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第八十一章用了一種類似“否定句反向排比”的語言風格結(jié)尾。這番洗練灑脫的語言,讀下來頗為暢快淋漓——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這幾句話與其說了“是”,倒不如是說了“否”。 初讀老子,往往將這種文字視為一種語言藝術,一類藝術語言。然而于“字底下”闡幽發(fā)微的道理,卻不甚了然。初讀這幾句話,它似乎只是簡單說:萬事萬物均有兩面,兩面不可兼得:
信,我所欲也,美,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
善,我所欲也,辯,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
知,我所欲也,博,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
讀下來,也頗有些孔子所說“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的味道。然而,“盡美矣,又盡善也”的事物,在《道德經(jīng)》里就真的沒有?或者說,《道德經(jīng)》并沒有對一個“盡善盡美”理想境界的追求?《道德經(jīng)》并沒有對一件事物“盡善盡美”般的肯定?或者說,《道德經(jīng)》并不愿做出“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這番明確的價值判斷?
其實,這般語言風格,在《道德經(jīng)》前文里也曾出現(xiàn)過: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第五十六章)。
細細讀這一句,再將其與《道德經(jīng)》末尾的三句話結(jié)合起來理解,那么老子的價值判斷就很清楚了——
知,勝于言。聰明人都是不說話的,一說話,就等于失去了智慧。大音希聲。用孔子的話說是“予欲無言”。“圣人為不言之教”(第二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四十三章)?!岸嘌詳?shù)窮,不若守中”(第五章,國民黨前立委丁守中便取名于此)。
“知者不言”,周振鶴先生還拿來做了書名。盡管他也說了很多。
《河上公章句》將第五十六章斷為《玄德》,并疏文曰:
知者貴行不貴言也。駟不及舌,多言多患。
口齒伶俐,巧言令色,駟馬難追。惡利口之覆邦家也。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覆邦。孰謂孔子未見老子?抑或《道德經(jīng)》作者未習《論語》?
如此一來,老子對前句“知者不言”的推重,明顯要強過后一句“言者不知”。顯然,“言”在這里是被否定的?!兜赖陆?jīng)》論事物,并不是絕不存價值判斷,也并非全是相對主義,前文發(fā)問,可以休矣。
再看《道德經(jīng)》結(jié)尾的這三句話,便一清如水了——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信為先,美為后。信為主,美為次。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輕諾必寡信。巧言亂德,巧言令色。
“信者,如其實也。不美者,樸且質(zhì)也。美言者,滋美之華辭。不信者,飾偽多空虛也?!保ā逗由瞎戮洹わ@質(zhì)第八十一》)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寧愿不辯,辯即是不善。予豈好辯哉?“善者,以道修身也,不彩文也。辯者,謂巧言也。不善者,舌致愚也。山有玉,掘其山;水有珠,濁其淵;辯口多言,亡其身。”(《河上公章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專精勝于博通,高明勝于沉潛。神解精識勝于饾饤考據(jù)。博讀博著,豈有益于經(jīng)世致用?記問之學,豈足以為人師?“知者,謂知道之士。不博者,守一元也。博者,多見聞也,不知者,失要真也?!保ā逗由瞎戮洹罚?/p>
《道德經(jīng)》都是“偏正短語”。河上公,知老子也。
老子話只說一半,另一半是襯托前一半的?!肮饰锘驌p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第四十二章)。當然要損之而益,不必益之而損。
《道德經(jīng)》的這種“偏正短語”式風格,也深切地影響了漢語?!暗恰?、“不過”和“固然”這些轉(zhuǎn)折句狂魔,其祖先恐怕都要追溯到《道德經(jīng)》——
世有伯樂,而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若要老子像孔子一樣發(fā)揮一番音樂見解,他恐怕要說:
善而不美,美而不善?!渡亍氛?,善而不美?!段洹氛?,美而不善。
我為何敢這么說?因為答案蘊藏在《道德經(jīng)》中: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第六十二章)
也許,《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六章的“正言若反”,應該加一句方才完美:
正言若反,反言若正。
但我們總歸是要追求“正”的。我們好姑娘也確實是等待“好人”來追的。
先是,好人若壞,壞人若好。
最終,好人不壞,壞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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