里,曹植揮斥方遒,慷慨激昂,嚷嚷著要殺身靖難,以功報主,實在是一篇文采斐然的好文章。其中有這么一句:
“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div style="height:15px;">
這句話不太好理解,里面一共用了四個典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典出秦將孟明視和魯將曹子,這兩個人屢次打了敗仗,卻始終受到主君信賴,后來發(fā)憤圖強,一戰(zhàn)雪恥。“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其中盜馬典出秦穆公。秦穆公的一匹馬被山賊偷走,他非但沒生氣,反而說吃馬肉不喝酒容易傷身體,于是送了壇酒給這些偷馬人。山賊們很受感動,在秦、晉交戰(zhàn)中救了秦穆公一命。因為前句已經(jīng)用了秦,而秦君為趙姓,所以這里用了趙字互文。
以上三個典故,都是古籍里常見的。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四個典故:“絕纓。”
絕纓這個典故出自楚莊王。據(jù)《說苑》記載,楚莊王有一次宴請眾將,日落不及掌燈,席間漆黑一片。有人趁機對楚莊王的姬妾動手動腳,姬妾急切間扯下他的冠纓,告訴楚莊王說只要點起燈來,看哪個頭上無纓的,就是騷擾者。楚莊王卻吩咐眾將把冠纓都扯下來,然后再點起火把。數(shù)年后,楚莊王表彰一位殺敵極其勇敢的將軍,將軍坦承就是當年絕纓之人,為了報答主君寬厚之恩,方舍身殺敵。
臣子給主君上疏的時候,這個典故是不能隨便亂用的,否則就是諸葛亮所說的“引喻失義”,讓人懷疑你對主君老婆起了不良念頭。曹植忽然拋出這個典故,本意是想向曹睿表明自己上陣殺敵的強烈意愿,可也等于是堂而皇之地向曹睿表明,他曾經(jīng)和皇帝的妃子發(fā)生過類似“絕纓”一樣的關系。這位妃子,只能是甄宓。
緊接著這個典故,曹植又寫道:“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這句話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脅了:“我兄弟曹丕已經(jīng)死了,曹彰也掛了,我算什么人,居然能茍活到現(xiàn)在?!敝攸c就在于“臣獨何人”四個字的正話反說,明明是在向曹睿強調:我是因為有特殊理由,才能活到現(xiàn)在。而這個理由,曹睿應該是十分清楚的。
曹植怕自己這份奏章不被通過(原文:“植雖上此表,猶疑不見用”),不忘最后補了一句:“嗚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這句話表面上是遞進關系,其實是一個偽裝了的虛擬語態(tài)。不是“就算我的奏章沒被采用,也好歹能讓別人知道我的心意”,而是“如果我的奏章未被采用,那么別人可就會知道我的心意了”。
在這封信里,曹植用“絕纓”這個典故來提醒曹睿:我和甄宓之間發(fā)生過類似“絕纓”的事情。對照接下來那兩句語帶威脅的口吻,所謂“絕纓”事件恐怕不是什么兒女私情,而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機密之事,這件事不僅牽扯到曹丕、曹彰之死,而且還是曹植這么多年來的保命符。
所以曹植才在最后向曹睿開出條件:如果“言之未用”,那么我可就要“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
曹植不愧是一代文豪,這封信是一個相當有技巧的隱晦暗示。在其他任何人眼中,它不過是篇言辭懇切辭藻雅馴的文章,唯獨曹睿才能讀懂其中的微言大義。
而曹睿是如何回答的呢?他的回信沒有記錄,不過曹睿很快就下詔,把曹植從雍丘徙封到了東阿。用曹植自己著作里的描述,雍丘是“下濕少?!?,而東阿則是“田則一州之膏腴,桑則天下之甲第”??梢娺@一次的徙封,不是出于猜忌,而是破格優(yōu)待。
面對一位藩王的威脅,皇帝非但沒有采取報復手段,反而下詔優(yōu)容待之,這在曹魏時代簡直不可想象。如果曹睿不是心胸寬廣的圣人,那只能說明他是心虛了。這樣一來,也能夠解釋為何曹植寫成《感鄄賦》之后,曹丕明知其情,卻毫無反應。他是不敢反應,因為他和自己兒子一樣心虛。
曹植一提甄宓的名字,這兩位帝王就諱莫如深??梢姴苤埠驼珏抵g,絕非毫無交集,這個交集,就是奏章里所謂“絕纓”之事。
史書上沒有曹植和甄宓接觸的記錄,不過卻可以通過兩人的履歷來加以印證。
建安二十一年年底,曹操東征孫權,當時隨他去的有卞夫人、曹丕,還有甄后的兩個孩子曹睿與東河公主。甄后卻因為生病,留在了鄴城。而同時留在鄴城的,還有曹植。
本來這也沒什么,你住你的太子府,我住我的藩王邸,兩不相涉??刹懿僭诔稣髦埃瑓s對曹植說了一番奇怪的話:“我當年做頓邱令的時候,是二十三歲,回想起當時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無愧于心。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可要自己加油啊?!?“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曹操二十三歲做了什么事情呢?他大造五色棒,巡游街道,看到有犯禁之人,無論有無背景,一律活活打死。顯然,曹操是希望曹植也這么做。
這就奇怪了。曹操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是漢末混亂時期,豪強橫行,有此一舉理所當然??山ò捕荒甑泥挸?,治安相當良好,能出什么事?
除非曹操囑咐曹植留神的,不是什么治安事件,而是政治事件甚至叛亂。所以曹操拿自己在頓邱令任上的所作所為做例子,勉勵曹植拿出狠勁來,該出手時就出手。曹植在此時所扮演的角色,相當于內務部或者安全局的最高領導,在曹操和曹丕遠征期間確保大后方許都、鄴等幾個重鎮(zhèn)的安全。
而這時候甄宓在做什么呢?《魏略》記下了這樣一件小事:曹操在這一次東征時,不光帶著自己老婆卞夫人,還帶走了甄宓的一兒一女。一直到次年的九月,大軍才返回鄴城。卞夫人回來以后看到甄宓光彩照人,很奇怪,問她說你跟你兒女離別這么久,應該很掛念才對啊,怎么反而容光煥發(fā)更勝從前呢?甄宓回答說:“有您照顧他們,我還擔憂什么呢?”(“自隨夫人,我當何憂!”)
這個心態(tài)是很可疑的。兒行千里母擔憂,兒女隨軍出征,就算是有可靠的人照顧,當母親的最多是“不擔心”罷了。可史書上描述此時甄宓的狀態(tài),用的詞是“顏色更盛”。注意這個“更”字,說明甄宓的面色,比與兒女離別時更加光彩照人。換句話說,自從建安二十一年她公公婆婆丈夫兒女離開以后,甄宓非但毫不擔憂,反而一直很高興。
人逢喜事精神爽。本該“不擔心”的甄宓,卻變得“很高興”,說明甄宓高興的,并不是兒女出征一事。那么她到底在高興些什么呢?
在這之前,曾經(jīng)有一次卞夫人隨軍出征得了小病,甄宓聽說后徹夜哭泣,別人告訴她只是小病已經(jīng)痊愈了,甄宓繼續(xù)哭,不相信,說這是卞夫人安慰自己。一直到卞夫人返回鄴城,甄宓望著她哇哇大哭,說這回我可放心了,把卞夫人感動壞了,連連稱贊她是孝婦。
這兩件事都是相當高明的馬屁,高明到有些肉麻和做作。就連裴松之都質疑說:“甄后言行之善,皆難以實論?!币虼诉@些行為說明不了甄宓是孝婦,只能證明她有智慧,工于心計。她越是處心積慮地討好卞夫人,越證明她是在掩飾些什么,圖謀些什么。
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太醫(yī)令吉本、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人在許都發(fā)動叛亂,殺死了長史王必,最后被嚴匡平定。這起叛亂規(guī)模不大,影響卻不小。它發(fā)生在劉備與曹操在漢中大戰(zhàn)之時,關乎曹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這已經(jīng)不能用警衛(wèi)疏失來解釋。
這種叛亂,必然是經(jīng)過了長期醞釀、籌備和組織。所以它雖然爆發(fā)在建安二十三年,策劃卻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
比如建安二十二年。
在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中這段時間,鄴城的太子妃恰好正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即將完成而變得特別高興。這兩者之間,很難說沒有什么因果聯(lián)系。更何況,吉本和韋晃都是常山人,與中山籍貫的甄宓是同鄉(xiāng)。
這等規(guī)模的叛亂發(fā)生在肘腋之間而官府全無覺察,內務安全的最高負責人曹植難辭其咎??墒?,曹植雖然貪杯,卻并非庸碌之徒,手底下還有楊修、丁儀、丁廙兄弟這樣的干才,為什么還是讓這起叛亂發(fā)生了?
回想起曹植在給曹睿的奏章里說的“絕纓”事件,這個事件恰好可以把這一切疑問都串起來。
甄宓很清楚曹植對自己的感情,并且敏銳地覺察到這種感情是可以利用的——還有什么比控制安全事務最高負責人更有效的叛亂策謀呢?
當時的鄴城,曹操、卞夫人、曹丕都不在,為甄宓提供了絕好的環(huán)境。她只需要略施手段,曹植這個多情種子就會不顧一切地鉆入彀中。于是“絕纓”事件發(fā)生了,誰絕誰的纓,這很難講,我們也無從揣測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看到的只是結果。結果就是曹植玩忽職守,鄴城與許都的治安變得漏洞百出。讓吉本等人從容鉆了空子,以致釀成大禍。
這個貫穿建安二十二年的陰謀,就是絕纓事件的真實面貌。那么一個大致結論便可以得出來了:甄宓,應該就是這起叛亂的幕后推手。因為只有她,才能讓曹植棄父王的囑托于不顧;也只有她,才能整合那么多河北同鄉(xiāng),來發(fā)動叛亂。
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安排好了一切,親手種下這些叛亂的果實,然后興致盎然地看著它們發(fā)芽、結果。
可是,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只是一些發(fā)生過的事實,而這些事實背后隱藏的東西,始終還遮蓋著重重的迷霧。每一個陰謀,都會有它的動機和目的。甄宓不是瘋子,她如此處心積慮,究竟意欲何為呢?
要厘清這個問題,我們須得從“絕纓”事件的后果開始說起。
曹丕和曹植對于太子之位的爭奪相當激烈,原本曹操更傾向于曹植,好幾次差點就定了他當太子,可曹植的不修行檢始終讓他心存猶豫。在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出征前對叛亂有所預感,所以有意把鎮(zhèn)守后方的重任交給了曹植,算是對他的最后一次考驗。如果曹植順利通過,那么太子之位幾無懸念。
但吉本的叛亂,徹底斷送了曹植的太子之路。曹操在吉本叛亂后,十分暴怒,殺掉了漢獻帝身旁一半的大臣。這種心態(tài),也是對曹植失望的一種反映。
可這起叛亂本身,卻透著蹊蹺。我們可以看到,吉本這次叛亂有兩個特點:第一,規(guī)模非常小,參與不過雜役家仆千人和幾個文人;第二,政治影響非常大,天下為之騷動。
叛亂規(guī)模越小,對國家影響越微弱;政治影響越大,對于責任人的壓力就越大。這種程度的叛亂,就像是一捆精心設置好爆炸當量和爆破方向的炸藥。讓人簡直要懷疑,這起叛亂的策動者,根本就沒指望叛亂成功,只是為了引發(fā)對某些特定人物的致命批評。
結果曹植作為內務安全最高負責人,經(jīng)此一役,一蹶不振。整起事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出現(xiàn)了。他就是甄宓的丈夫,曹丕。他在延安二十二年那個極其敏感的時刻,被曹操立為太子。
他似乎一直都置身事外,但又都無處不在。甄宓一手策劃的這一起叛亂,最大的受害者是曹植,而最大的獲利者,正是曹丕。這忍不住讓人聯(lián)想,這起叛亂,莫非是曹丕故意派甄宓策動,用來打擊曹植的?
這本該是個猜想,不過,在建安二十四年發(fā)生的一件小事,讓這個猜想變成了事實。
當時曹操對于曹植仍舊抱有一點點希望,所以當曹仁被關羽包圍,他給了曹植最后一次機會,任命他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派去救援曹仁。可誰知道曹植這個不知長進的東西,竟喝了一個酩酊大醉,醉到連將令都無法接。從此,曹操對這不肖子徹底失望。
以上是出于《三國志》的記載。可《魏略》卻給了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植將行,太子飲焉,偪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div style="height:15px;">
“偪”是“逼”的舊體寫法??梢姴苤驳氖B(tài),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被太子曹丕所陷害。這次出征醉酒,并非一次孤立事件,而是證明了曹丕一直在緊緊盯著曹植,從來沒有放松過警惕,也不放過任何一個使壞的機會——這當然也包括了指使甄宓策動的那次叛亂。
曹丕很清楚,對付曹植,最有效的人選就是甄宓。只要甄宓出現(xiàn),曹植就會喪失判斷力。對于他這種權勢熏心的人來說,只要能夠害掉曹植,犧牲個把老婆也并非不可接受。他不會接受自己戴綠帽子,除非對上位有好處。
而且派甄宓去做這件事,會非常安全。曹植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就算他發(fā)現(xiàn)了真相,也絕不會去告發(fā)甄宓,因為那會將他所愛之人置于死地。曹丕算準了自己弟弟這種幼稚的性格,才會肆無忌憚地利用甄宓一次又一次傷害他——甚至我有一個更大膽的猜想,在那次臨出征前的對飲中,也許曹丕在席間只需輕輕透露說,甄宓是在利用你,曹植就會心緒大亂,借酒澆愁。沒有什么比自己愛人傷害自己更痛的事了。
郭女王與別的女人大不相同,甫一進門,就顯示出了卓越的智慧。她對于曹丕的意義,不是女人這么簡單,用史書上的一句話描述已經(jīng)足夠:“后有智數(shù),時時有所獻納。文帝定為嗣,后有謀焉?!倍潭虄删湓?,一個女中諸葛的形象躍然而出。
奪太子位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擊曹植。而打擊曹植最狠的,就是絕纓事件。因此,很有可能,絕纓事件就是這位“有智數(shù)”的郭后獻納給曹丕的計策。她是隱藏在曹丕身后真正的策劃者。
仔細品味這起事件,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陰毒而細膩,它的成功完全建筑在對人心的掌握上:曹植對甄宓的傾慕心、吉本等人對漢帝的忠誠心,以及曹丕對太子位的野心。每一種心態(tài),都有它獨特的功能,利益鏈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環(huán)都吃定上一家。曹植被甄宓吃定,甄宓被曹丕吃定,曹丕卻被郭女王吃定。
于是,在建安二十一年的某一個時間,郭女王向曹丕獻了這個絕纓之策,然后曹丕給甄宓下達了指示。當曹丕帶著郭女王離開鄴城之后,曹植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朝思暮想的甄宓,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我甚至能想象出,郭女王離開鄴城時,唇邊帶著的那一絲得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