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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大歷年間，白帝城外，瞿塘峽邊，赴宴歸來的杜甫，正策馬揚鞭，一路飛奔。
款待他的，是夔州都督柏茂林。
談笑有鴻儒，起坐無白丁，一起喝酒的，不是州府官員，就是名流鄉(xiāng)紳。
規(guī)格如此之高，老杜很是興奮。
幾杯熱酒下肚，他早就將「騎馬不喝酒，喝酒不騎馬」的規(guī)矩，拋在了腦后。
更何況，杜甫年輕的時候，就是騎馬高手，一生閱馬無數(shù)，詠馬無數(shù)，他是打心眼里覺得，酒后騎馬，so easy！
辭別之際，老杜語出驚人：「別看我滿頭白發(fā)，只要坐上馬背，我立刻重返十七歲!」
在場之人，都將信將疑：“柏大人，杜工部這把年紀了，真的能行嗎？”
眼見杜甫瘦骨嶙峋，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臉上卻滿是自信與倔強，都督大人也很無奈：“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不待眾人做出反應(yīng)，老杜已經(jīng)翻身上馬，目視前方，手握韁繩，彎腰伏身，以幾乎貼于馬背的姿態(tài)，飛速騎行。
眼前，水村山郭，茂林修竹，還有田野溪流，柴房草垛，都呼嘯而過。
腳下，塵土飛揚，碎石四濺，連山間的樹葉，都被震得簌簌作響，惹得路旁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
此刻，這個風一樣的男子，簡直帥得一塌糊涂。
二
但男人失態(tài)，都是從喝醉酒開始的。
就在杜甫自以為動作很快、姿勢很拽的時候，動次打次，動次打次，砰——噗嗤！
藏在泥濘中的半截樹樁，絆倒了風馳電掣的駿馬，老杜措手不及，摔得一塌糊涂。
圍觀的百姓，連忙走上前去，扶起了四腳朝天、五體著地的杜甫。
老杜羞得滿臉通紅，抱拳道謝后，趕緊牽著受傷的馬兒，趔趔趄趄地走回了家。
不過，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杜甫酒駕受傷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當?shù)亍?/span>
柏茂林聽說后，立刻帶著一幫朋友，還有幾壇美酒，親自登門慰問。
想起那天夸下的?？冢?strong>杜甫分明聽到，自己的一張老臉，被打得啪啪作響。
他只得拄著拐杖，在書童的攙扶下，起身迎客。
好在這些朋友，并不是來看他的笑話。
他們邀請杜甫一起，走到附近的小溪，又開起了party。
酒肉如山，絲竹悠遠，一直嗨到日暮西山，眾人依舊興致不減。
觥籌交錯間，杜甫不停地大聲喧呼，像是在勸慰別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這點小傷，何足掛齒。嵇康那么注重養(yǎng)生的人，還不是被砍了頭！」
盡歡而散之后，杜甫用一首長詩，記下了今日份的歡喜：
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
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
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
粉堞電轉(zhuǎn)紫游韁，東得平岡出天壁。
江村野堂爭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
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
安知決臆追風足，朱汗驂驔猶噴玉。
不虞一蹶終損傷，人生快意多所辱。
職當憂戚伏衾枕，況乃遲暮加煩促。
明知來問腆我顏，杖藜強起依僮仆。
語盡還成開口笑，提攜別掃清溪曲。
酒肉如山又一時，初筵哀絲動豪竹。
共指西日不相貸，喧呼且覆杯中淥。
何必走馬來為問，君不見嵇康養(yǎng)生遭殺戮。
——《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
這首詩的風格，像極了「酒仙」李白，即便錄入《太白詩集》，也毫無違和之感，但作者確是杜甫無疑。
三
或許是因為，「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還有「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經(jīng)典之語，實在深入人心，老杜留給世人的印象，不是憂國憂民，就是苦大「愁」深。
但實際上，身為名門之后的杜甫，骨子里也有風流豪放、疏狂灑脫的基因。
和李白一樣，他很愛喝酒，喜歡寫「酒詩」，流傳下來的一千多首詩歌中，有超過五分之一的內(nèi)容，與酒有關(guān)。
未及弱冠，他已經(jīng)「性豪業(yè)嗜酒」「飲酣視八極」。
困守長安，他直言「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任職諫院，他依然「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客居成都，他更是「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即便年近花甲，身體大不如前，但酒興和酒量，都不減當年。
大歷三年春，杜甫出川北上，路經(jīng)江陵之時，偶遇尚書李之芳。
幾個人吃完晚餐后，又繼續(xù)擼夜宵，竟在月色中，喝了一個通宵：
湖月林風相與清，殘樽下馬復(fù)同傾。
久拼野鶴如霜鬢，遮莫鄰雞下五更。
——《書躺既飲，夜復(fù)邀李尚書下馬，
月下賦絕句》
足見杜甫的一生，也是寫詩無數(shù)，飲酒無數(shù)。
當然，與偶像李白相比，大部分情況下，老杜這個小迷弟，喝酒時的心境，遠沒有老李那么瀟灑。
同樣是喝酒，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喝的是痛快、任性和豪邁。
杜甫則是「飄零還柏酒，衰病只藜床」「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喝的是漂泊、孤獨和愁苦。
唯獨在夔州，杜甫像是換了一個人，寫出來的詩句里，竟有幾分閑適和安逸。
這是有原因的。
四
夔州的兩任長官，都對杜甫格外照顧。
老杜剛到夔州，刺史王崟[yín]，就讓他住進州衙的客堂，并安排奴仆，照料飲食起居。
王崟調(diào)走后，繼任者是柏茂林。
柏都督是嚴武的下屬，為遠道而來的杜甫，提供了莫大的幫助。
夔州地處巴蜀之隅，經(jīng)濟不比中原繁華，文化也沒有內(nèi)陸發(fā)達，整個唐朝，僅有一人金榜題名。
天寶九年，杜甫曾進獻《大禮賦》，獲得玄宗賞識，得以待制集賢院。
如今，柏茂林就職夔州，撰寫「謝表」的任務(wù)，自然非老杜莫屬。
在這篇《為夔府柏都督謝上表》中，杜甫將「一飯未嘗忘君」的忠貞，發(fā)揮到了極致。
他借柏茂林之口，寫出了自己的施政理想，同時也對夔州的長官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安民樂業(yè)、輕稅薄賦、嚴明刑罰、體恤民生、平定戰(zhàn)亂……
愛惜陛下之百姓，先之以簡易，間之以樂業(yè)，均之以賦斂，終之以敦勸。然后畢禁將士之暴，弘洽主客之宜，示以刑典難犯之科，寬以困窮計無所出，哀今之人，庶古之道，內(nèi)救煢獨，外攘師寇。
好在新上任的柏茂林，勤于政事，廉潔愛民，杜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多次寫詩稱頌他的政績：
柏公鎮(zhèn)夔國，滯務(wù)茲一掃。
——《園人送瓜》
城中賢府主，處貴如白屋。
——《課伐木》
柏茂林對他的經(jīng)濟援助，也從來沒有間斷，杜甫的詩句里，常有這樣的話語：「主人柏中丞，頻分月俸」「疲苶[nié]煩親故，諸侯數(shù)賜金」。
在柏大人的推薦下，杜甫還為朝廷代管百頃公田，成了半個體制內(nèi)的人。
領(lǐng)上俸祿，有了固定收入之后，他便開始租田種糧，買地種樹，養(yǎng)雞種菜，甚至有了仆人和長工，產(chǎn)出的糧食，在解決溫飽之余，還能接濟周邊的窮人。
這個時候的杜甫，無論作文還是賦詩，經(jīng)常寫到的應(yīng)該都是這八個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五
夔州地勢險要，山川秀美，是杜甫向往已久的地方。
孟浩然、李白、王維、高適，還有后來的劉禹錫、白居易，都曾到過此地，留下了諸如「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等絕美的詩篇。
當年在長安，杜甫就從街頭的山水畫中，見識過瞿塘峽的奇秀和壯麗：
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
巫峽曾經(jīng)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
——《夔州歌十絕句·其八》
到了夔州，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這里儼然就是一處世外桃源，「楓林橘樹丹青合，復(fù)道重樓錦繡懸」「瀼東瀼西一萬家，江北江南春冬花」。
對于詩人而言，美妙的風景，不僅能撫慰內(nèi)心，更能催生靈感。
這一時期，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達到巔峰，不僅數(shù)量超過400首，占現(xiàn)存作品的三分之一，而且涌現(xiàn)出了《春夜喜雨》《蜀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等許多膾炙人口的名作。
寬敞的住房、豐足的保障，還有詩情畫意般的風景，以及地方長官的禮遇之恩……前半生「無一日之歡」的杜甫，終于在夔州感受到了少有的幸福與滿足。
如此，他在宴飲之后，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偶爾策馬狂奔，飛馳人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杜甫畢竟是杜甫，瀟灑恣意、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是全部，只是插曲。
秀美安逸的夔州，終究阻擋不了，他北歸的腳步。
公元768年，杜甫乘船離開四川，漂泊輾轉(zhuǎn)兩年后，病逝于湖南。
「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這是杜甫剛?cè)氪〞r，寫下的詩句。
秦是哪里？長安。
長安有什么？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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