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鋒專訪（微風讀書會ID：weifeng279965337)
讀書 文/馮積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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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從十一二歲時就開始讀小說。那時候，讀小學四五年級，小說中的不少字詞不認識，就越過去，囫圇吞棗地讀。小說中的故事我還是能讀出來的，那些故事吸引著我，使我戀戀不舍。晚上就著煤油燈，在燈下讀，一部《紅日》，幾個晚上就讀完了。對于六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出版的那些長篇小說，我?guī)缀跞孔x過，什么《苦菜花》、《迎春花》、《青春之歌》、《紅巖》、《紅旗譜》、《苦斗》、《三家巷》、《新兒女英雄傳》等等，我讀得津津有味。讀初中一年級時，上了物理課，讀張恨水的《魍魎世界》，被老師發(fā)覺后，將書收去交給了校長。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點名批評我，說我讀的是黃色書籍。
農(nóng)村里走出的大作家
如果說讀書是一種病，從少年時期，我就患上了這頑疾。
那時候，和許多農(nóng)民一樣，家里的日子過得很窘迫，就在很艱難的境況下，我一分二分地攢錢買書，幸虧，書很便宜，大多是幾毛錢一本。文化大革命開始之時，我已有幾十本書了，我有一本李準的《情節(jié)、性格和語言》，有王汶石的《風雪之夜》，有郭小川的詩集，有峻青、方之的短篇小說，有《鐵道游擊隊》《戰(zhàn)火中的青春》等幾部長篇。文化大革命開始后，聽說紅衛(wèi)兵要來家中抄家，父親叫我把家中所有的書和祖先的牌位、家譜一起燒掉了。我只留下了一部紙張發(fā)黑的《創(chuàng)業(yè)史》。
文化大革命十年間，我只讀過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和浩然的《艷陽天》和他的一些短篇。連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也不敢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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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春天，大地開始解凍（農(nóng)村里不再講家庭成份），我有了一種被解放了的輕松感，渴望讀書的舊病隨之復發(fā)。惋惜的是，沒有書可讀。鄰村的一個朋友在國營五二三廠工作，這個國有印刷廠在我們岐山縣的孝陵公社。而北京的《人民文學》雜志就在五二三廠印刷。朋友將裝訂有問題的《人民文學》拿回來，轉(zhuǎn)送給我，我從讀這份雜志開始，進入了新的讀書階段。
我讀的第一個作家是孫犁。老先生清純、清爽、清麗的文字很使我感動。1982年11月，我在百花文藝出版社郵購了一套《孫犁文集》，我就反反復復地讀孫犁。那年冬天，我們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了，我有了充裕的時間，開始練習寫小說。我發(fā)表在《延河》雜志上的第一篇小說《續(xù)繩》，其句式，完全是孫犁式的白描，通篇是很少修飾的很干凈的句子。
對于孫犁，我很快的就不滿足了，老先生筆下那種生活和我對農(nóng)村生活的體驗相去甚遠，他筆下的人物固然很美，但是單純、單薄，太理想化，有虛假之感。我覺得，唯獨一部《鐵木前傳》寫得很真實。鐵匠和木匠的形象和我的體驗相近似。
就在這時候，我喜歡上了外國文學。
1983年春天，我第一次發(fā)表小說，第一次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延河》雜志社參加創(chuàng)作座談會。會議結(jié)束時，給參會的每個作者發(fā)了一套《美國短篇小說選》一套《蘇聯(lián)短篇小說選》?；氐郊?，我把那兩部短篇集子讀完后，就對外國作家的作品特別喜歡了。
也正是在那一年春天，我結(jié)識了沈從文。
為了買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凌宇先生編選的《沈從文小說選》，我騎上自行車跑到了四十多里以外的鳳翔縣城。在鳳翔縣城新華書店，我買到了這本書之后，高興得蹬著自行車向老家岐山瘋跑，快到家時，把自行車的車鏈子都蹬斷了。我最喜歡讀的《柏子》、《丈夫》、《蕭蕭》、《三三》、《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些短篇小說，我不知讀了多少遍。后來，我將能買到的沈從文的小說、散文我全部買來讀。我覺得，沈從文的作品很合我的口吻，適合我讀，于是，我就反復地讀他的作品。
讀書的過程也是喜新厭舊的過程。
有一段時期，我喜歡上了張愛玲。張愛玲飛奔的想象把我?guī)У揭粋€遙遠的地方，使我對人生、對生活充滿著渴望。只有張愛玲那樣的作家才會從一雙鞋子、一只鈕扣、一條花邊上去摘取生活，發(fā)現(xiàn)小說。
再偉大的作家也不能網(wǎng)絡全部讀者。讀者選擇什么樣的作家可能和他的經(jīng)歷、體驗、好惡，也就是說和他的人生觀、價值觀諸多因素有關(guān)系。我讀過那么多外國作家的作品，偏偏不喜歡讀巴爾扎克和狄更斯。并不是說，他們不是大師。他們固然是大師，但卻不能使我心動。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我讀過巴金《家》、《春》、《秋》，讀過矛盾的《林家鋪子》、《子夜》，讀過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讀過丁玲、沙汀、張?zhí)煲淼鹊?，路翎還不到三十歲，就寫出那么好的作品，使我敬佩。但使我常讀不厭的只有魯迅、沈從文、張愛玲和許地山。我一打開許地山的短篇小說《春桃》，一個飽滿的女性形象就撲過來了。我覺得，巴金最好的作品是《憩園》和《寒夜》，而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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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作家的作品給我的讀書打開了天窗。
我老老實實地從讀契訶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開始閱讀外國小說。我曾經(jīng)給一個業(yè)余作者說過，你讀契訶夫的短篇就會發(fā)覺，他的每一個短篇，開頭第一句話，人物就在動作之中，這就是作品的切入點，而小說的結(jié)尾大都在意料之外?？梢哉f，契訶夫的短篇，通篇部捂得很嚴，就是為了砍出結(jié)尾那一刀的。莫泊桑的中短篇充滿了感情，這是他之所長，也是他之所短，不要說《項鏈》、《羊脂球》這些名篇了，在短篇《月夜》中，當那個老女人聽見侄兒和他的女朋友那兩句對話，傷心而泣的時候，我的心靈為之一顫。
當然，契訶夫和莫泊桑的中短篇其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契訶夫的一些小說“做”得太過，寫得太瑣碎，而莫泊桑的作品意蘊不夠，缺少深度。
后來，我又讀梅里美的中短篇，讀歐·亨利的短篇，讀愛倫·坡、吉卜林的短篇。當我拿到《都柏林人》這個短篇集的時候，簡直愛不釋手，十五個短篇，每篇都有滋有味。讀了《都柏林人》我才明白，意象、暗喻、象征在短篇小說中如何才能運用好。《都柏林人》的份量和作者的《尤利西斯》差不多。其中的《阿拉比》、《死者》、《悲痛的往事》等篇章，每讀一遍，就會有新的收獲。這么好的作品當時投給幾十個出版商卻無人接受，幾經(jīng)波折，雖然后來被一家出版社接受了，卻又壓了八年才問世。好的作品總是和時代有一定距離的，是不合時宜的，是超前的。同樣，福克納的名篇《紀念艾米麗的玫瑰花》也曾遭遇過退稿。最慘的是前蘇聯(lián)斯大林時期的作家，不要說《日瓦奇醫(yī)生》的遭遇了，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成書于三十年代，時隔三十多年，到了一九六六年才由蘇聯(lián)的文學刊物《莫斯科》首次發(fā)表。這樣的作家在前蘇聯(lián)不止布爾加科夫一個。
海明威、?？思{、斯坦貝克都曾在短篇和長篇兩個領(lǐng)域內(nèi)奮爭。尤其是海明威，其短篇的成就不亞于長篇。一篇《印第安營地》讀后，使人毛骨悚然，雖然沒有聽見產(chǎn)婦拼命的吶喊，可是，丈夫割腕后從架子床上滴下來的血卻使人不可目睹?！洞笙笏频娜荷健凡贿^三千多漢字，其中藏在“冰山”下的那一部分，六千字也敘說不完。但是，海明威是一個不可模仿的作家，一個難以借鑒的作家。用漢語言文學寫海明威那樣的短篇，會使華語讀者不知所云。當然，美國的海明威弟子們、美國的簡約派成功的作家不也少，卡佛就是最有影響的一位?？ǚ鸩恢皇切形纳虾啙?，他的功夫在于能從日常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諦，無非是幾枝羽毛，一件馬轡頭，無非是一只箱子，一根釣魚竿，卡佛卻從中捕捉到了別人不曾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重大”主題?！洞蠼烫谩分械哪莻€瞎子為什么能畫出一座教堂來，而使讀者頓悟：只有瞎子這個殘廢人，其心靈才接近了上帝。同樣，卡佛的長處是他的所短。他的短篇只讀一遍就不想再讀。他捕捉的生活都是漂在水面上的生活?？ǚ鹑鄙傥捏w意識。他和福克納，海明威還有很大距離，甚至和奧康納·韋爾蒂也相差很遠。原因是膚淺。
對我的短篇創(chuàng)作一度造成影響的是菲茨杰拉德和魯爾福。
只活了四十四歲的菲茨杰拉德給后人留下了160多個短篇，盡管他的長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夜色溫柔》不失優(yōu)秀作品，但是，我總認為，他是短篇小說的大師。窗外，是美國的經(jīng)濟大蕭條，是社會的動蕩不安，而屋內(nèi)，菲茨杰拉德卻在疾書他的愛情故事，其中有酸楚，也有溫暖。菲茨杰拉是從愛情這個視角去品味他所體驗感悟到的人生和美國社會的。讀菲茨杰拉德，給我留下的感覺極其強烈。作品中令人痛心的地方太多，太多的傷害，太多的不可企及，太多的遺憾。
魯爾福所有的作品翻譯成漢字不足三十萬字。他的小說篇篇是精品，他不只是寫得客觀、冷靜。他的作品中的氣氛其他作家是很難營造的。這種詭秘之氣可以感覺得到，但不好模仿。他只是在靜靜地敘述，沒有一句評判的話。他的這個優(yōu)點很象加繆，加繆的《局外人》，《來客》等中短篇也是冷感情的敘述，不過加繆對人性的洞察力比魯爾福深刻多了。魯爾福善于在敘述中放大細部，善于悄悄地轉(zhuǎn)換敘述視角，善于使用重復句式（這一點，也許得力于海明威）；而加繆則是按照他對人性的理解把握作品的。
要說制造氣氛，還要數(shù)猶太作家辛格。辛格的短篇給人留下的是光怪陸離的感覺，他喜歡寫捉摸不定的人物，在《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那個博士，雖然人物形象是明朗的，但他究竟是怎么一個人，很難定位。辛格注重的是作品的寓意。他也是在長、短篇兩個領(lǐng)域內(nèi)跋涉，他的短篇比長篇更出色。
中國大陸的老一代作家大都曾受蘇聯(lián)文學的熏陶，而我喜歡的蘇聯(lián)作家只有蒲寧、陀斯妥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等幾位作家。對于托爾斯泰的作品，只讀過他的《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我尤其難以接受他的道德說教?！犊ɡR佐夫兄弟》中的心理分析那么冗長，我卻讀得津津有味。陀氏對人性深度的挖掘，使我驚嘆。盡管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寫得很真實，近乎殘酷，但它不是一部完美的小說，更象一部報告文學。而他的《牛犢頂橡樹》反而使我感動。索爾仁尼琴是一個硬漢子，他獨自和蘇聯(lián)抗衡，他敢于講真話的勇氣使人欽佩。在當代蘇聯(lián)作家中，我喜歡拉斯普京和特里豐諾夫。特別是特里豐諾夫的《老人》，我讀過兩遍，讀過《老人》對斯大林時期的現(xiàn)實感到傷心而可怕，作者把歷史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的寫法很有借鑒性?！哆@里的黎明靜悄悄》也不失一部好作品。我覺得，被大陸評論家近幾年才關(guān)注的巴別爾的《騎兵軍》并沒有宣傳的那么好，作者在藝術(shù)上沒有新的突破。好一點的是巴別爾的《敖德薩故事》。巴別爾講述的故鄉(xiāng)故事中有聲音，有氣味，有場景，有活的人物以及人的靈魂與精神世界。
就整個世界文學而言，法國作家是最善于創(chuàng)新的，從福樓拜到紀德，從羅布·格里耶到杜拉斯，他們都有自己獨創(chuàng)的一面。尤其是當代的年輕作家圖尼埃，他的長篇《榿木王》、《禮拜五》和一些短篇，給新小說開創(chuàng)了新路子。在《禮拜五》中，作者將兩個當事人置于荒島之上進行人性考察，有其深度和寓意。法國作家的這種傳統(tǒng)，一脈相傳。1949年出生的迪昂，以一部《37.2°》而走出法國，作者用反傳統(tǒng)的手法塑造了一個“惡之花”式的女性形象。而更年輕的、出生于1969年的女作家的瑪麗·達里厄塞克以一部《母豬女郎》而風靡全世界。盡管這部小說還有爭議，它無疑給大陸中國的讀者開了眼界。它不只是寫得荒謬和驚世駭俗，作者豐富的想象力給我們的想象能力極其有限的大陸當代作家樹立了一個新的標竿。普魯斯特的《追憶似年花》盡管寫得那么美，我讀了幾年，還是沒有讀完，倒是他的《駁圣伯夫》使我著迷，它既是一部文論，又是一部很不錯的隨筆。不只是作者的感覺獨特，論點尖銳，它的文字十分優(yōu)美，使人非讀不可。
在英國作家中，我八十年代讀的是康拉德，他的《黑暗的心》、《吉姆爺》對人物內(nèi)心剖析得是那么深刻，作品中所提供的獨特的環(huán)境使人向往。我總認為，英國作家的作品有點死板、傳統(tǒng)，包括哈代和喬治·桑，但是，當我讀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之后，我折服了約翰·福爾斯，只有他才能給一部作品設計幾個結(jié)尾；而托馬斯的《白色旅館》則是一部極具后現(xiàn)代意味的經(jīng)典之作。作品分三部，每一部都有新的角度，新的形式。形式就是內(nèi)容在《白色旅館》中得到了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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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書養(yǎng)成了在書上眉批的習慣。當時有什么感受、啟示就在書上畫出來，或用幾句話寫出來了。
二十多年前，就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廚娘出嫁》后面用圓珠筆寫下了這樣的話：“在這篇小說中，格里莎是一個與情節(jié)發(fā)展無關(guān)的人物，可是，假如去掉格里莎，就少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角度，故事給人的印象將大大減色，后面的點題將無法完成。契訶夫的小說大部分注意在結(jié)尾砍一刀，這一刀由誰來砍，這就要選一個特定的角度?！?/p>
在辛格的短篇《布朗斯維爾的婚禮》后面批注：“空間里是混亂，是神秘，是清醒和混沌的交織。通篇是人和鬼的共同世界?！痹诟窭沟摹惰F皮鼓》中眉批：“幾個動作：吹。咬。鼻孔鼓著。吸著煙。直盯著。狠緊啃。瞇縫著眼。咀嚼土豆。作者特別注意細部的描寫?！薄霸诂F(xiàn)代主義作家那里，細節(jié)無意義或意義不明確，但作家們卻醉心于細節(jié)描寫?！?/p>
在《包法利夫人》中，我寫下了這么一句話：“包法利的帽子被他的同學拋來拋去，這對刻畫包法利有什么作用呢？也許沒有作用，但這個細節(jié)不可少，因為它是一種暗示。”
一部?？思{的《八月之光》，我不知讀了多少遍。每讀一遍就畫一遍。書中有被黑鉛筆畫出來的，有紅鉛筆和藍鉛筆畫出來的，有被鋼筆畫出來的，有簽字筆畫出來的。筆的顏色有七八種。
這樣的批注、圈、點，是強化感覺的過程，特別是那些經(jīng)典，每讀一遍，就有新的感覺，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收獲。讀書和寫作一樣，當時能捕捉到的，過后不一定就存留下來，因此，需要記錄。因為自己的讀書興趣在變化，獵涉的范圍在變化。
有一段時期，特別喜歡川端康成，就把川端康成所有翻譯介紹過來的作品找來讀，連很少有人讀的《山之音》也讀了一遍。讀過之后才覺得，川端對老年人的性心理把握得太準確了，公公對兒媳的那種感覺并不諉瑣，并不惡心。但是，川端康成把老年人那種隱秘的、克制著的性心理活托托的寫出來了。
有一段時期，特別喜歡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作品，就讀卡夫卡，讀博爾赫斯，讀納博科夫，讀卡爾維洛，讀貝克特。讀過之后發(fā)覺，貝克特的優(yōu)長還是戲劇，他的小說太艱澀，不習慣大陸讀者的閱讀?？柧S洛的大多數(shù)作品還是很深刻的，比如《分成兩半的子爵》、《煙云》、《寒冬夜行人》，而有些作品則過于理性?？ǚ蚩ê筒柡账故巧钪O現(xiàn)代主義精髓的，那就是：用荒謬的目光看這個荒謬的世界。
我讀小說，很在乎書中的插圖，連插圖也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四卷本的《靜靜的頓河》中的插圖很不錯，讀一讀第一部中葛利高里砍殺奧地利士兵后從馬上下來站在那個士兵前默立的插圖，仿佛就能讀出葛利高里矛盾的心理，能讀出人的獸性和善性在那一刻的搏斗。而第四部中，娜塔莉婭趴在干燥的土地上抽抽嗒嗒的插圖讀一遍，使人感到心疼：看不見面目，只看見烏黑的頭發(fā)隆起的臀部和白皙的小腿的娜塔莉婭已徹底絕望，當她得知葛利高里又和阿克西妮婭搞在一起時，她只能用痛哭回應自己。坐在他身旁的婆婆語言再溫暖，也熨不平她心上的傷痕了。
即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也不是寫出的每部都是精品，當我讀了《鐵皮鼓》之后，又買來了《貓與鼠》和《狗年月》，對于格拉斯的這兩部小說卻讀不下去。我將大江健三郎的翻譯過來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買來了，讀來讀去，覺得，稱得上經(jīng)典的只有《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和《性的人》。無論國內(nèi)評論界對庫切的作品怎么評價，翻譯過來他的那么多作品，最好的還是一部《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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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有些作品是要精讀的。
每過一段時期，我就讀一遍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讀一遍《包法利夫人》，讀一讀《紅樓夢》，讀一讀波特的《中午酒》、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蒲寧的《最后的幽會》、奧茨的《約會》。
對于從事寫作的我來說，要泛讀，更要精讀。精讀，就要拆開讀，讀它的思想內(nèi)容，它的結(jié)構(gòu)，讀它的句式，還有書中的情調(diào)，氛圍等等都不可忽略。
讀了那么多長篇，我才明白，《罪與罰》的結(jié)構(gòu)最自然最精到，獨具匠心，不露斧鑿。陀氏一開始就很巧妙地將九等文官一家人的故事和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放高利貸的姐妹兩的故事編織在了一起。如果沒有九等文官做妓女的兒女和前妻的故事，這部小說份量就輕得多了。
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一開始在第一章就點明了梁生寶要去買稻種，作者就此放下不再提，一直到了第五章，才寫梁生寶買稻種之事。同樣，郭振山扛著一根木椽在路上碰見了去賣雞蛋的改霞，而改霞見到梁生寶時已在故事進行很長一段時間，作者的伏筆如此之深，是用心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果。
讀了美國蒲安迪教授的《中國敘事學》之后，令我欽佩的是，一個外國漢學家對中國的四大名著研究得如此之深，他的見解無疑有偏見，但還是獨到的。如他提出的《紅樓夢》、《金瓶梅》中的十回結(jié)構(gòu)中的“三四回次結(jié)構(gòu)法”就很獨特。
我覺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到二千年初這十年間，對我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是一個作家一部書。這個作家就是?？思{，一部書就是蒲寧的《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思{是影響了世界幾代作家的大師。在馬爾克斯、略薩、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我能讀出?？思{的影子，就連這幾年獲諾貝爾學獎的帕慕克的《紅字》和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的結(jié)構(gòu)方式也是?？思{多解度敘述結(jié)構(gòu)的變種、變形。
翻譯成漢語的?？思{的小說確實是不好讀，意識的流動、思維的跳躍，行文的斷開，意象、暗示、隱喻的繁多，結(jié)構(gòu)的復雜，語言的艱澀以及諸多復式中套復式的句子，造成了很大的閱讀障礙，而福克納小說醇厚的滋味正在這里，他的小說是破壞中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中的破壞，傳統(tǒng)的小說作法被他顛復了，他是一個永遠在創(chuàng)造的作家。他不管其他作家在寫什么，也不在乎讀者需要讀什么，他只是一味地寫他的家族小說，按照自己對人生的體驗和理解寫。無論他采取的是什么樣的手法，他筆下的人物是活的，一百年過后，讀起來依舊是活的。?？思{的高度無人能夠達到。他是真正的藝術(shù)圣徒，這是我尊敬他，崇拜他的原因。
1985年，我得到了一部《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便如獲至寶。我是把《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當作詩當作散文來讀的。蒲寧是這樣寫母親的：“是她給了我生命，她正是通過苦難使我的心靈為之驚訝，更使我吃驚的是那種愛的力量。她的整個心靈就是由愛組成的，她的心是哀傷的化身?！彼沁@樣寫夏天的：“炎熱的晌午，白云在藍藍的天上飄游，吹過的風時而溫和時而在酷熱中包含著太陽暑氣和莊稼、雜草曬熱后的芳香。”他是這樣寫一個牧童的：“他身上穿的粗麻布襯衫和短短的褲子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兩只腳、兩只手以及一張臉被太陽曬得又干又黑，都蛻皮了，嘴唇卻發(fā)白，因為他一直不是啃發(fā)酸的黑麥面包皮，就是嚼那些牛蒡或鴉蔥，結(jié)果嚼得嘴唇都潰爛了，可是，一雙銳利的眼睛賊溜溜地轉(zhuǎn)動著?！逼褜幍母星槭钦鎿吹?，感覺是是獨特的，敘述是獨有的。如果說，我的小說語言還有些特色，完全得力于《阿爾謝尼耶夫一生》的啟示，因為它就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優(yōu)美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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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是一部現(xiàn)代主義的中篇小說，它除過在藝術(shù)手法上打破時空觀念，把不同時間段的故事放在“同一空間”外，另一個特別就是取消了生死界線，讓死人和活人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批評界有人把它稱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如果說，這就是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那么，現(xiàn)代主義在大陸中國早就有了。我說過，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就在我的老家岐山縣。岐山是周的發(fā)祥之地，是青銅器之鄉(xiāng)。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在我們縣的文化館看見過不少青銅器，我至今記得，那青銅器上的飾紋，那些飾紋沒有一幅是寫實的，每幅都是扭曲變形的。和岐山相鄰的鳳翔縣是秦的發(fā)祥之地，先秦在鳳翔建都294年，從鳳翔發(fā)掘的秦穆公大墓中的陪葬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那些獸面人身的泥塑品，造型也不是寫實的。還有上千年歷史的風翔木版年畫和幾百年歷史的鳳翔泥塑，許多圖形都不是寫實的，而是夸張變形的。按照當代批評家的說法，也是屬于現(xiàn)代主義范疇。因此，我說過，二千五百年以前，在我的故鄉(xiāng)就有了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家，就有了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
在我們的秦腔舞臺上，有一出戲叫做《游西湖》，講述的是明代奸臣嚴嵩霸占民女李慧娘的故事，其中有一折叫《鬼怨》，那一折戲就是做了鬼的李慧娘搭救他的情郎裴生。舞臺上的鬼，活靈活現(xiàn)，人和鬼同處一個世界。這樣的古裝戲劇演了幾百年，而且觀眾大都是農(nóng)民。如果說這是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為什么我們的普通老百姓能接受，我們高高在上的文學藝術(shù)殿堂卻難以容納，不于提倡？我們總是在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貼近現(xiàn)實，總是講小說要寫得好看。不要說我們的作家寫出像《佩德羅·巴拉莫》那樣的小說，就是寫出象《鬼怨》這樣的小說，能被叫好嗎？現(xiàn)實主義在大陸中國被有些人歪曲了，以為按照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定去寫，就是現(xiàn)實主義！秦腔戲《竇娥冤》中六月天下大雪，《劈山救母》中，神和人結(jié)了婚；《白蛇傳》中，蛇和人相愛相親。對于這些劇情，老百姓看得津津有味，用這些手法搞我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們的文壇能接受嗎？墨西哥獲諾獎的帕斯的話沒錯：現(xiàn)實主義的精髓是批判。批判人性，批判社會。
我反復地讀過《聊齋志異》、《西游記》。我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我們小說創(chuàng)作沒有繼承《聊齋志異》、《西游記》等作品的傳統(tǒng)？有人說，南美洲能出馬爾克斯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因為他們有文化傳統(tǒng)，而我們的傳統(tǒng)為什么沒有全面地繼承下來？
我讀了那么多書，得出的結(jié)論只有一個，藝術(shù)家只能按照藝術(shù)規(guī)律去辦事，只能忠誠于藝術(shù)。然而，在藝術(shù)的路上走得越遠就距離主流越遠。
我們不能思索，——思索就心寒。解放十七年，那么多小說家在辛苦地寫作，他們不缺少才華。然而，他們的小說能傳下去的有多少？依我看，再過三十年，我們的后人也許象我們否定文化革命前十七年一樣，把我們的所謂的當代的小說精品踩在了腳下。時間是最公允的。當下的金哨子也抵不住時間的磨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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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我回農(nóng)村當了農(nóng)民。那時候，還天真地想當一名醫(yī)生，于是，就找來了《本草綱目》、《中醫(yī)學概論》、《傷寒論》等醫(yī)學書籍讀，背誦《四物湯》、《四君子湯》等湯頭歌。學了兩年，自以為能給病人開方治病了?？墒牵厦嬗幸患埼募?；不準“狗崽子”自由行醫(yī)。大隊革委會連赤腳醫(yī)生也不要我當。因為沒有書可讀，就讀當時出版的《赤腳醫(yī)生手冊》。因此，我從十四五歲就接觸了醫(yī)學知識，一直到了1979年，我當上了大隊里的獸醫(yī)，所學的醫(yī)學知識才派上了用場。
作為一個小說家，什么樣的知識都要具備。讀了法國學者格魯塞的記實性的《草原帝國》，我為元蒙帝國的諦造者們的殺戮而震驚，他們屠殺無辜者像圍獵一樣，先誘使普通老百姓或士兵們鉆進一個圈套，然后圍起來，象打獵似的，一個一個地殺掉。那時候的人還不如一只羊一只鹿。
讀《明史》，我的興趣倒不在宮庭里的明爭暗斗，不在于朱元璋和朱棣的殘暴以及他的子孫們的荒淫無度。我憤怒的是張獻忠竟然將四川省的人幾乎殺光，制造了有名的“湖廣填四川”。每當我去陜北的米脂，看見立在縣城里的張獻忠塑像就忿忿不平，這樣的嗜殺成癮、視老百姓為草木的劊子手怎么能成為后人膜拜的英雄？
我雖生在秦地，但對那些把秦始皇抬高為英雄領(lǐng)袖來寫的作家心懷不恭，他們不是有意識的去迎合，要么就是故意歪曲。前人公正、全面地評價了“千古一帝”的功與過，我們的后人為了“拿來用”，卻要涂脂抹粉，胡說八道，作家的藝術(shù)良心何在？
讀書要雜。
我不是從《現(xiàn)代化的陷井》這本書中了解中國的現(xiàn)代化的，但是，讀了這本書，我對我們的現(xiàn)代化有了理性的理解。?？碌摹缎允贰凡恢皇前研钥旄凶鳛樗囆g(shù)來看待，他通過“性”引出了嚴肅的哲學問題，諸如，犯罪、瘋狂和人類所面臨的諸多痛苦。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讀后，使我從另一個方面認識了帝國主義者文化掠奪的面目。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如果放在文革前，肯定是一本禁書，因為他把社會主義、極權(quán)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放在了同一天平上。西班牙人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完全是以一個外國人的視角來看待我們的歷史，他和我們的社會主義史學家的歷史觀大有區(qū)別，但也可以視為一種學說。尼采的哲學也讀了幾本，甚至把海德格爾的《尼采》（上下卷）也讀了。但對尼采的存在主義觀點，還是不能全部接受。
我當農(nóng)民時，村里有人就勸我信教，送了我一本《圣經(jīng)》。我也去教堂里聽過神父布道，我終究沒有成為圣徒，但《圣經(jīng)》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的。也許，是讀了《圣經(jīng)》的緣故，總覺得，頭頂上懸著一把劍，什么事應該做，什么事不應該做，總是要想一想才付諸行為。
手邊頭也有一部《金剛經(jīng)》，但很難讀進去，畢竟是俗人，很難做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活到了五十好幾，也可以說漸入老境了，讀書興趣在變，閑暇時，讀讀里爾克的詩，覺得很有味，有些詩句，寫下來，記在本子上琢磨。尤其是這兩年，特別喜歡讀傳記，?？思{的傳記《圣殿的情網(wǎng)》和《福克納傳》，兩本外國人寫的傳記，有些章節(jié)讀了幾遍。我還是相信這些傳記的真實性的。還有卡夫卡傳、加繆傳、納博科夫傳，以及倫博朗、凡·高、畢加索、達芬奇等等畫家的傳記。這些傳記讀后，我覺得自己搞文學創(chuàng)作也許是一個錯誤。有那么多大藝術(shù)家，給我們留下了那么多藝術(shù)精品，我能瞎鼓搗出什么來？回顧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常常覺得悲哀，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慘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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