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銀行家凌宴池與張家姐弟關(guān)系相好,首先是與沈從文為文友,后妹妹凌海霞到張家樂益女中做舍監(jiān),并收養(yǎng)了張家長女元和的女兒凌宏。凌宴池曾主持元和的婚禮,并幫助大弟宗和辦了訂婚禮,可謂是勝似親情的友情。凌宴池早期在北京銀行界工作,長達十余年,后擔(dān)任大陸銀行漢口分行和上海分行行長。期間與齊白石、陳師曾、熊希齡、梅蘭芳、徐志摩、吳宓等名流多有接觸。其妻子啟蘭出身湖南善化望族賀氏,其畫作得到齊白石、譚延闿、顧頡剛的稱贊。凌宴池曾在沈從文主編的《文藝副刊》上發(fā)表了重要的論述《清墨說略》,這篇論文曾得到周作人的特別引用。為此我特地去查到這篇論文的全篇,多達三千字之多,可謂是值得當(dāng)今藏家必讀的一篇論文。
一 金融界好談風(fēng)雅
凌宴池出身鎮(zhèn)江西津名門,祖上因為太平天國戰(zhàn)亂從鎮(zhèn)江遷居南通海門三陽鎮(zhèn)。
凌父見深先生特別重視子女的教育,兒子凌宴池從科舉到新式學(xué)堂,一直被送去讀書。畢業(yè)到北京銀行界就職,還曾去日本留學(xué)。凌宴池就讀南京商業(yè)學(xué)校時,師從著名歷史學(xué)家柳詒徴先生,應(yīng)該說柳先生對他的影響很大。
凌宴池自述,“民十前后,金融界好談風(fēng)雅,競蓄字畫、書籍、古硯、舊墨,骨董商日來兜售?!币簿褪钦f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前后,金融界人士都喜歡風(fēng)雅副業(yè),紛紛加入到書畫、古籍、文房四寶等收藏行列。他也不例外,不但自己會詩詞繪畫,更喜歡古墨的收藏。
凌宴池收藏有很多名人書畫,如齊白石的畫作、吳昌碩的畫作、劉墉的書法、譚延闿的書法等。他的收藏之中,以古墨為最,并且著力研究,寫出了長篇論文。
清墨整體不如明墨是藏界一種說法,但凌宴池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有清在我咸同以前,物阜民康,工藝殊不讓前人。昔宋牧仲求明墨于清初,僅得數(shù)十丸,入漫堂墨品,今之視清,猶清之視明,況清社久覆,一代之作,宜有論列,不應(yīng)闕如!”
凌宴池寫作古墨稿原為五千字,卻被仆人意外燒了。無奈再寫,文中提及:“文士惜墨,無異佳人紅粉,壯士賣刀:宋蘇長公南謫,載潘谷墨以行。范文正公無他好,墨固不足奇,細思之,如多而寶少。北平向為文化中心,存墨特多。鼎革后,王公貝勒世家大族之所藏,往往出諸廠肆。明墨今已罕覩,清墨較廉,眾人用之無所惜。以有盡之藏,供無窮之用,非竭不止。長江南北甚至安徽產(chǎn)墨之鄉(xiāng),據(jù)日人調(diào)查,舊墨甚缺?!峤癫挥?,將來無從目見,更難著筆矣!”
二 清墨的黃金時代
之所以對古墨下筆作文,凌宴池自述說,就是想把一些疑問弄清楚,并澄清一些藏墨誤解?!坝嘧」识际噍d,曾未一見順治墨。考其原因:一、因明末清初,安徽大亂,墨店停歇,墨模毀失,當(dāng)時所用,盡系明代之遺??滴鯐r明墨已缺,胥以是故。二、因前清以滿人入主中夏,一時人心未向,諸王猶存,強藩繼起,天下猶望明祚之再延,即或制墨,不署年號,若逕署順治,必為士大夫所厭,反礙銷行?!?/p>
根據(jù)凌宴池的推論,“清墨之始,厥在康熙,三藩全平,天下大定?!痹诳滴醯勰涎矔r,制墨老字號“曹素功”后裔以墨進呈,極蒙嘉獎,賜紫玉光三字以榮之。此舉可以說給安徽墨店帶來了蓬勃發(fā)展的動力?!懊髂├系耆鐓翘煺?、胡星聚諸家、盡為所掩,至不能久存?!绷柩绯匾詾?,當(dāng)時制墨業(yè)仍然繼承了明代的工藝和技術(shù),因此整體質(zhì)量是可以媲美明墨的,“磨后于黑光中帶紫光,或藍光,紫參丹砂,藍入石青,或花青,方劑極佳。乾隆以后此法已成廣陵散矣?!?/p>
對于清墨的品質(zhì)優(yōu)劣,凌宴池也有自己的論斷:“墨煙上品,表里俱精。普通內(nèi)細而外粗,現(xiàn)犀角紋,或木紋,模子未精之故。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適得其反!可見其時工匠之樸厚。雍正享祚不長,疊興文字大獄,摧殘士林,安徽產(chǎn)地,明墨作手久亡,老店亦多開閉,康熙墨從新,暗中仍復(fù)沿用,鮮有重刻者。雍正邊款是以極少?!?/p>
對于清墨,凌宴池最為推崇乾隆朝。是整個清代制墨的“黃金時代”。汪近圣為近代制墨名家,甚至有“墨圣”之稱。據(jù)說汪近圣原系曹素功家之墨工,后在徽州府城開設(shè)“鑒古齋”墨肆。汪氏制墨名品眾多,有“御制耕織圖”、“御制羅漢贊”、“御制西湖名勝圖詩”、“新安山水”、“千秋光”等。汪近圣之子汪惟高被地方官推薦進京,負責(zé)教授內(nèi)務(wù)府制墨。
根據(jù)凌宴池的文論:“時汪近圣崛起與曹素功爭霸,安徽墨家,皆不惜工料,爭奇斗勝。其墨除御制墨如點漆外,大都黝然深黑,光彩動人。外表既精,金色尤佳。當(dāng)覽宋徽宗蘇東坡米南宮墨跡,知乾隆精品不讓宋墨,猗歟圣哉!”
對于汪氏家族制墨,凌宴池頗為推崇,“嘉慶承乾隆之遺風(fēng),銘園墨六十四笏,模子為汪維(惟)高所造,刀刻之精,如對仇十洲小品。雖雄厚高古不及程方,而工致精巧,匯成大觀,允推古今獨步。圓明已毀,其亭臺樓閣,從于此中得其髣髴,然而墨質(zhì)已盛極而衰矣。嘉慶邊款不甚著稱,為乾隆所壓也。道光雖鮮御制,而安徽墨家,似甚振作。時汪節(jié)庵,程怡甫、鮑乾元等,均已著名。胡開文亦漸露頭角。墨風(fēng)一變,競以整齊,光潔、堅硬、平正、相尚。康乾墨有凹凸不平者,有極易破碎者,惟汪近圣方密庵小品極堅?!?/p>
就連周作人也收藏汪近圣的造墨。凌宴池以為,清代的古墨“可望嘉慶,不及乾隆?!钡堑搅颂教靽螅簧倮献痔柸绮芩毓?、汪近圣“同歸于盡”?!巴艄?jié)庵、程怡甫、鮑乾元諸家,亦均一蹶不振。”
三 明墨何以勝過清墨?
凌宴池在文中也提及了明代制墨名家,如邵恪之、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之流,自有其獨到處。但是人人都說明墨之美,對此凌宴池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他把古墨分為四種,玩品、巨笏、禮貨、煙塊:“玩品精巧,可供清賞,巨笏非斷之不能墨,禮貨表精而里粗,煙塊乃制墨原料;俱非日常用品,轉(zhuǎn)以獲全?!绷柩绯匾詾椋凑瘴飪r的預(yù)算,上乘的古墨重量必不會超過二兩,尤其是作為玩品和巨笏,根本不是拿來磨著用的,“明知不磨,何必定佳?”
對于行業(yè)內(nèi)所傳的明墨佳品標(biāo)準(zhǔn),如“明墨堅硬,擊之不碎?!彼裕骸澳B鐵,是鐵而非墨,如何可用?”他還以明墨名家羅小華墨為例,“(羅小華制墨)以膠輕者著名,豈經(jīng)一擊?擊之不可碎,磨之安可下?”
凌宴池認為,歷經(jīng)三百余年,明墨已成古董,作為鑒藏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是實用的話,還是應(yīng)該試試清墨?!安芩毓扒∮浦冢艚ゼ暗拦饽畧?,均能恰到好處。道光以上之墨,皆膠輕不粘,所謂清如水者,庶幾近之?!睂τ谟腥苏f清墨不佳,凌宴池認為說法缺少基本依據(jù),但從外觀而言,明墨當(dāng)然是略勝一籌。
清墨名稱多沿用明代所定,可以說這方面少有創(chuàng)造力。但有些清墨確實在質(zhì)量方面不遜于明墨。那就是康乾兩代帝王親自過問制墨,而且重視科考取士的考卷,對于墨色要求也高。因此在此期間,制墨選料決不下于明代。甚至可以說乾隆時期有些墨品已經(jīng)超過明代。
四 清墨衰落與鑒藏變化
凌宴池的理論有個時間界限,“墨至光緒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謂遭亙古未有之浩劫,蓋其時礦質(zhì)之洋煙輸入,取價極廉,上海胡開文首先采用,利市百倍。群起效尤。更下者雜以洋煙子、煙煤煙子,墨法雖不可復(fù)問。非古法之遽失,實以工料成本太巨,遠不及洋煙之利厚!”
清光緒二十年(1894)這一年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壽誕;二是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清朝國力衰敗,制墨業(yè)也受到嚴(yán)重沖擊。國門洞開之后,洋貨進來,鉛筆、鋼筆開始漸漸盛行,對墨的使用減少了,徽墨從全國的市場退至上海、漢口,最后只能在黃山做點加工了?!澳m小道,文藝興則進,文藝衰則退,文藝亡則隨之俱去,我之惜墨,非僅僅惜墨已也!”
周作人在《買墨小記》中曾引用凌宴池的有關(guān)清墨衰落于清光緒二十年的段落,“所以從實用上說,'光緒中葉’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夠我們常人之用了,實在我買的也不過光緒至道光的,去年買到幾塊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細黑,覺得頗喜歡,至于乾嘉諸老還未敢請教也?!笨芍茏魅艘舱J同清墨是可以用的,而且他對新出的墨汁有點擔(dān)心,“我寫字多用毛筆,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習(xí)慣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筆非墨不可,又只得買墨。本來墨汁是最便也最經(jīng)濟的,可是膠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煙,難保沒有'化學(xué)’的東西,寫在紙上常要發(fā)青,寫稿不打緊,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適了”。
周作人自言收藏古墨主要是價格相對便宜點,同時他比較喜歡名人定制的墨,如俞樾的墨,那是俞平伯送給他的?!拔业哪镒羁捎浤畹氖莾蓧K'曲園先生著書之墨’,這是民廿三春間我做那首'且到寒齋吃苦茶’的打油詩的時候平伯送給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莊,邊款曰:光緒丁酉仲春鞠莊精選清煙?!?/p>
其實周作人自己也有定制的墨錠,近讀北京朝陽區(qū)新出的《芳草地》刊物,《墨上窺人》(作者 王瀧)一篇,說的就是偶然得見周作人六十大壽時,當(dāng)時“徽州胡開文廣戶氏”受人之托為其制作的書畫雕文墨錠。畫面是松鶴延年,書法則為“周作氏先生六十誕辰紀(jì)念”,題簽者李楚材可能是于右任的書法秘書。
凌宴池在抗戰(zhàn)時藏墨皆毀,其好友沈燕謀的日記里曾記:“而我友凌宴池藏需清墨,繁富美備,常有專論清墨之作,揭之燕京報端,而奔走衣食,未卒其業(yè)。倭犯漢皋,珍品都毀,宴池嗒然若喪,絕筆不續(xù),致愛新覺羅一代之作,缺焉不備,為可惜也!”也就是說凌宴池本可以打算繼續(xù)投入對古墨的研究,但并未如愿。
1965年,凌宴池病逝。凌宴池與賀啟蘭育有一子一女,后都去美國就讀。其中兒子凌寧是第六屆庚款留美公費生,與楊振寧、李政道是同屆好友。而且凌寧的研究成果曾幫助科學(xué)家榮獲1991年諾貝爾生理學(xué)或醫(yī)學(xué)獎。
(原標(biāo)題:宴池說清墨)
來源:北京晚報 | 作者 王道
流程編輯:U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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