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光
在老舍、胡絜青先生收藏的諸多書畫作品中，有一件何紹基臨顏魯公《爭座位帖》冊頁，這件冊頁不久前還曾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陀^地說，這件作品在何紹基諸多作品中并不算特別出彩，但它對我們了解何紹基的書學思想，卻有不同尋常的意義。今天我們借方格名家的微信平臺，來簡單聊聊。
這件作品為絹本，冊頁，前面幾開主要是臨《爭座位帖》的部分，在臨作的后面，由于“絹有羨幅”（見款文），羨即有剩余，所以何紹基便錄了另外的兩段不相干的文字。如果一件作品有長款，我習慣從長款切入，這樣可能會聽到一個好玩的故事。
這件作品的題款如下：
容伯仁兄索臨魯公帖，竟無是處。絹有羨幅，漫仿坡意書涪語，不知是坡是涪也。深冬沍墨呵筆，數刻始獲竣事，兄將何以槀之？丙申日南至后五日，何紹基并記。
何紹基 行書臨《爭座位帖》款文 絹本墨筆 53cm×30cm×12 1836年
從款文來看，這件作品寫于1836年陽歷11月20日（丙申，此處即1836年，“日南至”即是冬至，此年冬至日為11月15日，后五日即11月20日），是何紹基應“容伯”先生所囑的“命題作文”。實際上，何紹基自二十歲后（約），便長期臨習《爭座位》等顏字行書以及《麻姑壇記》之類顏字楷書。就目前已經知道的何紹基臨顏真卿行書帖，即有一定數量，其中，單就臨《爭座位帖》來說，除了這件冊頁外，還有其他版本，如何紹基為陳慶鏞所臨等版本。
上款人“容伯”，檢閱《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可知，有清一代字、號為“容伯”者有二，一為程恭壽，一為德昌。何紹基與程恭壽交好，何華中先生還特意幫忙查找了《何紹基日記》中關于程恭壽的兩條記載：
<一>道光二十八年 戊申 公元1848年：
早剃發(fā)，頗冷，午間出拜數十客即歸，晚請吳松甫詩、張詩舲方伯、戴醇士、張小浦、程容伯、蔣譽侯酌。（見：《何紹基種竹日記》手稿）
<二>丑初起，丑正到太常寺，丑正二刻月初虧，分六班救護，除前后兩次九叩外，中間跪者九次，卯正一刻始散，寅初即食既，以后未再見月矣，歸館，午刻至會文堂翁次竹請，晚張詩舲來飲，聶汝藩、程容伯同坐，吳補之來而未酌，余俱辭皆昨日主人也。（見：《何紹基種竹日記》手稿）
對于程恭壽，前人沒有太過詳細的記載，只知道他字容伯，晚號人海，浙江錢塘人。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官至光祿寺少卿。書法在李邕、米芾之間，亦善顏、柳。咸豐、同治時都中推為第一。著《坐春風館筆記》。程恭壽的字現在還可以看到，只是就我知道情況的來看，好像和這個描述不太一樣——他寫得好的，好像多少都受到了何紹基的影響。你看，何紹基日記里記載的都是他們在一起小酌，小酌后難免共鳴更多，相互有影響更是情理之中。從這件作品的款文語氣來看，特別是“兄將何以槀之”一句，槀同犒，即犒勞之意，這句話雖是句玩笑話，但兩人關系自不待言。
這位“容伯”真是識貨，既然開口要，就要人家最擅長的。
何紹基 行書臨《爭座位帖》第五、第六開
不過，何紹基在通臨了《爭座位帖》后，還剩下一開半零一兩行。博學如何紹基，就在后面錄了兩段黃庭堅的文字。我們知道黃庭堅是書法家，是詩人，同時黃庭堅自稱“有香癖”，后人把四種和他有關系的香稱為“黃太史四香”。這段文字講的就是“小宗香”的來歷。小宗香是黃庭堅極喜歡的一種香。所謂“小宗”，即宗茂深，他是宗炳（大宗）的孫子，性行頗似其祖父，不僅不求聞達，“當時貴人欲與之游不可得”，這些權貴們就請“陸探微畫其像掛壁間觀之”，可見是愈求而愈求不得。這種香最初是獻給“小宗”的，故得名“小宗香”。其方子和制作方法現在還可以知道，據說這種香很適合“閉閣細品”，和清麗富貴的意合香、沛然鼻端的意可香、恬淡寂寞的深靜香相比，別有一番趣味。另一段文字是講“練光亭”這個地方，從文字看，此處很適合登臨攬勝，雖然是有點涼氣，“不可久處”，但如果鑿出個幽室，煎煎茶，寫寫字，想必也是極好的。
換一個局部再來體驗一下，舒卷如煙，濃淡的切換如煙
這兩段文字，文意清雅，雖然有些許“高冷”的意味，但文人的“圈子”，自然是追求這種封閉性的，甚至越封閉越好，好到這個世界只有一二知己才精彩。
何紹基寫這兩段小文字（書寫時合為一段）時，說是“漫仿坡意”，我看其實也不全是，應該說，既有蘇東坡的筆意，也有黃庭堅的筆意，還隱約有米芾的影子，要是說白了，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那套。但是這部分確實寫得比前面好。
但對于前面的臨作部分，何紹基卻認為是“竟無是處”，這種自謙簡直過分。但是何紹基又很幽默，他說自己在大冷天里“沍墨呵筆，數刻始獲竣事”，就算寫得不好，終歸是有些“苦勞”的吧？這么一本冊頁，寫得滿滿的，這么實在，“容伯”老兄你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槀，同犒，何紹基這話明顯只是個玩笑，用現在的話，是賣萌加調皮，就那么一說而已。至于“容伯”有沒有點表示、或者怎么犒勞老何的（八成還是小酌吧），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讓我們來細細從書法的角度看看這件冊頁。我在去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里，對何紹基學書的過程做了簡單的梳理，大致如下：
何紹基早年受到其父何凌漢的影響，對于永禪師、歐陽詢、顏真卿一路頗曾留意并下過功夫，其“楷書最初根植于顏真卿”。約二十歲后，長期臨習《爭座位》等顏字行書以及《麻姑壇記》之類顏字楷書，并對《張玄墓志》頗為用功?！凹s道光二十年（何紹基時年42歲），何紹基始習隸書”（錢松《何紹基年譜長編及書法研究》，南京藝術學院2008年博士論文）。何紹基六十歲之后臨習隸書尤為勤奮，特別是針對《禮器碑》《張遷碑》《衡方碑》等，并間臨《毛公鼎》、李北海書等，但這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仍然以行書作品最為常見，且其行書作品的篆分筆意更濃。
這一年何紹基38歲，九月份，他在吳榮光處獲觀蘇帖，后“屢觀于京師”；更有意思的是，這一年年底（12月22日），何紹基還跋了魏氏翻刻的《爭座位帖》。所以，這兩個時間段之間出現這本臨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關于何紹基的執(zhí)筆，一般認為是“回腕法”。所謂回腕法，按啟功先生描述，大致是“盡量把手指往里收，筆往懷里卷，腕子往外拱”。這種方法寫大字的時候可以用，寫小字的時候我想就會比較困難。從這件臨作的款文可知，何紹基花了“數刻”便寫完這冊，簡單估算一下，我想何紹基應不會使用啟先生所描述的這種“回腕法”來書寫。同時，從筆畫的質感上看，也不大像回腕法所書。如果一個高手在對決的時候連招牌動作（回腕法）都沒有用，那么這場對決基本沒什么太大看頭。但是何紹基對《爭座位》實在太過熟悉。即便是應友人之索，信筆了了，也足夠好到值得我們細細品讀。
起初剛看這件作品的時候，我正在編輯2015年第五期《中國書畫》雜志，因為里面刊發(fā)了非常好的顏真卿行書拓本，所以再看這個臨本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太出奇，沒有那種驚喜、驚艷。但是細細看來，我覺得有幾點我們應注意：
首先是材料（載體）。絹本，就決定了毛筆在上面很難表現用筆的雄渾、老辣，顏真卿那種粗率中見精微，是很難在絹上表現的。這件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的時候，我還去看了原件，后面某一開有一兩個字好像在字跡未干時被蹭到了，筆畫的邊緣十分清晰，筆畫中間的墨最薄最淺（充滿即視感），可見它基本不滲墨，對何紹基的發(fā)揮當然是種限制。
第二是結構。何紹基對《爭座位》寫得極熟，筆畫也是相當精準，但結構并不全是顏真卿那一套。顏真卿的字是寬博的，字內虛，左右開張，但這件臨作卻是結構緊收的（特別是左右結構）。這種緊收讓我想到歐陽詢，其實何紹基在完成這本冊頁時，快速的書寫所展示出的，是他個人的書寫慣性。也就是說，何紹基在學顏的同時，也保留了歐體結字的特點。
第三是氣質?！稜幾惶钒杨佌媲鋬刃牡牟黄健嵑迋鬟_得淋漓盡致，其理正、其詞嚴、其文厲、其書憤；但是何紹基的臨本，卻是平靜的、優(yōu)雅的、規(guī)整的，雖然也算得上雄強，但絕非顏真卿的氣質。
除了書寫載體材質的原因，我想這種差別還源自何紹基的觀念。
何紹基 行書臨《爭座位帖》第四開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南宋拓顏柳白米四家法帖之顏真卿書（圖片拍自2015年第五期《中國書畫》雜志）
何紹基不提倡初學就臨習《爭座位》這樣的顏字行書。他說：“至習顏書者尤先習其莊楷，若驟摹是帖，即墮入惡道矣”，因為臨這個帖子的人往往是“不過期速化耳”（何紹基《跋吳平齋藏爭座位帖宋拓本》）。并說：“（顏真卿）?？镁敚瑐髯詮堥L史。莫信墨濡頭，顛草特戲耳。欲習魯公書，當從楷法起。先習《爭坐帖》，便墮云霧里。未能坐與立，趨走傷厥趾。烏乎宋元來，幾人解道此？”不能坐立，就要小步快走，難免傷到他的腳丫。這里，何紹基所要強調的，其實還是“平正”或者規(guī)律性的東西。
何紹基為容伯臨，當然更具有示范的意味在里面。這就好比如說我們看名家的課徒手稿時，會發(fā)現要比平時發(fā)揮的東西略拘謹些，是一個道理的。所以這件作品和何紹基個性發(fā)揮的作品相比，是有遜色處的。
不過，大家有興趣可以搜搜程恭壽的書法，看看是不是和何紹基這件臨作接近。
Btw，也就是這一年，何紹基得到了阮元、程恩澤的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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