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對南宋后期詞家是瞧不起的,不僅吳文英、張炎一眾,連蔣捷和姜夔,甚至陸游都是提不到臺面上來的,他說:“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p>
他推崇的是北宋詞,尤以南唐李后主和馮延已為最,與這類高手相比,這些南宋詞“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
我倒是很喜歡南宋詞,尤其是被王大師嚴(yán)重鄙視的這一類 “格律派”,自然,對他所說之“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是不認(rèn)可的。
陸游所作詞不多,這不論也罷,可南宋詞并不止李易安和辛稼軒,雖然南宋后期詞人的作品中,有過分追求音律和意境的弊病,顯得氣勢有些狹小,但其精工富麗、婉約幽雅,比起劉過和陳亮這些大氣磅礴的詞作來說,則更有欣賞性。
在宋末的這些詞人中,相對于吳夢窗的炫目華麗,王沂孫的凄楚哀婉,周密的清雅秀潤,我還是比較喜歡張炎的詞,感覺只有他的詞是襲周邦彥和姜夔,一脈相承的正聲,如果能靜下心來細(xì)品,那詞中的詩情畫意,定能讓你浸潤其中。
張炎的簡介幾無可寫,他字叔夏,號玉田,南宋臨安人,即今杭州人,他的六世祖是南宋循王張俊,因幫著趙構(gòu)殺岳飛而長跪岳廟,但這是后話,在張炎生活的前期,他過得還是很滋潤的。
可能是生活富裕,他一生都未出仕,似乎在賈似道處當(dāng)過幾天門客;但隨著臨安失陷,皇帝出降,一切便戛然而止,所有的家財被元人抄沒,生活無著,貧困之極,終生落魄,晚年靠在四明書肆賣卜維持生計,約72歲時落拓而終。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guān)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p>
個人覺得,在南宋詞的詠物作品中,張炎是寫得最好的,這首《解連環(huán)·孤雁》便是代表作,作為一個曾經(jīng)鐘鳴鼎食的貴族和亡國后的遺民,他衣食無著,對故國的懷念要遠甚于一般的平民。
在這首詞中,他通過一只離群孤雁的悲鳴,來敘述自己羈旅漂泊的愁怨,是杜甫“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的加長版,張炎將詠物和抒情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構(gòu)思極為精巧。
作為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詞人,他將亡國之痛結(jié)合身世之嘆,情意雋永,盡遣筆端,以一只失群之孤雁為喻,體物細(xì)膩,委婉纏綿,讀來讓人頗為傷感,他也因此被人們稱為“張孤雁”。
張炎流傳下來的詞作大約有三百首左右,他著有《山中白云詞》,成就最高的當(dāng)屬亡國后的感嘆之作,他與姜夔并稱“姜張”,與宋末著名詞人蔣捷、王沂孫、周密并稱“宋末四大家”。
他精通音律,審音拈韻,細(xì)致入微,遣詞造句,流麗清暢,在各類介紹宋詞的選本中,最后是必講這張炎,如果說宋詞是一支纏綿柔麗的長曲,那最后的段落,必是他這帶著悲愴色澤的音符。
張炎在亡國后,為衣食計,曾北上大都謀食,去應(yīng)聘一個元廷繕寫金泥字藏經(jīng)的職務(wù),由此看來,他的書法造詣是很高的,但可惜的是未能如愿。
接下來的他便四處漫游,飽覽湖光山色,各地各川景物,盡收眼底,只是我不知他衣食何來,依他的聲名,遠不是如李白到一處便有人打賞的地步;但要如果是如和尚化緣一般的乞食,那便太殘酷了。
他在外游歷近二十年,最后才回到杭州定居,靠著算卦賣卜為生,很是困頓,他性格孤傲,狂放不羈,所以朋友也不多;但無論生活是多么地貧窮,他都一如既往的堅持寫作,恰似一位大隱隱于市的高人。
故鄉(xiāng)杭州素稱天堂,那西湖的美景與他時刻相伴,早年他富貴之時,亦是經(jīng)常攜妓狎游,湖山清賞, 對西湖自是著墨多多,而他的成名作《南浦·春水》便是吟詠西湖的上佳之作。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fēng)難掃?;臉驍嗥?,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春光駘蕩、落紅紛披,絲絲柳陰弄晴,桃花落盡時,云和山空花香,“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處都彌漫著春的氣息,是處都透出了春日的溫煦之意,其春水中的湖光粼粼,扁舟搖搖,無不令人向往。
這首詞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聲名,與他差不多同時期的鄭思肖就曾說他是,“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錦秀山水,猶生清響”,他也因這首詞,也被人稱為“張春水”。
但他卻在亡國多年以后,又寫了一首凄涼哀婉又空靈優(yōu)雅的《高陽臺·西湖春景》,在這首詞中的西湖,則是另一番模樣,實則不是西湖有變,而是他心境悲涼所致。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春日美景,曾經(jīng)的繁華豪奢皆成過往,這首詞的格調(diào)清冷,悲哀凄涼,西湖美景在他眼中,早已失去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風(fēng)姿,飛花怕見,鶯啼怕聽,唯有“眼前美景道不出”的嗚咽。
情至而意到,意到而詞出;這首詞在當(dāng)時就被廣為傳唱,評價甚高,因為它引起所有遺民文士的共鳴,國破家亡,在鼎革交替的季世中,“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如孤舟飄零的他,都不知何處是自己的遠方。
張炎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詞家,而且還是一位詩詞評論大家,他所著的《詞源》,是中國第一本較為系統(tǒng)的詞學(xué)理論,后世在評論時,經(jīng)常引用他的觀點,似乎已成定論。
他是推崇姜夔而不屑吳文英,他對二人的評價被后人奉為圭臬,他說姜夔的詞風(fēng)是“不唯清空,又且騷雅”;而他自己也學(xué)習(xí)并實踐著這一理論,所以,他的詞也具有姜夔“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清韻。
而對同時代,且名氣比他還大些的吳文英,他的評價為“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評價一針見血,直擊要害,這“七寶樓臺”遂成為吳文英詞的一個特征,后世評價往往都會引用這一論點。
張炎的作品在遣詞造句方面那是一流的功夫,但人們對他在立意方面卻多有詬病,清代詞評家周濟就直接說他是“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下功夫,不肯換意?!?/p>
其實這也有偏頗之處,以張炎所處之年代,是不可能寫出如歐陽修或晏殊那般閑適作品的,要寫也是如后主那樣的悲啊愁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但寫詩詞之人還是要看天賦的,如李后主或馮延已那樣的天才之人,幾百年能出幾個。
再說了,張炎處南宋末年,長期受的是周邦彥之后的婉約詞熏陶和浸潤,能繼承和發(fā)揚并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已是不易,對此還要橫加指責(zé),我覺得有些過了。
我就認(rèn)為張炎的詞有著很強的可讀性,倘若說他一味扣字弄句地“強說愁”,那真有些冤枉他了,只是說,他并不以天才見長,而是一個刻苦的詞人,如賈島孟郊一般的苦呤,更是由于時代的原因,使得他的詞,有著一種苦澀的韻味。
最好是不要用天才詩人來同他相比較,如果李白晚生五十年,我們絕對看不到《將進酒》和《蜀道難》,最多能看到多一些的如“云想衣裳花想容”般的應(yīng)制之作。
但反過來說,張炎在詞的語句上是下了狠功夫的,然而在詞中卻看似很平淡,我覺得這就叫本事,
就如同《紅樓夢》中香菱學(xué)詩時,說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直一圓,看似平常,“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張炎。
“望涓涓一水隱芙蓉,幾被暮云遮。正憑高送目,西風(fēng)斷雁,殘月平沙。未覺丹楓盡老,搖落已堪嗟。無避秋聲處,愁滿天涯。
一自盟鷗別后,甚酒瓢詩錦,輕誤年華。料荷衣初暖,不忍負(fù)煙霞。記前度、剪燈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遠?!?/p>
詞在周邦彥和姜夔時,形成了格律派,而到了宋末這四大詞人手中而達到了極致,也是最為成熟之時,其特征是格律嚴(yán)謹(jǐn),音調(diào)諧美,講求用典,辭句工巧典麗;當(dāng)然,有時也因過分追求形式美而影響內(nèi)容。
這首《甘州·寄李筠房》大概就是這類詞的代表,它是一首送別詞,這是詞人登高遠望所引起的惆悵之感,也是詞人思念好友的感慨之情。
這首詞,讀之合韻合仄,沉郁頓挫,起伏有致,寒風(fēng)孤雁,殘月沙灘,意境也很悠遠,尤其是最后,“白云休贈,只贈梅花”,如平常話語,頓生親切之感。
可別將這最后之句真當(dāng)作平常語了,這其實是用典,即大家所熟知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語出南朝陸凱自江南寄一枝梅花,給在長安的友人范曄的故事。
這就是所謂用典而不露痕跡的真功夫,該詞通過描寫對友人的思念,將亡國之嘆及自身的飄零之感緊緊的結(jié)合在一起,行文如白云舒卷,爽氣貫中,充分體現(xiàn)的是作者清空爽朗的風(fēng)格。
至少在民國之前,張炎的詞還是很受推崇的,當(dāng)然不能同那些一流人物相比,也許說推崇格律派更為準(zhǔn)確些,不過,當(dāng)進入民國后,因推廣白話文,講求自由和開放,這個流派便如“花間詞”一樣,成為批判的對象了。
也許是我于詩詞的欣賞水平很低,我倒是很喜歡這類的詩詞,對所謂“霧里看花”的特質(zhì)反而很崇尚,我覺得,詩詞的美在想象,當(dāng)年的朦朧詩也是風(fēng)行一時,大家都在追捧,為何卻要對古人那般地苛求呢?
其實,欣賞張炎的詞,一定要了解他當(dāng)年的環(huán)境,站在他的角度來忖度他的意境,他那清且空的感覺,即使姜白石也望塵莫及,細(xì)品之后,定會感受到美的享受,那種搖曳清空的景致是很誘人的。
但太清了,也許就會顯得有些空,但不損其美致,沒必要將“立意”及“不以詞害意”這類的理念來框囿他的詞,他本身就不是一個大氣磅礴之人,更沒必要將意境和格律粗暴的對立起來,我便覺得“勞勞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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