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李嬌兒與金蓮結(jié)仇。單表金蓮這婦人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fā)睡了。推往花園中游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閉了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干做在一處。正是: 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云雨百年情。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律犯明條。一個氣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畔訴雨意云情,一個枕邊說山盟海誓。百花園內(nèi),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體中。
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這小廝進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fā)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股子葫蘆兒也與了他,系在身底下。豈知這小廝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廝在街吃酒耍錢,頗露出圭角。
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一日,風(fēng)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nèi),說道:“賊淫婦,往常言語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偷養(yǎng)小廝!”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廝?!闭f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后,婦人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guān)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凈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后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門慶上壽,從院中來家。二人如此這般:“他屋里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自除非饒了蝎子娘是的!”月娘道:“他才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住回亂將起來,我不管你?!倍瞬宦犜履镏?,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說金蓮在家養(yǎng)小廝一節(jié)。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廝到房中,囑付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要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下解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問道:“問賊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撇著金裹頭銀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沒甚銀簪子?!蔽鏖T慶道:“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碑?dāng)下兩三個小廝扶侍,一個剝?nèi)ニ路?,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兒,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一眼就看見,便叫:“拿上來我瞧!”認(rèn)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此物從那里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唬的小廝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nèi)拾的,并不曾有人與我?!蔽鏖T慶越怒,切齒喝令:“與我捆起,著實打?!碑?dāng)下把琴童兒繃子繃著,雨點般欄桿打?qū)⑾聛?。須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教大家人來保:“把奴才兩個鬢與我挦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蹦乔偻牧祟^,哭哭啼啼出門去了。這小廝,只因昨夜與玉皇殿上掌書仙子廝調(diào)戲,今日罪犯天條貶下方。有詩為證:
虎有倀兮鳥有媒,金蓮未必守空閨。
不堪今日私奴仆,自此遭愆更莫追。
當(dāng)下西門慶打畢琴童,趕出去了。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在冷水盆內(nèi)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唬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nèi)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到是真?zhèn)€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睡里夢里,奴才我才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么天么,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guān)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dāng)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私鹽私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來,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蔽鏖T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rèn)?”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里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shù)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來與那奴才?好成器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搜出來?你還口漒甚么?”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奴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煙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里做生活,因從木香欄下所過,帶系兒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剛才琴童前廳上供稱,在花園內(nèi)拾的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鉆入爪哇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里,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作做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丑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不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教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當(dāng)下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ㄖφ酗s,繡帶飄飄,跪在地下,等他鐘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guān)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定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钡绞遣鍫T也似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才安座兒,在旁陪坐飲酒。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潘金蓮這婦人,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得這場羞辱在身上。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溫柔,恃寵爭妍惹寇仇。
不是春梅當(dāng)日勸,父娘皮肉怎禁抽。
【賞析】
西門慶在外尋花問柳,約半個月不曾回家,可把潘金蓮急壞了。這個女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整日打扮齊整,在大門口倚門而盼。一直到黃昏時候,等不到西門慶回家,便覺“粲枕孤幃,鳳臺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臺。月漾水底,猶恐西門慶心性難拿;怪玳瑁貓兒交歡,斗的我芳心迷亂”,就和男仆琴童偷情亂搞。
這琴童年約十六歲,生的眉清目秀,乖滑伶俐,西門慶叫他拿鑰匙看管花園并打掃,晚上就睡在花園門前的一間小耳房內(nèi)。白天,潘金蓮和孟玉樓在花園中閑逛,慢慢就和琴童熟悉了。而琴童也常愛獻殷勤,不時向她們報告西門慶的動向。他和潘金蓮兩人不時眉來眼去的,如今西門慶貪戀李桂姐,久不回家,潘金蓮的情欲早已難熬,就和琴童開始偷情,從此不斷,也算是填補了潘金蓮的空房寂寞。
這則小說的開頭正是從描寫潘金蓮與琴童的偷情開始的。應(yīng)該說,這種偷情從實質(zhì)上說是主仆之間的一種不倫之戀。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這種不倫之戀都是應(yīng)當(dāng)遭到人們譴責(zé)的。這不僅是基于數(shù)千年來優(yōu)秀的中華文化的熏陶而形成的人們公認(rèn)的道德底線,而且從人之常情來說,它在社會和家庭中也都是不能被允許的。問題倒不在于偷情的雙方一個是女主人,一個是男仆人,并且有著相當(dāng)?shù)哪挲g差距,而根本的關(guān)鍵在于潘金蓮和琴童沒有絲毫的感情基礎(chǔ),至少我們在小說作者描寫的這一不倫之戀中,始終看不到這一點。現(xiàn)代愛情觀告訴我們: 男女雙方的真正愛情的建立,必須有共同的思想和感情基礎(chǔ),唯此愛情才能走得長久,也才會被人祝福。而他們的結(jié)合,卻完全是出于生理的需要,與正確的軌道反向行駛。
《金瓶梅詞話》是一部表現(xiàn)人欲的小說。這是我在《金瓶梅詞話》的研究中提出的一個基本觀點。有的學(xué)者在概括《金瓶梅詞話》主題思想研究中的幾種觀點時,取名為“人欲說”,這是可以信從的?!叭擞f”中的“人欲”,是指人的欲望,它包括許多方面,有精神的,也有物質(zhì)的。而人在性方面的需要,則無疑是人在這諸多欲望中的一種欲望,它和吃飯、穿衣等各種欲望一樣,是極為重要的,也是人性的一種基本的體現(xiàn)。我們之所以肯定《金瓶梅詞話》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它對人欲描寫的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因為在它之前的宋元時期,我國的理學(xué)家們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他們所說的“天理”,無疑是指維護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各類秩序,被認(rèn)為是神圣不可破壞的,應(yīng)竭盡全力去保存,而人的各種各樣的欲望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而應(yīng)被不折不扣地全部消滅。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性的欲望等各類人的基本欲望。如他們認(rèn)為女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等,就是其中的一例。理學(xué)家們鼓吹,在封建社會中,一個女人,如果失去了丈夫,是不可以改嫁的。如果再次改嫁他人,就是失節(jié),就是淫婦,就會遭到正統(tǒng)社會的千夫所指。因此寧可餓死,也不可再次嫁人。一部二十四史,為人們樹立了多少“節(jié)婦”、“貞女”的楷模啊!這當(dāng)然是十分荒唐的。統(tǒng)治階級的三宮六院中供養(yǎng)著從民間各地掠取來的美女成千上萬,而由他們制定的法律中卻不允許寡婦再嫁,實在是太虛偽了,太沒有人性了,對人欲的禁錮太殘酷了。而《金瓶梅詞話》中對人欲描寫的肯定,無疑和理學(xué)家們上述的主張是對立的,是從人性的基本需要出發(fā)的,也符合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潮流,因而是一種進步的思想潮流?!叭擞f”也正是基于這種理解而提出的。
然而,在一些學(xué)者中對此似乎存在偏頗的理解。他們或是認(rèn)為,所謂的“人欲”,僅僅是指人的性欲求;或是認(rèn)為這種人的性欲求僅僅是指生理方面的需要。毫無疑問,這樣理解“人欲”兩字,完全是進入了歧路,或者至少說是以偏概全,應(yīng)當(dāng)予以澄清。從小說的具體描寫來看,《金瓶梅詞話》中潘金蓮和琴童的偷情,無疑是出于一種人的生理需要的宣泄。這一點,蘭陵笑笑生絲毫也沒有回避。他一再地強調(diào),西門慶的連續(xù)半個月徹夜不歸,造成青春婦人潘金蓮的“欲火難禁”,而獨守空房的寂寞,又直接促使她去轉(zhuǎn)向身旁的男性解渴性饑荒的窘境。說句心里話,潘金蓮這樣做,也許是有過思想上的斗爭的。因為如此色膽包天的出軌偷情,是要冒很大風(fēng)險才能邁出步伐去行事的。然而這樣的“出軌”行動,無疑是要受到譴責(zé)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有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也描寫過豪門巨富家主、仆間的愛情故事,如曹禺的名作《雷雨》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中都有類似的描寫,他們往往被評論家們譽為是反封建和反專制的杰作而受到讀者的稱頌,而為什么《金瓶梅詞話》中的潘金蓮和琴童的偷情卻遭人譴責(zé)呢?而根本的問題就是在于在曹禺和巴金的筆下,主仆間的“偷情”有著相當(dāng)?shù)乃枷牒透星榛A(chǔ),他們看似“出軌”的大膽行動,正如古典戲劇《西廂記》中張生逾墻私會崔鶯鶯的舉止那樣,被人稱作是反封建和反專制的表現(xiàn)。因為男女雙方真誠地相愛,而這種相愛又受到封建專制勢力的阻撓和反對,猶如石縫中長出的小草,他們的愛情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而《金瓶梅詞話》中潘金蓮和琴童的情形則完全不同。我們姑且不說琴童尚未成年,基本上還不解風(fēng)情,就說他們的性行為的發(fā)生,甚至不是兩情相悅的自然的結(jié)果,而竟然帶有某種強制的味道。小說是這樣描寫潘金蓮的:“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竟把丫環(huán)打發(fā)睡了,“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閉了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干做在一處”??梢娝闹鲃雍颓偻臒o奈。
顯然作者對潘金蓮和琴童的作為也是不贊成的。他用了“不顧綱常貴賤”、“色膽歪邪”、“淫心蕩漾”、“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等詞語表示了自己的鮮明態(tài)度。這也就說明了: 《金瓶梅詞話》在表現(xiàn)“人欲說”的主題思想時,是并不肯定那種基于人的生理需要的人欲的,這正是作品的思想進步之處。人們?yōu)楹慰床坏竭@一點?一說《金瓶梅詞話》肯定“人欲說”,就把小說和“宣淫”混同起來,從而把它視作為一部“黃色”小說,充滿低級、下流和庸俗氣息,不斷地在毒害著青少年的靈魂,甚至不惜用禁錮政策,制止它在人世間的流傳呢?這豈非滑稽和荒唐!
此事后來被西門慶發(fā)覺,在家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金瓶梅詞話》借助這場軒然大波,又刻畫了各種人物的藝術(shù)形象。潘金蓮私仆受辱的起因依然在于西門慶家中的女人之間的矛盾: 四妾孫雪娥上回吃了五娘潘金蓮的虧,這次得知潘金蓮?fù)登橹拢闹写笙?,唯恐天下不亂的她,正好借此欲報一箭之仇,自然興風(fēng)作浪,把它添油加醋地告訴了西門慶。好吃醋、好嫉妒、心胸狹窄的小女人性格清晰地呈現(xiàn)。而西門慶呢,則專制蠻橫得很,盡管他整日整夜花天酒地鬼混在女人堆中,但就是容不得家中女人的“出軌”,他一聽此事,立即“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既責(zé)打琴童,將他趕走,又興師問罪于潘金蓮,只是在見到她的“脫的光赤條條”的肉體和“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求饒的情景,才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找臺階下。伶俐聰慧的龐春梅察言觀色,機靈地從中斡旋,悄然消弭了這場風(fēng)波。在她的身上,我們隱約地看到了《西廂記》中紅娘的影子。
潘金蓮的私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西門慶在家庭中的專制行為的一種反抗,是為個人爭取更好的家庭地位的一種努力,也是滿足個人私欲而甘冒背綱違常的一次越軌,然而在西門慶的淫威下,她遭到了徹底的失敗。一場不大不小的家庭風(fēng)波平息了,生活又如往日那樣遵循著自身的軌跡前進,歷史依然如舊。該是金、瓶、梅中的第二號女性人物李瓶兒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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