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試過這樣一件事:
長時間坐在一幅名畫面前,仔細凝視其中的色彩、結(jié)構(gòu)、線條,然后一個下午過去,一夜過去,你眼角淚光閃閃,甚至淚流滿面。
如果你感受到了,也就真切地觸碰到了藝術(shù)的力量。
19世紀的西方藝術(shù),是充滿幻想、激情的浪漫主義,新古典主義的莊重、典雅與維多利亞時代的傷懷、復古相得益彰??傻搅?9世紀下半葉,藝術(shù)開始疲倦,開始不知所措。
1905年巴黎的秋季沙龍誕生了二十世紀最負盛名的野獸派。
1922年,潘玉良從上海出發(fā),坐船抵達了法國巴黎。
那里人才濟濟,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都在。畢加索剛剛完成了他的《海灘上奔跑的女人》,沉醉在他的古典主義思潮里。
潘玉良是來學習的,她想成為一名畫家。遠離祖國的她此刻是一個全新的人了。她凄苦的生世,她四年雛妓的身份,都已不被人知。
她可以重新開始,以畫家的身份開始。
她在里昂美專學習,一年后,轉(zhuǎn)入了巴黎國立美術(shù)學院。在那里,她認識了同是留學生的徐悲鴻、邱代明,還與林風眠做過校友。巴黎有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幾個人會約著一起參觀,一起在夕陽西下的塞納河畔散步。
這是她人生中的黃金時代,無憂無慮,為畫而生,為畫而活。
她沒有收入來源,只是個窮學生,資助全來自國內(nèi)的丈夫潘贊化。他按時給她寄錢,一寄就是六年。
這六年是歐洲近代史上相對平靜的六年,一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二戰(zhàn)還相距甚遠;離世界經(jīng)濟大衰退也還有一段時間。
潘玉良知道自己的好運來之不易,每天下了課她便散散步,與友人聚一聚,然后就躲進畫室里工作去了。
1925年,她轉(zhuǎn)學到羅馬國立學院學習,短期內(nèi)也做過學校教員。
潘玉良的紅衣自畫像
油畫的訓練完成后,她開始學習雕塑。
正當她想要在藝術(shù)上闖出一片天的時候,潘贊化丟掉了官職,一連四個月沒有寄錢來。
頃刻間,潘玉良一貧如洗。她經(jīng)常挨餓,走在上學路上時也兩眼發(fā)暈,看不清路,有時竟餓得連畫筆都拿不起來。
在她年輕時最窮苦的那段日子里,常有朋友接濟。而真正幫了大忙的,是她自己的畫。她收到了歐亞現(xiàn)代畫委員會的匯款。她的《裸女》獲獎了,獎金5000里爾。
第一次留學的后期,她便靠著這5000里爾,省吃儉用一直撐到了畢業(yè)。
她的窮苦,也正好映襯了20世紀西方藝術(shù)的輝煌。然而,潘玉良并不是那場藝術(shù)革命最頂尖的弄潮兒。
巴黎的藝術(shù)圈正值風格多變的時期。畢加索把他的婚姻危機表現(xiàn)在了畫作上,達利也開始嘗試非常怪誕的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
歐洲的前衛(wèi)藝術(shù)進入了鼎盛時期。各種風格與流派交錯、紛亂。
那時期,最有名的畫是畢加索的《浴女坐像》,這幅畫怎么看都像是個女怪物坐在海邊休息,如夢境一般,充滿了恐怖又失控的氣息。
畢加索《浴女坐像》
潘玉良一方面接受了這種風格的影響,一方面又抗拒繪畫風格猛烈變化帶來的沖擊。畢竟她想畫的只是她自己的東西而已。
她覺得,回國或許能保住個人繪畫上的獨立性。
另外,她也想把自己對藝術(shù)的理解和感受,說給自己的同胞聽,說給丈夫潘贊化聽。
她也想盡快報答丈夫的知遇之恩——要不是資助自己留學,他也不會落得失去工作,錢財減半。
回國后,她去了上海立即找到了工作,出任上海美專擔任繪畫系主任。
象牙塔內(nèi)的生活并不安穩(wěn),她的作品經(jīng)常遭到同行的詆毀和奚落。為了證明自己,她舉辦了畫展。名字就叫做“第一個女西畫家畫展”。第一次,她的高產(chǎn)與勤奮,她的才華與幻想,赤裸裸地展示在人們面前。
兩百多件展品,訴說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夠嗎?
她覺得,足夠了。
她與潘贊化又在一起了。這令她非常高興。哪怕只是以妾室的身份。她想為他生兒育女,可數(shù)年前被老鴇灌下了湯藥,導致了她終生不孕。她想,或許可以用繪畫來補償這一缺憾。
她陸續(xù)辦了四場畫展。這期間抗戰(zhàn)爆發(fā),多數(shù)畫作并沒有為她籌得必要的物質(zhì)保障,都拿去義賣了。
不過,她覺得無所謂。如果她想要的是錢,當初就老老實實呆在堂子里,一輩子靠身體賺錢,還畫什么畫,做什么畫家?
潘玉良筆下的背坐女體
潘玉良用辦畫展和義賣來支持國內(nèi)的抗戰(zhàn)。1936年,她舉辦了自己的第五次畫展。而這一次卻惹來了禍端。
在這次畫展中,她展示了她對藝術(shù)的終極探索,展品中有一幅巨型的油畫《大力壯士》,其中最顯眼的就是那個裸體壯士。
畫展閉幕的那天,這幅畫被人劃破了。做這件事的人還不忘在旁邊貼了字條,來表達憤慨。
“妓女對嫖客的歌頌!”在美術(shù)專科的這幾年里,她沒少收到這樣的指責,她只當是別人,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做的事,與她無關。可這次,她有所耳聞,據(jù)說是潘贊化的原配安排的。
究竟是不是,她不知道。她只覺得,她并沒有像別人那樣用藝術(shù)來美化自己,任意篡改自己的生世。
有人說,有些事業(yè)是賦予女人再造自我的工具。把藝術(shù)或時尚當做事業(yè)的女人,并不是喜歡說實話,而是不斷地重新涂抹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出生高低,潑出去的水可以回收再造,說過的話可以抹去重來。
但她沒有。
她并不美貌,也不是那種活潑開朗,人見人愛的淘氣包。她沉穩(wěn)、憂郁,這一點也能從自畫像里看出來。
潘玉良
畫是她生存的洞穴,并不是反抗的武器。盡管受達達主義和表現(xiàn)主義繪畫革命的沖擊,她也始終沒有大操大辦地把自己的畫改成純正的感情宣泄。她始終徘徊在國畫與油畫之間。
然而,藝術(shù)的探索或許還需更大的代價。
別人的閑言碎語,無法將她擊垮,但她的心是慢慢碎掉的。第五次畫展后,她再次遠走高飛,遠離是非之地。
1937年,潘玉良離開中國。
而之前的1936年里,畢加索完成了他最著名的畫作《格爾尼卡》,這幅日后反復出現(xiàn)在教科書里的名畫,只由三種顏色勾勒而成,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都陰森恐怖,像個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夢魘。它描繪的是西班牙內(nèi)戰(zhàn)。
這幅畫超越了時代,成為20世紀人類精神、文化的標志之一。巴黎,成了全球藝術(shù)家頂禮膜拜的精神圣地。
第二次與巴黎相遇。潘玉良有了個綽號“三不女士”。不加入外國國籍,不談戀愛,不與任何畫商合作。
不過這一次,她依然沒有接受激進繪畫風格的轉(zhuǎn)變。她不參與流行,只畫自己想畫的。
她決定獨自生活。
她很少賣畫,沒有收入。漸漸別人也就不買她的畫了。
吳冠中說,她用宣紙畫裸體,有點庸俗。不過,好在她人很豪爽,說話聲音有點粗,有時候還真覺得像個男人。
她住在一個貧民區(qū)的五樓。那時候自來水只供到四樓,朋友去找她玩兒,還得干點苦力活,幫她把水從四樓提到五樓。
當年父母去世,她剛滿十三歲就被狠心的舅舅賣給蕪湖妓院做雛妓。
四年里,她逃跑、叫罵、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給凍病了,她想出去,想在外頭的大天地里贏得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她可曾預料到如今客居異國,一貧如洗的狀況?
18歲時,她遇見潘贊化。潘贊化幫她贖身,納為妾室,結(jié)婚時還請了陳獨秀做證婚人。她為了感恩,也為了洗心革面,從此改姓潘。
那時,她是否料到對繪畫的激情,既給了她自由,也給了她一生的枷鎖?
她第二次來到巴黎后,再也沒離開過。這時期的她沒了畫家的張揚,也沒了融入新式畫派的動力。
她所居住的地方常年漏雨,于是她便喜歡在外頭與人交談、喝酒、逛街。她喜歡在塞納河邊和一群藝術(shù)家把酒言歡。
可她的畫還在屋子里嗷嗷待哺,等著她來完成。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她坐在屋里,一筆一劃地畫著,想象著。
孤寂是每個藝術(shù)家每天的必修課。
在一個被墻壁包裹起來的屋子里,一排窗戶會讓街邊的喧囂傳到你耳邊,或許你只有一扇窗戶,光亮被遮蓋了一半。
你坐在其中,像個囚犯。每當下雨的時候,天色陰暗,只會越發(fā)增加內(nèi)心的孤寂。
可是,她為什么要選擇再次離開中國?當時歐洲時局并不穩(wěn)定,希特勒已經(jīng)上臺,并已專政數(shù)年。
奧地利被占領后,一年不到,二戰(zhàn)全開。
兩年的時間并不是算長,總共不過700多天??蓪λ齺碚f,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站穩(wěn)腳跟,恐怕很難,何況終點不是和平,而是戰(zhàn)火。
不久,馬奇諾防線被攻破,一百五十萬士兵被俘,百萬巴黎市民背井離鄉(xiāng)。
她是否曾淪落為難民,退居鄉(xiāng)下?未可知。從畫作上也看不出任何更換居住地的蛛絲馬跡。
這段時期,成了她生命中的迷。
直到1959年,她的人生軌跡才又出現(xiàn)在公眾眼里。
這一年,她獲得了巴黎大學的多爾烈獎。
她寫信說想回國,卻換來了潘贊化逝世的消息傳來。
她說想回去探望,也未能成行。據(jù)說是她又收到潘贊化遲來的信,勸告她先不要回國。
1977年,她病逝于巴黎。她囑咐好友要好好保管她的畫,于是那位好友就將近七大箱遺作和物品交給了駐法使館。多年以來,這些作品一直在大使館的地下室和車庫里保存著。
她生前出售的畫作寥寥無幾,生活上更沒有什么質(zhì)量可言。
她的名聲當然抵不過畢加索、梵高等名畫家,畫得又多是人物裸體與自畫像,家人曾讓人運回,可大使館方面覺得這些畫沒有什么價值,如果家屬想要,可以挑選幾幅花花草草的運回。
直到1984年,她的所有畫作才運回了國內(nèi)。
整整七年的時間,藝術(shù)品被束之高閣。這時候,世界已經(jīng)迎來了后現(xiàn)代主義,弗洛伊德也被奉為精神分析的圣人,人們對裸體已經(jīng)不那么大驚小怪了,她的畫是否能贏得新一代的喜愛呢?
時間還在推移。
后來,《畫魂》橫空出世。
這時,人們才認識了潘玉良,知道了她凄慘的生世以及獨自奮斗,成為一代名畫家的人生歷程。
電影上出現(xiàn)了她的身影。鞏俐演她,李嘉欣也演她。
她的故事,成為一個真正的神話。
一生窮困潦倒的真實的潘玉良,被影視劇上的幻影代替,成為那個具有畫之靈魂的女子。她就是那畫的精髓,畫的靈魂。
她成了一個完美的幻影。
她成了“民國十大新女性畫家”中的一員。
潘玉良是否也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月去過鄉(xiāng)下小住,享受過繪畫之外的生活?
她是否也逃離過畫室,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再做一個藝術(shù)上的殉道者?
她一生的畫,一說是四千多幅,一說有兩千多幅。無論是哪個數(shù)字,對于一個女畫家來說,都算是高產(chǎn)。
她的探索,并不是向外的,而是以自己為中心,以那個居住半生的陋室和附近的小街為中心,從未偏離方向。
或許她曾探索過,可那些畫作很少公開,只做私人收藏。
到現(xiàn)在為止,她的一生也像是被色彩涂抹過的畫卷,浸透了影視劇創(chuàng)作的想象,也融入了很多崇拜者的著色。
而她自己的生活,畫家的真實生活又是如何呢?
高更曾到鄉(xiāng)下生活,過著與農(nóng)民一樣簡樸的生活,希望通過農(nóng)民的帶有迷信和巫術(shù)的思想來重新確定自己的藝術(shù)方向。
或許神話背后的她也有這樣片刻的自由,也有這樣暢快生活的時刻,只是她沒說。
畫就是她的語言,她已經(jīng)說盡了一生。
死后的輝煌,終究還是讓人們記住了她。
或許,這就是追求繪畫的意義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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