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每年征兵,都要進行嚴(yán)格的體檢和政審。在茫茫人海中,能被選中者大約不到百分之一;若挑選特種兵,符合標(biāo)準(zhǔn)者,難有萬分之一;若挑選飛行員,符合標(biāo)準(zhǔn)者,難有十萬分之一;若挑選宇航員,或許從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甚至上億中也難選出一二??梢娖潆y度之大。
寫詩選擇恰當(dāng)?shù)淖郑ㄟ@里所說的字,其意義即現(xiàn)代漢語中所說的詞。為了便于說明,本文的“字”與“詞”作為同一概念。)猶如挑選宇航員一般,也要在茫茫的詞海中經(jīng)過千篩萬選,最后才能定奪。正如唐代皮日休所言:“百煉成字,千煉成句”。這里我還要替他補上一句:萬煉成章。唐代詩人賈島為寫詩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痛苦經(jīng)歷;盧延讓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的不離不棄的耐性;杜甫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元代劉秉忠有“一字非工未肯休”的韌勁。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文章如精金美玉,經(jīng)百煉歷萬選而后見?!鼻宕对凇肚才d》詩中說:“愛好由來著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猶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他在《隨園詩話解》中還說:“一切詩人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笨梢姽湃藢ψ髟姛捵值闹匾暢潭?。
煉字,就是有關(guān)字的用法,也就是字法,或稱詞法。古代漢語中所說的“字”與現(xiàn)代漢語中所說的“字”不是同一個概念,其基本意義等同于現(xiàn)代漢語的“詞”。因為在古代漢語中大多是單音詞?!盁挕钡谋玖x是用加熱等辦法使物質(zhì)純凈或堅韌,如煉鋼煉鐵等,后引申為用心琢磨使詞句精美簡潔。所謂煉字,說通俗一點就是挑挑揀揀,比比選選。在作詩時看看那個字放在句子里面最貼近、最生動、最傳神,甚至連名家高手都無法改動。煉字有兩方面的要求,一是符合平仄,二是又能實現(xiàn)意義的表達。
古代詩人特別注重字的用法,曾提出“每句必須煉字”、“以一字論工拙”的看法。
唐代詩人杜荀鶴說:“辭賦文章能者稀,難中難者莫過詩。”“世間何事好,最好莫過詩?!备衤稍娛且环N十分高雅的藝術(shù),遣詞造句、選材、立意等都十分講究。每個字都必須安排十分穩(wěn)妥、自然、和諧,而且用字都必須典雅。五代后梁人劉昭禹在《郡閣閑談》中將五言八句的詩比作“四十個賢人”,稱詩中若用一個俚字俗字便如“著一屠沽兒”而使不得。作詩用字應(yīng)在穩(wěn)妥、自然、和諧、典雅的基礎(chǔ)上求新求活求響。在這里,穩(wěn)妥、自然、和諧、典雅應(yīng)視作是煉字的最基本要求。穩(wěn)妥就是讓字用得恰到好處,直到自己認(rèn)為無字可換。臧克家在《學(xué)詩過程中的點滴經(jīng)驗》中說:“我常常這樣要求自己,從無數(shù)可以備用的字匯里去嚴(yán)格挑選那最合適的一個,把它安放在恰當(dāng)?shù)牡胤健O褚活w螺絲釘,把它安放在大小適中的洞洞里,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扭緊?!边@段話將用字穩(wěn)妥講得十分形象。要想將每個字都用得穩(wěn)妥,須有“一字未安,繞室三日”的精神。宋代的王祈在一首詠竹詩中有“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的句子,還自以為得意,拿去讓蘇東坡看。蘇東坡說,好則好矣,只是十條竹竿,共一片葉也。這兩句詩若單讀其中的一句,不能說不新穎別致,若兩句連讀,卻感到有當(dāng)句自犯之嫌。所以,這兩句詩用字就不穩(wěn)妥。
自然就是推敲字句時,不露斧鑿之痕。李白、白居易、劉禹錫等人的詩,許多都是天然麗句,不假任何雕飾,卻有“清水出芙蓉”之妙。如李白的《望天山》:“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弊x這樣的詩,就仿佛覺得它是天然生成,每個字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和諧就是配合的適當(dāng)和勻稱。凡是美的事物都講究和諧。琴索不和則音不美,彩墨色調(diào)不和則畫不美,字句不和則詩不美。有句“客廳里掛狗皮——不像畫(話)”的歇后語,就形象地說明了這種現(xiàn)象。如果將一幅名貴的畫掛在屠宰場,也同樣不和諧。好詩是高雅的藝術(shù)品,就像一件十分漂亮的錦衣麗服,一首詩中若用一個粗字,就像在錦衣上補了一塊破補釘;吟詩就像在高雅的殿堂里享受一頓十分精美的午宴,一首詩中若用一個粗字,就像正在品味佳肴時忽然吃到一只蒼蠅,或正咀嚼一口五香花生米時忽然咬住一粒石子。若是這樣,你還有好心情嗎?
典雅就是用字要優(yōu)美不粗俗。
求活求新求響,是更高一個層次的要求。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家都注重?zé)捵?。蘇聯(lián)的高爾基曾說過:“在詩歌里每個字都是活的,閃閃發(fā)光,好比天空中的星斗?!敝袊母衤稍?,由于自身形式的限制,它必須言約意豐,以極簡潔的文字中盡可能表達出更多的意義,所以下字時要求以一當(dāng)十,并且要求字字皆立紙上,個個精神抖擻而充滿無限活力。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不說夕陽照著江水,卻說“鋪”到水面上。這“鋪”字用得十分傳神。因為太陽將落時,其照射的角度幾乎成了平射,只有用“鋪”字才能把已接近地平線的陽光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再如朱淑貞的《秋夜》:“夜久無眠缺氣清,燭光頻剪欲三更。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逼渲械谌渲械摹颁仭弊帧皼觥弊帧皾M”字不僅將秋天的月光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而且將詩人孤獨凄涼的狀態(tài)也十分傳神地表現(xiàn)了出來。讀這首詩,很容易令人想到另一首民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币贿吺恰皫准曳蚱尥_帳”的歡樂,一邊是“鋪床涼滿梧桐月”的冷清孤寂,同在一輪明月下,人與人卻有云泥之別,怎不令人哀傷?“鋪床涼滿梧桐月”,不但把景物寫活了,而且把人物的形象也點活了。求新是一切藝術(shù)追求的境界,詩更應(yīng)如此。作詩不能一下筆就落入俗套,應(yīng)當(dāng)是陳言務(wù)去,別開新天。前人一寫送客,便是驪歌驛柳、舉杯勸酒、何日歸來、惜別分手之類,乍一讀覺得可以,讀數(shù)首之后,便覺索然無味。
真正有才華的詩人能化腐朽為神奇,能賦予普通字以特別的功能。清代袁枚說:“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多為絕妙辭?!薄疤N”字“噙”字都是普通字,但到了曹雪芹筆下,就變得非同一般?!昂炼颂N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中的“蘊”字“噙”字就顯得異常新奇?!昂Y”字“鎖”字都是普通字,曹雪芹的“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就把月下的菊影寫得惟妙惟肖。
嚴(yán)羽強調(diào)“下字貴響”,黃士龍主張“字字立得起,敲得響”。袁枚說:“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響”。他在《送黃保公巡邊》詩中有“秋色玉門涼”的句子,詩人蔣士銓看后說:“門字不響,應(yīng)改為‘關(guān)’字?!痹稄闹G如流,立即修改。
煉字可煉實字(詞)也可以煉虛字(詞)。
煉實詞一般煉動詞和形容詞,也可煉數(shù)詞量詞、甚至還可以煉名詞。
煉動詞是煉字的主要內(nèi)容,如離開了煉動詞,煉字就會變得黯然失色。煉動詞的例子俯拾皆是,舉不勝舉,如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中的“蒸”和“撼”,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赴”字,柳宗元“密雨斜侵薜荔墻”、白居易“遠芳侵古道”中的“侵”字,等等。
煉形容詞往往有兩種情況。一是形容詞的疊用,如楊萬里《過楊村》中的“紅紅白白花臨水,碧碧黃黃麥際天”、范成大《早發(fā)竹下》中的“行沖薄薄輕輕霧,看放重重疊疊山”等等。一種是煉形容詞在句首或句尾的運用。在句首的如杜甫“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翠干危樓竹,紅膩小湖蓮”、“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銷”等等;在句尾的如杜公曕“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翁卷的“一階春草碧,幾片落花輕”等等。
煉數(shù)詞和量詞。如李百藥“千金笑里面,一搦掌中腰”中的“一搦”,王芑孫“新桐數(shù)圭白,殘月一梳黃”中的“一梳”。柳宗元“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中的數(shù)詞“一”、“六千”、“萬”、“十二”。黃宗羲“廿兩棉花裝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鍋”中的“廿兩”、“三根”。有的只煉數(shù)詞,如周起渭“乳燕銜泥半帶花”中的半字;有的專煉量詞,如杜甫“片片輕鷗下急湍”中的“片片”等等。煉數(shù)量詞不止在詩中,在散文中也尤見功夫。如庾信《小園賦》中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張岱《湖心亭看雪》中的“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的確將數(shù)量詞煉到了極致,作詩也應(yīng)從中吸取經(jīng)驗,以豐富自己的詞匯和提高煉字技巧。
名詞也可以煉,只不過許多有關(guān)的書上很少論及。筆者認(rèn)為名詞仍可以煉。如現(xiàn)代著名作家老舍“遠丘流雪羊群下,大野驚風(fēng)馬匹還”中的“雪”或“流雪”、“風(fēng)”或“驚風(fēng)”就可以作為煉名詞的典范。不過煉名詞時最好要結(jié)合動詞或形容詞同時運用效果會更好。
我認(rèn)為,煉實詞除了上述之外,還可以總結(jié)一些煉字方法,煉動詞、形容詞、數(shù)詞時還可以有“連珠煉”。煉動詞者如岳飛《赴宴戲秦檜》詩中的“削發(fā)搓韁拴戰(zhàn)馬,拆衣抽線補征旗”,兩句連用六個動詞,并且都極生動。煉形容詞者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中的“黃、翠、白、青”四字、“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中的“急、高、清、白”四字都是詩人精心煉字的結(jié)果。有些數(shù)詞在運用時前后對應(yīng),極見功力,如李山甫“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中的“三點兩點”“十枝五枝”。李白在“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兩句詩十四個字中竟用了六個數(shù)詞,產(chǎn)生了極好的效果。
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鼻宕R怡孫在《詩筏》中說:“下虛字難在有力,下實字難在無跡?!睙o論用實字虛字,作詩時都要“煉”,但要煉虛字更要十分謹(jǐn)慎。清代冒春榮在《葚原詩說》中有言:“虛字呼應(yīng),是詩中之線索也。線索在詩外者勝,在詩內(nèi)者劣。今人多用虛字,線索畢露,使人一覽略無余味,皆由不知古人詩法故耳?!惫湃诉€有“詩眼貴亮而用線貴藏”的說法,若在詩中多用虛字,勢必會形成線索外露,使詩的理路清晰,句法通順,但詩味被沖淡。虛字在詩中不可不用,若“純用實字,杰句最少”。
虛字在詩中就像做飯使用的調(diào)料,吃時雖不充饑,但可以出味;就像壘墻用的塞泥,獨用難以自立,輔以磚石可以使之堅固。煉虛字有時煉副詞,如唐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中的“欲”、“更”字,“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中的“又”字,蘇東坡七律《次韻王雄州還朝留別》在中間兩聯(lián)“自聞出守風(fēng)流似,稍覺承平氣象還。但遣詩人歌杕杜,不妨侍女唱陽關(guān)”中連用“自、稍、但、不”四個虛字;在《紅梅》“寒心未肯隨春態(tài),酒暈無端上玉肌”中的“未肯”、“無端”兩個虛詞都比較好。
在煉字中,有孤字獨煉的,唐代詩人岑參的“西原驛路掛城頭”中的“掛”字,唐溫如“滿船清夢壓星河”中的“壓”字,王貞白“半窗分曉月”中的“分”字等等。
有雙句對煉的,如岑參的“孤燈燃客夢,寒桿搗鄉(xiāng)愁”中的“燃”字“搗”字,孟浩然“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中的“淡”字、“滴”字,李商隱的“石梁高瀉月,樵路細(xì)侵云”中的“瀉”字、“侵”字等等。
有一聯(lián)多煉的,如本文前面所說的“連珠煉”。有人認(rèn)為煉字就是煉詩眼,詩眼不宜過多。元代楊載在《詩法家數(shù)》中說:“詩句中有字眼,兩眼者妙,三眼者非。”今人論詩者曰:“假令通身是眼,則近妖而不祥。”我對此始終持有不同觀點:一面兩眼者為人,千手千眼者為佛。若不然,古代劉昭禹為何說“五言如四十個賢人”呢?“四十個賢人”是指五言八句四十個字,字字皆煉。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yīng)謹(jǐn)慎處之,不要濫用。
字究竟煉在何處,古人有過許多論述。有人主張五言煉在第二、第三、第五字,七言煉在第二、第五、第七字。在五言中也有第二字、第五字同時煉的,如王維“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中的“枯”與“疾”、“盡”與“輕”字。在七言中第二字和第五字同時煉的,如唐代錢起“雪霽山門迎瑞日,云開水殿候飛龍”中的“霽”和“迎”字、“開”和“候”字。我認(rèn)為,這只能作為一般的參考。在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根據(jù)實際需要,無論第幾個字,在煉字中都有出色的例子。很少有人提在句子中煉第一個字,或者第一、第三、第五字同煉,甚至是一聯(lián)多煉,但在前面所列舉的岳飛“削發(fā)搓韁拴戰(zhàn)馬,拆衣抽絲補征旗”中的六個動詞連用,即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我們必須明白,煉字絕不是為了竟一字之巧,其最終目的完全是為了煉意。這一點必須時刻牢記在心。 (原載2009年《楓林秋韻》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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