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今年在異地過年。
但當電話那頭,千里之外的母親傳來聲音:
今年過年是你爺爺走了一周年,你還不回來到他墳頭拜一拜!
我心頭猛地一顫。
不是因為思念爺爺,而是由此聯(lián)想起父親在爺爺葬禮上的那句話,一句令我難以承受的真相——娘也走了,爹也走了,下一個就是我了。
我斟酌片刻,回答母親:
好,那還是回家吧。
我對家一直含有一種復(fù)雜的情感。
一面是愛,一面是恨;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焰。明明想逃離,卻又在某些時刻,極具依戀,極具回歸的渴望。
我想,可能是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
那么,家,即使沒有溫暖,起碼不會再有歇斯底里的爭吵,不會再有令人窒息的壓迫和緊張。
農(nóng)歷二十一,從廣州驅(qū)車出發(fā),一路擁堵,到江西老家已是深夜。
父親在聽到一聲汽笛聲后,連忙從床上下來,穿好衣服,抱起一幅直徑近一米的鞭炮,小跑著走向門外。
我問:
爸,你這是干嘛?
他說:
你開新車回家,肯定要打爆竹啊。
你這也太夸張了吧,這么長鞭炮,全村人都能被你吵醒。
父親笑了笑:
那正好,全村人都知道我們家買新車了。
也是。車的價格雖不體面,但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底層農(nóng)村來說,已算得上件大喜事。
冗雜的鞭炮聲過后,母親走進廚房,在五支燈光線的微弱照亮下,給我煮了一碗掛面。
那是久違的一刻。
母親坐于左邊,父親坐于右邊,我一邊呼啦呼啦吸著熱乎乎的面條,一邊迎接來自父母的噓寒問暖。
對于曾長期生存在家庭暴力的人而言,那是一種略帶有不適感的美好。
按往年經(jīng)驗,這種美好體驗,撐不過三日。
但巧的是,回家已一周時間,母親除了時不時壓著嗓子喝斥下父親,絕大部分時間,她都呈現(xiàn)出一副和顏悅色的面色。
如毒蛇般的眼神不見了,那罵起父親從不留情面的尖嗓子,也消弱了許多。
父親得以受益。
嵌在家庭中心的我,亦是。
往年春節(jié),可絕非如此。
母親毫無耐心的性子,搭上做事磨蹭無比的父親,就像鞭炮扔進了火爐,炸得整個家山搖地動,不可終日。
記憶里十幾個春節(jié),隨便挑一個,都夾雜著諸多恐懼和不安。
有一年春節(jié),我那會兒應(yīng)該在讀初中。
臘月二十九,家家戶戶差不多都已備好了對聯(lián)、門神,以及祭祖等用品。
因為除夕那天,雜事特別多,所以各物品都要提前備好,免得把團圓飯折騰到夜晚。
可那一次,父親漏買了幾個重要的年貨。
母親聞之,怒懟:
這么大個人,這點事都做不好,你還作個什么用!現(xiàn)在快死去買!
這就像用鐵絲劃過黑板時,會發(fā)出一種令人不禁打顫的嘶嘶聲——如果非要拿什么比喻母親的嗓音。
父親搓了搓手,賠笑道:
那個,今天就算了吧,天都黑了,明天我再去鎮(zhèn)上買。
母親不再出聲苛責(zé),而是陰著臉,使整個家陷入冰冷。
次日上午,本應(yīng)該貼對聯(lián)的時候,父親又跑去了鎮(zhèn)上。
中午本應(yīng)該去祭祖的時候,父親才開始貼對聯(lián)。
這就像蝴蝶效應(yīng)一樣,一環(huán)影響另一環(huán),一個問題帶動另一個問題,最后年夜飯拖至天黑,都還沒有開動。
母親怒不可遏,扯開嗓子:
你看看全村哪個像你這么邋遢,做點事拖到現(xiàn)在,你怎么活得下去命......
父親說:
晚就晚點嘞,年夜飯干嘛要那么趕。
晚你媽個頭,能早點收工為什么不早點收工......
結(jié)果,父親的幾句辯解,不但沒撲滅母親的怒火,反而引得更旺。
我用手握穩(wěn)梯子,仰頭對站正在梯子上的父親嘟囔著:
媽真是討厭,每次過年都鬧得不開心。
父親用嘴咬住貼對聯(lián)的透明膠,支支吾吾地說:
過年是嘛,就是,就是要鬧,這才像過年。
一旁因中風(fēng)而變得焦躁的爺爺,也拿起拐杖,滿屋大喊:
前世造的孽啊,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年夜飯!
別人家在團圓的喜慶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我們家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卻還要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那種不安,再多的壓歲錢,也無法將它撫平。
如今爺爺不在了,母親,也總算老了。
小時候某種不孝的期許,仿佛得到了歲月的回應(yīng)。
今天是大年三十,上午貼對聯(lián)時,以往只會站在一旁頤指氣使的母親,也開始時不時搭把手。
她依舊不忘警告:
快點做,等會早點去上墳,別又拖太晚。
雖又是催促,但從其中語氣看來,顯然少了幾分刻薄,多了一分溫柔。
我心里疑惑,難道是父親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有了一點進展?
但仔細一想,回家這幾日,父親晚上大都是同我睡在一塊。兩人感情有多僵,不言而喻。
望著在梯上手忙腳亂的父親,我問道:
媽今年好像有點不一樣。
怎不一樣?
脾氣沒那么大了,都不怎么罵你了。
父親猛地哈哈一笑:
聽說你都打算不回家過年。她要是再發(fā)脾氣,估計明年就我和她倆人過年,這多尷尬。
在七手八腳地貼好年畫后,家里迎來的溫情脈脈的片刻。
母親端上來一盤熱乎乎的面條。她一邊幫我們挑面,一邊笑著說:
峰峰,你文章要不晚點寫?早點吃完,早點陪你爸去上墳。
父親接過面條,習(xí)慣性地脫口而出:
沒事,那就等他寫完,咱又不趕時間,年夜飯晚點就晚點。
聽到此話,我一愣——按以往經(jīng)驗,母親接下來必然要怒懟父親一番。
但是,沒有。
母親沒有應(yīng)和,也沒有反駁,只是淡笑一下,便徑自去爐灶邊切菜。
我知道,家,始終還是沒有愛。
但沒關(guān)系,對于一個被冷漠和暴力裹挾的家庭來說,放下紛爭,那就是愛,就已是蒼天的恩賜。
按照舊俗,等會就要去爺爺墳頭上墳。
聽村里老一輩的人說,老人去世一周年時,陰魂會回到墓地。這時,子孫若有愿望,便可以在墳頭叩上三個響頭,求老人保佑。
然后,老人會帶著子孫的祈愿,去向神靈求情。
我曾在《說實話,我不愛我的母親》里寫道:我還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奢望父母二十余年的是非恩怨,能在兒子的斡旋下,一朝一夕化為云煙。
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不再是“奢望”。
我曾多次夢到這樣一個畫面。
除夕夜,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家里所有的不快,都沖得一干二凈。
在鞭炮聲,歡笑聲,碰杯聲中,我們盡情地享用了今年最后的晚餐。
按舊俗,吃完團圓飯,家家戶戶都需要守歲。
在廚房那張舊式木桌上,父親拿著啤酒瓶當搟面杖搟面,母親坐在一旁,精細準備著正月初一的新鮮水餃。
我呢,坐在兩人中間,什么零食也不吃,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坐著,聽父親談村里奇聞軼事,聽母親念叨人生道理。
然后,當凌晨的鐘聲響起,幸福地睡去。
我知道,今夜,是夢的實現(xiàn)。
親愛的,你置頂/星標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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