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理也簡單:比豬體型小的,肉不夠多;體型更大的,難養(yǎng)活,唯獨豬“全身都是寶”。人類對于動物,一向欺軟怕硬,熊虎威武,于是中國古代小說里總比之于上將;豬羊聽話,可憐就被磨刀霍霍以對。中國人對豬尤其不厚道:被“天蓬元帥”一托生,豬的形象就此奠定,貪吃務得、好色輕浮。其實豬作為最早被馴化的家畜,既易飼養(yǎng),又很聽話,若沒它舍身相助,人類千年來以肉食來平衡營養(yǎng)的飲食結構不知從何談起。
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
豬不像孔雀那么金貴難得,所以古羅馬有位呂庫呂斯將軍,曾炫耀“兄弟我吃得起孔雀舌頭”,可不見他吹噓“老子我今天剛吃了口條”。蘇軾當年寫豬肉,說:“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边@大概是豬肉的一個癥結所在。但無論古今中外,豬肉一向惠及民間,可謂人見人愛。
在18世紀的法國農村,豬是一寶,慣例是有婚禮才能殺豬。殺豬當日,如同過節(jié),全村圍觀,過后吃豬肉,以慶祝“豬日”——法語所謂le jour du cochon。英國人跟法國人素來不對付,你嫌我造作,我嫌你粗魯。但就吃豬這回事來說,法國人得承認英國人是先行者:英國人17世紀就愛吃豬肉,法國人本來懷著“咱地中海這邊的人得吃羊,不能跟盎格魯撒克遜的蠻子學”的心態(tài),但一旦吃開了頭,就止不住了,從此和英國、德國鼎足而三,成為歐洲豬們的噩夢制造者。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法國人民一邊求解放,一邊也沒放下口腹之欲:是年共朝400萬頭豬開了刀。
中國古人對豬肉也并非總是抱著“貴人不肯吃”的態(tài)度。比如,古人以太牢祭祀祖宗,豬頭總是少不了的;民間結拜兄弟,焚香禱拜,也要擺個豬頭。鴻門宴上,樊噲在項羽面前大吃生豬肘子,讓力可舉鼎、萬夫披靡的項王驚嘆“壯哉!”當日席上,劉、項這種宰割天下的大人物,也是要吃豬肉的。有醫(yī)者稱“凡肉有補,惟豬肉無補”,認為豬肉無非生痰虛氣??墒怯辛庠谀抢锓t(yī)書的諸位,都是飽暖無虞的,還來不及調和五臟陰陽的市井小民,自然是先求飽肚要緊。
一頭豬的藝術拼圖
宰豬是一門極大的手藝。《莊子》里寫庖丁解牛,到后來目無全牛、游刃有余,是得了道了?,F(xiàn)代宰豬宰得好的屠夫,也是目無全豬,只記豬的結構。英國和美國的宰豬體系還不同,互有爭議。簡單地說,美國人是把豬可食用的肉分為八份,英國人則分為九份。比如,砍罷豬頭,從豬肩到前肢,美國人會分為前后肩肉,然后就是豬踝;英國人則會細分為頸排骨、肩片、豬手和豬踝。涉及到背和肚子,英國人就粗疏了:后為豬腰肉,前為豬肚肉,再加上后面連屁股帶腿的大火腿,齊了;可美國人會把豬肚子的肉又細分為排骨和肋條??蓱z一頭豬被如此細細劃分,恰似拼圖一般。
國外吃豬頭的地方不多。我問法國人的意見,他們總說,吃飯時看見個豬頭在席上,對你橫眉瞪目,感覺煞是不妙,很有負罪感。除非餓急了,否則外國人常把豬頭拿來做熏豬肉,或者切下豬耳朵來炸烤。但豬頭在中國卻是上佳珍饈。中國人從不忌諱吃頭臉,西北如寧夏等地會吃羊臉,四川的兔頭,善吃者能吃得一個頭骨絲縷不剩,區(qū)區(qū)一個豬頭算什么?
豬頭肉歷史極悠久。《金瓶梅》里,西門慶的幾個老婆要吃酒,就讓廚下宋惠蓮做豬頭來;宋惠蓮巾幗英雄,極是豪邁,一根干柴,加點自制油醬,一個時辰就把個豬頭燉得稀爛,配了蔥蒜碟兒——山東人吃飯最離不得蒜——端來。西門慶家也算豪富,幾位夫人可以大大方方圍著吃豬頭,可見豬頭肉老少咸宜,姑娘們也不必避忌。江蘇北部有許多做豬頭極出色的師傅,唐魯孫先生說,民國時,厲害的江蘇師傅,能使一根草慢悠悠地把豬肉煨爛,不知使的是什么妙法。
我曾隨父親到蘇州一個叔叔家做客,叔叔的妻子是蘇北人,燒得好一手豬頭肉,只是平時家里人不多,吃不完,難得做。豬頭端上桌來,只見一團紅白,酥爛到不辯面目。阿姨取了片豬骨,往肉上一攪一劃,肉瞬間酥爛,如攪土豆泥,香味四溢。這一手兒,當時就把我鎮(zhèn)住了。
對于吃豬耳朵,外國人也不太避忌。大概豬頭會瞪人,豬耳朵切開了卻認不得,沒有感情色彩。好豬耳朵可塑性極強,可鹵可熏,又韌又脆,切成片有若環(huán)環(huán)相扣,也好看。在武漢時,見一個館子的菜單上寫道“紅油順風”,詫異這是個什么菜,叫來一看,卻是豬耳朵——原來取的是“順風耳”的意思。類似的以豬為名目玩文字游戲的為數(shù)不少。比如在廣東,見過一道菜叫做“穿過你的黑發(fā)我的手”,心想店主真是浪漫,八成是羅大佑歌迷;點來一看,卻是豬手發(fā)菜,絕倒。發(fā)菜燉豬手這道菜在廣東地位甚高,是謂年菜,又和日常下酒的“白云豬手”不同。上好豬手和發(fā)菜一起悶燉,講究的得下蠔豉,差一點的下蠔油,不然不鮮;若要味道鮮濃帶甜,還要好南乳,燉起來香濃撲鼻,滿室的空氣都像豬手一樣黏滯起來。發(fā)菜和蠔豉都是極花錢的食材,必須不遺余力,以求神靈護佑。最要緊的是,豬手豬腳可不能搞錯了,不然口彩不好,達不到“東成西就、發(fā)財就手”的妙諦。
江南的規(guī)矩就相對少些,豬手豬腳不必太分明。無錫和常州習慣吃豬腳煨黃豆。豬腳和黃豆單個拿出來,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燉了,就溫和富貴,孕婦孩子喝都行。豬腳燉黃豆,湯極肥腴,鮮甜好喝,又不失清濃,只不可晾涼,不然像漿糊。常州有許多老店,無他手藝,只賣一味咸肉菜飯,一碗豬腳黃豆湯,但飯香湯甜,紅綠黃白又悅目,也是客如云來。
吃豬腳須帶肉皮,韌而肥,香而爛。日本許多姑娘忌吃脂肪,唯豬腳例外,認為其富含膠原蛋白,可以護膚。
豬手豬腳的世界風味
廣東人做豬手要蠔豉、江南人燉豬腳要黃豆,都是因為豬本身脂肪厚碩,略有腥臭,未免不雅。而調味料曾經是奢侈品,荷蘭人和葡萄牙人為了搶東南亞香料還動過刀槍;中世紀生姜和丁香是皇室御用的,小民百姓等閑不得到口。豬肉白煮出來,味道便差一些,古代豬肉被貴人們嫌棄,原因恐怕一半在于此。自從油鹽醬醋齊備之后,給豬肉調味的法子就多起來。
有名的德國咸豬手,一方面選料極精,一方面盡量加鹽,鹽滲得重,香料放得扎實,仿佛不如此無法遮蓋豬肉的本來面目。當然,還得另配酸菜(Sauerkraut)。巴黎的超市里常備三種速凍異國菜:意大利千層面,西班牙海鮮飯,以及德國香腸配酸菜——或者說是德國酸菜配香腸。若是去店鋪買這道菜,膀闊腰圓的大叔總是一揮手:你先看要多少酸菜——香腸是送的!德國酸菜和香腸、肘子、豬腳是秤不離砣的搭檔,再加點土豆,就正經是頓飯了。 德國香腸好在豬肉剽悍、手藝悠久,年份久的香腸肥厚飽壯,空口白牙吃,再重口味的漢子都會嫌膩;但一口脆生生的酸菜、一口韌繃繃的咸豬腳,堪稱完美循環(huán)。只是德國酸菜本就是為了以毒攻毒對付肉食用的,若是單吃它來下酒,不習慣的人會厭恨。像比利時人和意大利人擠兌德國人時,就常說典型的德國人一身酸菜味兒。
英國和美國人則愛吃烤豬肉,比如肩背肉粗壯,可以下猛料來烤;肚子肉雖肥些,但油多肉軟,可以拿來炸豬排。他們對豬肉很挑,家豬不堪用,野豬方好。對付有味道的鮮家豬肉,歐洲和美國的態(tài)度基本一致:腌之、熏之——總之,要加工。
煙肉,英語稱培根(bacon)。在搜索引擎中查找“培根”,所得信息一半是偉大的弗朗西斯·培根,另一半是煙肉,而且漸有喧賓奪主之勢。畢竟英國人可以一輩子不讀培根的文章,但不吃煙肉實在要命。煙肉是加鹽腌制,迎風掛干,加糖與香料,中加煙熏,做法繁雜精細,勝過釀陳酒、卷雪茄,所以好的煙肉煎出來咸香適口。有一種“加拿大煙肉”,是豬背肉做的,口感頗韌,奇妙的是,此煙肉的產地并非加拿大,而是美國。這有點類似于所謂的“法式薯條”,其實多半是產自比利時。豬腹做的煙肉就軟些,也多脂肪。英國人吃早餐離不了煙肉,煙肉下了鍋,融得極快,極肥碩的一大塊,忽然就煙消云散,化做一鍋油。英國人咂巴煙肉,如法國人品酒,能說出許多道道來:豬的體格、煙肉的日期、用的什么木炭……湖南人做臘肉,工程頗有類似之處:過鹽、煙熏、晾著,等入味。倘若不熏,另改些料,就是風肉了。
西方人還愛吃火腿,英語所謂ham,法語所謂jambon,都是此物,但花樣各不相同。比如德國北部講究用北海產的海鹽,攙著糖和辣料來腌火腿;黑森林火腿則是干腌,要用鋸屑和杉木熏過。希臘有一種“希羅梅里”,說是在鹽腌和煙熏之間,還得過一過紅酒。法國有種火腿叫做“巴黎火腿”(Jambon de Paris),類似于宮廷經典菜,1869年由朱勒·古菲(Jules Gouffé)先生首創(chuàng),每每說起來神神秘秘,其實不過一條普通火腿,水煮過,去骨,配果品,冷切了,端上來。西班牙做火腿花樣最多,而且各村各地都有私產,比如特雷韋萊斯的火腿,號稱是海拔1200米處的特產,低鹽,甚甜;又比如特略爾,產于800米高度,至少要陳放一年才夠勁。美國人對火腿自有一番見解:其一,后腿才能叫火腿,前腿不配——這和廣東人堅持豬的前肢才配叫豬手異曲同工;其二,愛在火腿里加糖,以遮蓋鹽味——反正也不怕高熱量,胖死算啦!
我國云南、浙江的火腿也天下知名。簡單些的做法,就是用大粒子粗鹽揉過,掛起風干,成品鮮紅結實。當然,各地也有各地的手段。傳說以前浙江制火腿,要掛一條狗腿,以取其鮮味。而云南宣威的火腿,據(jù)說若是離了宣威的水土,哪怕高薪聘了老師傅去別地開鋪子,也腌不出好火腿來。我國火腿大多用來做借味菜,比如火腿拌芥菜,是民國時世家公子們喝粥的陪襯,類似于《紅樓夢》里的野雞拌咸菜。真當主菜,大概也就是蜜蒸火方這類——火腿本身已經夠鮮,大料去加工反而可惜,就是要取其本味,才夠鮮濃。
江南人愛腌咸肉,每年春天,長江三角洲一帶的阿媽都愛做“腌篤鮮”?!昂V”略等于燉,這菜比尋常的排骨燉筍多出來的,主要是“腌”,也就是咸肉。咸肉在這里是一個借味的配料,取其鹽、豬肉加上歲月聯(lián)合運作出來的醇濃的鮮味。本來排骨燉筍好在清鮮,但終究淡薄,總得加味精與鹽;加了咸肉之后,像是新酒兌了陳酒,層次和變化一下子多了起來。
日本以前豬肉極少,日本人把豬肉喚做“山鯨”,吃起來很用心。后來日本人做拉面,很在豬身上下功夫。好拉面首先講究要好叉燒,酥爛而柔韌,筋絡軟糯。拉面最重要的湯,也落實在豬的身上。日本的面湯,從最簡單的北海道式清湯面加鹽,到日式風味濃郁的雞肉熬湯加味噌醬,不一而足,其中獨有豚骨味一脈,發(fā)源自九州。豚者,豬也。豬骨熬久了,湯頭濃白厚潤,易于調制。九州的博多天神拉面開在東京的分店,都有一款“豚骨+味噌”的湯頭——豚骨雖然厚潤,但缺一點性格;味增湯由黃豆發(fā)酵而來,香味醇濃鮮美,兩相混加,味道便格外玲瓏浮凸。如此,豬肉叉燒加上豬骨湯,一碗面硬是被豬給烘托起來的。
我的家鄉(xiāng)無錫最重紅燒,無錫排骨傳聞是濟公傳方子給南禪寺和尚的,秘訣無他,五香八角醬糖下夠分量,然后慢慢煨就是了。對江南人來說,平時日子再怎么窮,年夜飯要吃好、管夠,先冷盤,后熱炒,再蔬菜,點心是白饅頭就湯,最后來一大盤顫巍巍的紅燒蹄胖,要燜得火候十足、酥爛入味,肉汁香甜,能拿來拌飯吃。一年的心情,全仗這一坨豬肉救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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