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講《人間詞話》。
讀這本書其實一點都不難，我的方法就是把它放在隨手拿得到的地方，只要想起來，就翻開來讀幾段，為什么呢？因為《人間詞話》是一段一段的，它就像是古人的微博，它屬于札記，它體系也不明朗，所以你可以從任何一頁開始看，又在任何一頁放下。在這中間，你一點都不必假裝，你也不必端著，你就放任自己，那美自然會來牽著你的手，在你這里兜兜 那里轉(zhuǎn)轉(zhuǎn)，你覺得好愉快。所以傅雷就評價說，《人間詞話》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文藝批評，它不僅美，它還重要。
但是很可惜，對于《人間詞話》，除了“古今之成大事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這一條廣為人知之外，好多人其實并不太了解這本書，或者胡亂地看看，就是走馬觀花，不求甚解，沒有深入，所以失去了對于王國維整個品位和境界的體察。
那么這本書應該怎么讀？我給大家一點建議，首先帶著問題讀。比如《人間詞話》里，到底評論了多少首詩詞？到底評論了多少個詩人和詞人？那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明確提及的有姓名、有字號的詩人和詞人都有誰呢？那哪些詩人和詞人在《人間詞話》里是不配擁有姓名的？王國維最喜歡的詞是哪一首？他最喜歡的詩人和詞人到底是誰？只有帶著問題讀書，這本書才能讀成你自己的。
那我需要先說明一下，《人間詞話》的版本特別多，自民國以來，就是唯一比《人間詞話》版本還多的一本書，就是《浮生六記》，我也講過的。因為《浮生六記》它不全，它遺失了兩記，所以就版本特別多。那《人間詞話》版本也特別多，但是我們現(xiàn)在比較推薦的就是光緒34年，王國維自己手定的稿，這里面就是64條，只有64條評論，所以這本書并不厚，但是想要把它讀薄了，也并不容易。
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到底評論了多少首詩詞呢？答案是72首。對的，你沒有聽錯，在浩如煙海的中國詩詞文化中，王國維只討論了72首詩詞。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普通人，如果你愛好詩詞，你想要把握住那些精妙的句子其中最美的那些部分，想要了解詩詞大概的脈絡，你只要一本《人間詞話》，看懂這72首詩詞，就會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知了。所以說《人間詞話》就是審美指南，它就是一本好書。那我當時是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一段時間，就把《人間詞話》逐字逐句地抄了一遍，我專門抄在一個本子上，那個手賬現(xiàn)在還保存著，那這就會讓我覺得每一天的抄寫都特別的愉悅，因為這中間很多的句子，字字璣珠，你就知道，如果我在跟人聊天的時候，表達的時候，我能夠引用那么一兩句，就顯得很厲害。
我們把這個64條《人間詞話》歸納整理一下，其實還是要大概的有一個體系和方法的。第一部分是從第1條到第9條，它是概述，主要就是提出了什么叫作境界。
那第二部分是從第10條到第25條，大概是在論述了從唐到五代的詩詞，那比如就指出說“李白的氣象，后世無人能及”，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大概因為李白太被我們熟悉了，所以王國維反而在這本書里對他一筆帶過，但這里面論述了什么溫庭筠、韋莊、李煜、馮延巳，北宋的詩人晏殊等等這些。你想想看，每一個人都是我們一看到，倒抽一口冷氣地說牛人，王國維可以肆意地來點評他們，這種氣度太了不起了。
那第三部分，他主要是在論述宋代的詩詞。宋代的詩詞又可以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部分，沒有特別明顯的界限，但王國維的偏好非常明顯，他力推北宋，而貶南宋，他認為北宋風流 渡江遂絕，就是一旦這個宋朝的小朝廷跑到了南邊以后，那種風骨和境界就慢慢地在走下坡路，而且是大車下大坡，速度很快。但是王國維也提出，南宋的詞人，可以和北宋相抗衡的只有一位，就是辛棄疾。那這一部分是《人間詞話》中最為精華的部分，他論述了什么歐陽修、秦觀、姜夔、周邦彥、蘇軾、辛棄疾、吳文英等等這些人的作品，也寫出了很多怎么把作文寫好一些自己的觀點。
那么到了第四個部分，主要寫的是清代的詩詞。這里這個部分非常簡單，王國維只喜歡一個人，就是納蘭容若，說“千古壯觀，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彼橇ε跫{蘭容若的。
那么第五個部分，就是這個書的最后一個部分，王國維論述了詩詞的文體發(fā)展、判斷標準，還有一些什么游詞、吟詞、下里巴人的詞，這些詞到底有什么好處，它們的劣處又在哪里。所以這一部分，其實是觀點比較強的，它需要我們反復地咀嚼。
所以我們?nèi)绻淹ū镜倪@個《人間詞話》讀懂了，讀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如與古人對作，哪怕我們可以坐著時光機，任意穿梭到一個時代，對面不管坐的是李白還是溫庭筠，或者辛棄疾，甚至是納蘭容若，你都可以跟他們聊上兩句，一點都不害怕氣虛，就不怕沒底氣，為什么？因為有王國維給你撐腰。
那么翻開《人間詞話》，開篇寫的是什么呢？就是兩個字——境界，王國維把它講得很清楚，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閣，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就是說五代和北宋時候的詞為什么好呢？就是因為它有境界。那有境界，詞的格調(diào)自然就高，自然就有名句相應出來，被我們傳頌，否則會被我們埋沒，會被忘記。
那到底什么叫境界呢？說起來很玄，但我舉個例子，曾經(jīng)有寒山和拾得這兩個高僧聊天，有一個著名的對話，是說寒山問拾得說：“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這些人都這樣對待我，我應該怎么辦？那么拾得就說：“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他不僅僅是美，不僅僅是智慧，也不僅僅是教我們處事的方法。
如果說到這你都說少了，這兩句對話中間透露出來的就是境界，所以境界到底是什么？王國維把它講得非常清楚，我們就來讀一下。
王國維認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本褪窃~的境界有造出來的，有寫實的，這就是想象派和寫實派最大的不同。你想一下李白跟杜甫你就知道了對吧，這兩個人，一個是仙，一個是圣，區(qū)別自然是氣質(zhì)上的區(qū)別，是境界上的不同，那么到底好不好呢？很多人都在為你站李白還是站杜甫打架，王國維說兩派實際很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本褪遣挥梅?，杰出的詩人他想象出的意境，必定是契合自然的，但是寫實的人，他所描寫的意境，也必定是基于想象的，所以李白跟杜甫，其實你細品他后面的這個一些代表作，你會發(fā)現(xiàn)兩個人也有共同的趣味和共同喜歡的東西。
我們再來看下面這一段非常美，說詩詞“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蹦阏f什么意思？王國維舉例子，什么叫作有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蹦阏f好美對不對？這兩句我都抄過，寫在本子上練字，那這是什么呢？這叫有我之境，就是我眼睛里面看到了，我心里面有感受。那你“淚眼問花花不語”，花會說話嗎？不會。但是“亂紅飛過秋千去”，其實是你的心情，這就叫“我有之境”，代入和共情。
那無我之境是什么意思呢？比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北热纭昂ㄥｅＦ?，白鳥悠悠下?！彼晕覀兞⒓纯梢钥闯鰠^(qū)別，就是“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所以那些物品都有我的情緒、我的色彩和我的感受。但是“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币簿褪钦f有我之境，是用我的眼睛觀察萬物，所以萬物中都沾染了我，我的情緒很強。那么無我之境是用忘我的方式觀察萬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闭l見南山?jīng)]有關(guān)系，看不出境界中什么是我什么是物。這陶淵明和那朵菊花到底有什么區(qū)別？我們不知道，所以我們說“無我之境猶如化境”，就徹底化在自己的血液、身體、氣質(zhì)里面，就是武俠小說里無招勝有招的那個境界，功夫最厲害了。
那王國維講說古人填詞，能夠?qū)懗鲇形抑车娜吮容^多，但是也不是不能夠?qū)懗鰺o我之境，那怎么做到呢？就在于格局宏闊。只要你的格局夠大，你自然就能夠進入無我之境，這已經(jīng)非常哲學了。接下來他補了一句，說“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卑察o的靜，你要進入到無我之境，必須要心思沉靜，你就能理解，為什么喬布斯要坐禪對吧，然后他就會發(fā)明創(chuàng)造很多東西。就靜坐對于很多人的思考以及思考的深入是非常有幫助的?！坝形抑?，于由動之靜時得也。”那有我之境就是你突然看到什么東西心潮澎湃，然后不能夠安睡，“夢里挑燈看劍”，這個時候就非常有激情。所以一種境界優(yōu)美，一種境界宏壯，都不可以缺失。
那說到這里，你就認為說得夠清楚了吧？沒有結(jié)束，他還可以再往深處來一步。所以境界這個詞到了王國維這里，就算徹底地搞明白了。他說“境非獨謂景物也?！本褪钦f境并不是指景物，外在的東西，“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彼晕覀冎v心境對吧，這個詞很準確，喜怒哀樂也是景物，“故能夠?qū)懻婢拔?、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本褪侵灰鎿?，你寫的景物是真的，感情是真的，這才叫有境界，否則就是弄虛作假。
接下來王國維舉了個例子，比如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是北宋詞人宋祁的一句話，這一個“鬧”字境界全出，所以這個鬧字一直都是歷來我們學習鑒賞的時候必提的一個詞。還有“云破月來花弄影”，把它寫下來，你就覺得這個“弄”字用得太巧妙了，這個“弄”字境界全出。這就是舉例子，用得好，用得有境界的句子。
那么境界有大小，但并不因為它大了或者小了就能分優(yōu)劣，比如說杜甫，同樣是杜甫的詩，那么其中有兩個句子就非常有境界，但完全不同，一大一小。一個句子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痹诠乓衾镞@個字念斜，他寫的就是江南的好景，那個小小的毛毛雨落下來的時候，那小魚就從水里頭跳出來，用那個嘴接這個小雨點，非常的活潑、調(diào)皮。那微風中的燕子歸來的時候，好像斜斜的歸來，而且燕子的尾巴像剪刀一樣的對吧，小燕子好像在剪那個微風，所以你會覺得這個很清新可愛。但是他也有“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這寫的是邊塞那個落日照在飄揚的旗幟上面，聽見馬的嘶鳴聲，然后風蕭蕭地飛過，那種壯烈感一下子就出來了，這就是境界有大有小，但是不以大小而分優(yōu)劣，都是千古名句。
所以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到了盛唐，諸位優(yōu)秀的詩人寫詩講究興致趣味，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边@八個字本來也就非常得美，“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相中之色，言有盡，而意無窮也?！敝v的是北宋以前的這個詩詞。但是你看，嚴羽在這里講的就是興趣。而王世貞在做文藝評論、詩詞評論的時候，他強調(diào)的是神韻，這也輸出了一些基本的問題。到了王國維這里，他把詩詞評論又往前推了一步，就是境界，只有這兩個詞，那真的是探到了詩詞美學的根本，這是王國維非常重要的一個貢獻，也是《人間詞話》這本書的地位。
那么王國維最愛的詩人和詞人到底是誰呢？為什么他會愛這幾個人呢？我們下期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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