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草驢產(chǎn)下第三個騾駒子的時候，三姑說，“二哥有騾運?！比玫亩缇褪俏业母赣H，其時他正在村小里當校長。
也不知什么原因，父親還未高中畢業(yè)，就回家娶親了?！拔母铩绷?，幾派同學互相打斗，打死打傷人的事件不時發(fā)生，父親想著家里，就打道回府。文革結(jié)束了，同學們大多被推薦上了大學或被安排上了班，而他已成四個孩子的父親，拖兒帶女。從此，父親就留在了村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父親是過繼給大爺大奶（我們都叫爺爺奶奶，比“親爺爺親奶奶”親多了）的，為大爺大奶養(yǎng)老送終也是他人生的一大主題。幸好，村里辦起了小學，父親當了一名民辦教師。當民辦教師也是給家里掙工分。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在村小里當校長。但農(nóng)忙的時候，每天都得花半天功夫去土地里勞作，甚至有時脖頸里還留著糞土，就去學校上課了。一到種田的季節(jié)，學校里的老師都是滿面糞土。一到這個時候，我們的空堂課就特別多。學校里只留一個老師，其余的都輪流種田去了。我們就在亮光光的操場里用電墨棒劃生字，或者到校園里的大杏樹底下打撲克。
這個時候，父親卻有了養(yǎng)騾子的命運。那頭在包產(chǎn)到戶時分到的黑草驢，第二年就順利產(chǎn)下一頭紅騾駒子。接著又有了第二頭、第三頭……因為一直有賣騾子的錢，父親還可以上街喝點酒，醉一回；有時還會請學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到家里喝酒。
騾子就與父親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那一頭頭的騾子，陪著父親犁地、拉車、碾場……長大了，就被父親一一牽到集上賣掉。家里的吃穿用度，沒有一項不與騾子發(fā)生著關(guān)系。
那是1985年，父親已經(jīng)在村小里干了十幾年了，厄運卻突然降臨他頭上。由于待遇低，父親和學校里幾個老師開小差了。他們迷上了下棋、打牌，甚至打獵，有時上班時間也聚在一起喝酒。漸漸地，疏忽了工作。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父親幾人的做派不久便傳到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耳朵里。那一年，父親的小學校畢業(yè)班升初中考試，刷了光頭，鄉(xiāng)黨委書記一怒之下，要求將父親小學里的五名老師“一鍋端”。父親和其他四名教師被全部辭退了！
被辭退了的父親徹底沉默了。從此，真正能與他說話的只有身旁騾子。
不可思議的是，父親被辭退的第二年，我卻考上了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也成為當?shù)氐囊幻l(xiāng)村教師，還經(jīng)常遇到與父親在一個學區(qū)當過民辦教師的同事。那時，他們已大多轉(zhuǎn)正了。說起父親的遭遇，好多人惋惜不已。作為一名辭退教師的兒子，那時我卻感覺到了做人之沉重，于是，我努力尋找各種機會，想離開那里。終于，有一年爭取了一個名額，考了教育學院去脫產(chǎn)進修，畢業(yè)后，離開了那個令我老是心情郁悶的地方。
每次我回到老家，總看見父親還牽著他的騾子。只是，那騾子的毛色，已經(jīng)由最初的紅色，變成了黑色，或者灰黑色了。生養(yǎng)騾子的毛驢，也不知換了多少代。
好在父親總有“騾運”，他精心飼養(yǎng)的一頭頭驢子，時不時就會生下一頭騾駒子。有了騾子，他不至于太困頓，賣上一頭，他還會喝點酒，吃點肉。
要是沒有“騾運”，還真不知父親那些年月如何生活。或許，他的一生，冥冥中就與騾子有關(guān)吧。像我，半生站在講臺上，也不過是卑微的求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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