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金瓶梅》稱作「明代社會的『風(fēng)俗通』」,或「是一部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的社會風(fēng)俗史」,都包含對它民俗方面內(nèi)容的高度重視之意?!督鹌棵贰返?/p>
確是一部「中國」性質(zhì)的小說,所以它的民俗描寫并不限于一地。
例如,第十九、九十一、九十七三回中寫到的新娘抱寶瓶的婚儀,傅憎享先生就引證《奉天通志》的記載,證明是遼東的禮俗[1]。
但是,另一方面,《金瓶梅》的民俗描寫必有一個主要的參照系,有人認為這個參照系 就是山東民俗。
事實上,論者既未舉證任何具體的山東民俗材料,所謂《金瓶梅》描繪「一幅幅山東地區(qū)生動的社會風(fēng)俗畫卷」云云[2],也就無從證實。
相反,我們倒看見大量紹興民俗的實在景象。
一、歲時習(xí)俗
元宵習(xí)俗。這方面,前文已經(jīng)談到元宵節(jié)的時間,元宵之夜婦女的活動,花燈、煙 火的制作,觀賞花燈時伴隨的戲文、彈唱活動等描寫,合于紹興習(xí)俗。這
里再補充一點。
小說多次寫到燈市中「粘梅花的」「粘梅花處」等語,以陋見所知,研究界似一直未明 何指[3]。
實際上,粘梅花即剪梅花,乃紹興元宵古俗之一,指把梅花剪下插于草捆之上而賣,就像賣糖葫蘆一樣。
《徐文長三集》卷七〈元夕二首〉之一云:「家家促柱學(xué)調(diào)弦,處處剪梅爭帶蕊?!挂话闳思壹舨恢?,只好到燈市中去買;粘梅花處,就是設(shè)在燈市中
的梅花站。
清明習(xí)俗。見前文上墳酒一節(jié)。
端午習(xí)俗。見前文雄黃酒一節(jié)。
七月十五日習(xí)俗。第十八回,「七月中旬時分」,李瓶兒使馮媽媽「往門外寺里魚 籃會,替過世二爹燒箱庫」;第八十三回,「七月十五日,吳月娘坐轎子
出門,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門慶燒盂蘭會箱庫去」。
前「魚籃會」當即后「盂蘭會」的詼諧寫法。
《萬歷紹興府志》卷十二載:「七月十五日,古謂之中元節(jié),俗謂之鬼節(jié)。僧舍營齋,供閭里作盂蘭會。」
紹興此俗極盛,明以后逐漸呈現(xiàn)出與元宵燈節(jié)不相上下的隆重勢頭。
阮慶祥等編《紹興風(fēng)俗簡志》(紹興:紹興市、縣文聯(lián)1985 年)載:
「七月十五日,古謂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云陰間每于七月十三日將鬼魂放出,任其自由五天,至十八日夜收回。
故此間紹俗有祭祖先、掃孤墳、寺院營齋供、民間做盂蘭盆會等,皆與鬼事相關(guān),為一年中的迷信盛典。……明末清初,紹俗盂蘭盆會在寺院和民間同時
舉行,時間只限于七月十五日一天。
……此后,會期延長至五日,儀式亦日趨復(fù)雜。民間于七月十三日起,開始在城隍廟、土谷祠等廟宇內(nèi),大演其《目連救母》《調(diào)吊》《調(diào)無?!返裙?/strong>
戲,頗為熱鬧?!梗?52-153)
小說所寫都是七月十五一天,在僧舍做盂蘭會,說明此俗尚未發(fā)展到在寺院和民間同時舉行的明末清初階段。
這與小說的成書時代亦相合。
《紹興風(fēng)俗簡志》二、婚育習(xí)俗
小說中共有5 次婚姻描寫,其中,西門慶與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的3 次屬男子 娶小、寡婦改嫁,李瓶兒與蔣竹山的1 次屬「倒踏門」(第十七回交代,
李瓶兒「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
第十八回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y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比較正常的只有陳經(jīng)濟最后與葛翠屏的1 次(其實,陳經(jīng)濟是毀棄舊家庭成為流浪漢
后,被春梅幫助重組新家庭,與一般的正?;橐鋈匀徊煌?/p>
小說的描寫揭示,寡婦改嫁與正常結(jié)婚的婚禮是絕不相同的。撇開第九回西門慶偷 娶潘金蓮,也即潘金蓮?fù)导尬鏖T慶的一次不論,第七回孟玉樓明媒正娶嫁
到西門府,迎親的隊伍只有「一頂大轎,四對絳紗燈籠」和幾個小廝;
第十九回李瓶兒嫁到西門府,也只是「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后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全程
均不見鼓樂、鞭炮和新郎官身影。
第九十七回陳經(jīng)濟娶葛小姐,則是「鼓樂燈籠,……陳經(jīng)濟騎大白馬,揀銀絲鞍轡,青衣軍牢喝道」,
隆重熱鬧,氣象迥異。紹興婚俗即特別強調(diào)寡婦改嫁與一般正?;橐龅亩Y儀區(qū)別。
據(jù)阮 慶祥等《紹興風(fēng)俗簡志》介紹,按歷來的規(guī)定,「到了寡婦出門的那天,既不鳴鑼放爆竹,又不得坐花轎」(頁122)。
西門慶膽敢用一頂大轎,自然只是市井土豪的越禮之舉。此外,小說第二、二十三回還把再嫁的寡婦稱為「回頭人兒」,這實際上也是紹興的叫法。
《越諺》卷中〈人類?惡類〉載:「回頭人,夫亡改嫁?!?/p>
第九十七回寫到,通過媒婆往來得知葛家「情愿做親」「春梅這里備了兩抬茶葉、 髓餅、羹果,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
又寫媒人回來,「春梅這里擇定吉日,納實行禮,十六盤羹果茶餅,兩盤上頭面,二盤珠翠,四抬酒,兩牽羊,一頂?髻,全付金銀頭面簪環(huán)之類,兩件
羅段袍兒,四季衣服,其余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
阮慶祥等《紹興風(fēng)俗簡志》介紹紹興婚俗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男家發(fā)盤過禮正式聘定」,「男家發(fā)盤有『頭盤』『二盤』甚至更多的盤之分」(頁
102)。
小說所寫應(yīng)該就是紹俗中的兩次「發(fā)盤」?!?/p>
越諺》卷中〈風(fēng)俗〉載:「發(fā)盤,結(jié)婚姻行聘,盛備錢銀緞綢、喜花紅帖、釵鐲……拜柬而往,名此?!沟诰攀呋赜謱懜鸫淦吝M入大門后,「先參拜家
堂,然后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后出來,陰陽生撒帳」。
拜堂、撒帳同為紹俗一般婚姻中的重要儀式。《越諺》卷中〈風(fēng)俗〉載:「拜堂,新婦 初至宅堂參拜也。」「撒帳果,新婦入房,羽士?;檎呷鲋!?/p>
小說中的有些描寫,還無意中反映古代紹興地區(qū)流行的畸形婚俗。
第六十七回,應(yīng) 伯爵因小妾春花生產(chǎn),向西門慶借了五十兩銀子,西門慶說,「過了滿月,把春花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yīng)我些時兒,只當利錢」,「到那
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
雖是玩笑話,卻也帶有半真的意思?!督B興風(fēng)俗簡志》介紹:
舊時,在紹興城鄉(xiāng),特別是山區(qū)和諸暨、新昌、嵊縣等地還有典妻、租妻、賣妻 的陋俗惡習(xí),一般發(fā)生在下層社會,這也是吃人的社會制度釀成的悲劇。
把妻子典(或租或賣)給他人,主要原因是:
(1)本人或親屬病魔纏身,為了求醫(yī)救 命;
(2)債臺高筑,債主逼迫,為了還債(或抵債);
(3)窮困潦倒,生活無著,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受典人主要出于兩種考慮:
(1)沒有能力娶妻,典租他人的妻子作為一種暫時的安排;
(2)純粹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不斷香火。(頁119)
官哥兒第五十九回已死,會「下蛋」的李瓶兒第六十二回也已不在,西門府偌大的家業(yè) 正愁后繼乏人;而應(yīng)伯爵的小妾春花偏會生產(chǎn),而他本人又確難還
得起五十兩銀子的「巨額」債務(wù)。
西門慶的話像極典妻制度下一位有受典需要又有受典「權(quán)利」者。育兒習(xí)俗中的寄名習(xí)俗,見前文寄名酒一節(jié)。
《點注》三、喪葬習(xí)俗
小說第六十二回至六十五回,用很大篇幅描寫了李瓶兒的喪葬過程,為我們考察小
說的民俗屬性提供一個相當完整的標本。為直觀起見,下面將小說描寫與有關(guān)紹俗的介 紹,分階段列表對照,并作簡要說明:
送終階段
紹俗介紹
家屬連忙為垂死者洗手腳,揩臉面,〔換衣裳〕并拿出早已給他準備好了的衣服給他換上。這套服應(yīng)該整潔,是本人平時愛好者,或符合其身的。
〔移尸〕送無常后,循例由長子捧頭,幼子抬裝綁停當,其他人予以協(xié)助,將尸體抬放到廳堂中央的門板上。
〔點明燈〕移尸到廳堂后,這個堂也就成了靈堂。死者腳后務(wù)必點燃一盞油燈,俗稱「明燈」又叫「腳頭燈」,其目的和來歷說法不一:一說是供死者去陰間照明用。
〔寫斜角紙〕將死者的生卒年月日時抄給道士,請其推算生肖沖克和接煞時刻。
〔報喪〕移尸后,即遣族人或近鄰向親友家報喪。
〔拜路頭懺〕「壽終正寢」的當天,喪家就要請道士到靈前誦經(jīng)拜懺,即「拜路頭懺」……據(jù)說是替去冥府的死者送行。
(阮慶祥等《紹興風(fēng)俗簡志》第四章第四節(jié))
小說描寫
(眾人發(fā)現(xiàn)李瓶兒剛死,全家痛哭。)玉樓道:
「娘,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并拿出早已準備好了的衣服給他換上。這套衣 多回兒。咱不趁熱腳兒, 還不替他穿上衣裳,」
……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分的。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
西門慶率領(lǐng)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腳,其他人予以協(xié)助,將尸體抬放到廳堂中央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于正 寢 。下鋪錦褥,上覆紙
被,安放幾筵、香案, 點起一盞隨身燈來
……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 徐先生來看時批書……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jīng)》《藥師經(jīng)》《解冤經(jīng)》《楞嚴經(jīng)》并《大悲中道神
咒》,請引 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
……徐先生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于元佑士,請其推算生肖沖克和接煞時刻。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未
時。
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日,重喪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外親人不請道士到靈前誦經(jīng)拜
懺,……打發(fā)徐先生出了門……然后分班差家下人,各親眷處報喪。(第六十二回)
說明:陰陽為道士職業(yè)之一,徐先生批書即道士寫斜角紙;王姑子念經(jīng)為接引冥途, 即替去冥府的死者送行,即拜路頭懺;隨身燈即腳頭燈;再加上都是
趁未死穿衣裳,都是死后立即陳尸廳堂門板:上下一一吻合。
《金瓶梅》入殮與開吊階段
小說描寫
西門慶交溫秀才起孝帖兒要開刊去,令寫,「荊婦奄逝」……西門慶令溫秀才發(fā)貼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做齋誦經(jīng),早來赴會……到三日……陰陽徐先生早
來伺候大殮。
祭告已畢,抬尸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nèi),四角安放四錠小銀子兒……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
哭……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解結(jié)」。
名旌─名子春,號云野,原侍真宗寧和殿,今坐閑在家……于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于靈前。
又題了神主……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門外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第六十三回)
……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兒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 家中揚幡修建請法救苦二七齋壇……道眾繞棺轉(zhuǎn)咒,吳道官靈前展
拜……(第六十五回)
紹俗介紹
死后三日左右,喪家須請道士擇「單」日入殮。
〔放殮物〕 … … 殮衣多數(shù)是生前早已準備 的……喪家還要整理出死者生前喜愛的東西 ,讓其帶到陰間去享用。
〔成主〕成主,就是寫「木主」(或稱「神主」、 神位」)。孝子穿戴素衣冠伏在「木主」前,請一位科甲出身的人任其事。
〔轉(zhuǎn)煞〕「二七」前后,由道僧推定日期,雇 三或五個道僧到靈柩前誦經(jīng)、唱戲和所謂「解結(jié)」,由喪家用黃線穿錢幣,打成若干不易解開的死結(jié),道僧一
面誦經(jīng),一邊解結(jié),意在為死者解開生前和他人所結(jié)下的冤仇。
〔開吊〕先期擇日將哀啟隨訃聞印送親友,至 期領(lǐng)貼受唁開吊。(同上)
說明:哀啟即孝帖,將哀啟送親友應(yīng)該在入殮之前去做,故小說先寫了發(fā)孝帖;入 殮時都要放衣服、錢物,都由仵作用釘子封棺;殮畢都要請中過科舉者題
「神主」;二七道眾念經(jīng)轉(zhuǎn)咒,意在救苦,顯即「轉(zhuǎn)煞」:上下一一吻合。
出喪階段
小說描寫
次日發(fā)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旛亭紙札。
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侯……那女婿陳經(jīng)濟跪在柩前摔盆……先是請了報恩寺朗僧官來起棺……果然好殯,但見……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
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清清秀秀小道童……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排大鈸,敲大鼓,轉(zhuǎn)畏。
吳月娘坐大轎在頭里,后面李瓶兒等本家轎子十余頂,一字兒緊跟材后走……走出大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將李瓶兒大影捧于手內(nèi)……
陳經(jīng)濟扶柩到 于山頭即指 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lǐng)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nèi)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賬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墳內(nèi)有十數(shù)家收頭祭祀……后晌回靈,
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 幡……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 已畢……(第六十五回)
紹俗介紹
紹俗:出喪時間多數(shù)在拂曉的時候。起靈前, 要延禮生襄禮,在靈柩前設(shè)供祭祀……起靈時, 孝子賢孫把事先擺在材頭上的一只粗碗摔 得粉碎。
出喪時,要有「開路神」「引路幡」在前…… 「開路神」是比人還高大的紙人,面目猙獰可 轉(zhuǎn)畏。
「像亭」「主亭」和,內(nèi)懸(供)五方之法事……一乘引魂轎,扎百結(jié)黃絲…… 靈柩前一般都有 死者的遺像、神主。
出喪用的樂隊差異較大,一般用吹鼓手,也有 「三班頭」或更多的班頭。
所謂「三班頭」, 「和尚班」「道士班」和「尼姑班」。
靈柩后面是送喪的眷屬、親友。
紹興還通行路祭、船祭,即在出喪的必經(jīng)之 地,如大路口或祠堂前搭棚設(shè)供,柩至祭之。
出喪隊伍……回家時,都要跨過門前的「墳煙 堆」。這墳煙堆,是喪家將死者躺過的草席之房中安靈類混雜糠草燃燒的煙堆。喪家還要在神堂供羹飯祭祀,
把「神主」恭送上神堂。(同上)
說明:出喪時間都在早上;出喪隊伍中親眷都在材后;郎僧官起棺當即禮生襄禮; 「開路鬼」「險孝子(第六十三回已寫西門慶「強著陳經(jīng)濟做了孝子」)
摔盆與摔粗碗無區(qū)別;道神」重言,即指「開路神」;
吳月娘所坐轎在隊伍開頭,且內(nèi)有神主,當即「主亭」; 李瓶兒大影即李瓶兒遺像,懸真即懸遺像,吳道官所坐轎當即「像亭」;小道童、大和 尚當
即「道士班」「和尚班」;張團練等迎接殯到,當即路祭;燎火而入當即跨「墳煙堆」:上下絲絲入扣。
此處「燎火而入」的習(xí)俗值得特別一提。以陋見所及,迄今為止,一直沒有人能明 白它是怎么回事,博學(xué)如魏子云先生亦坦言:「吾亦不知流行何地。」
[4]
有了紹興習(xí)俗的介紹,這個疑團可以完全消除了。
《金瓶梅詞話》魏子云 注四、文化習(xí)俗
宣卷。第三十九回,吳月娘等「眾人圍定兩個姑子在中間……都聽他說因果」;第 四十回,薛姑子「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
第五十一回,吳月娘等「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第七十四回,吳月娘「請了《黃氏女卷》來宣」,「這薛姑子展開《黃氏女卷》,
高聲演說」;
第八十二回,眾人「聽王姑子宣卷」,陳經(jīng)濟不滿說,「大娘后邊拉住我們聽宣《紅羅寶卷》,坐到那咱晚,險些兒沒把腰累?瘑了」。
多次宣卷描寫以《黃氏女卷》的宣卷描寫最為詳細,《紅羅寶卷》未直接寫出,[5]但有學(xué)者考出它和《黃氏女寶卷》一樣,「都不脫篤信佛教的婦女給召
到冥府的窠臼」。
民俗學(xué)者業(yè)已指出,宣講以婦女信佛為主題的寶卷,是明代吳越地區(qū)最流行的一道文化 風(fēng)景[6]。
其實,在吳越地區(qū),又以紹興的宣卷歷史最悠久,明清以后還逐漸成為民間曲藝(杭的大宗之一。堪稱集紹興歷代史志之大成的紹興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編《紹興市志》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年),其《紹興宣卷》專節(jié)記載:
紹興宣卷系具有宗教色彩的唱說文藝,主要用于祀神祈福。自唐以來即有……宣 卷的唱本,即卷本,通稱「寶卷」。藝人在演唱時,置卷本于桌,照本宣
唱,故稱宣卷。
……宣卷的內(nèi)容,有的與佛教經(jīng)籍有關(guān),如《目連寶卷》《劉香女寶卷》……寶卷的格局,有唱有白,韻文與散文相間而以韻文為主……唱辭的基本格式
為七字齊言對偶或十字齊言對偶……每當某神誕辰,宣卷往往通宵達旦。
一般徒歌清唱,稱「平卷」;若加絲弦伴奏,稱「花卷」。演唱「平卷」,最少須三人,分任生、旦、凈、丑諸腳色,一人須兼數(shù)種不同行當。
演唱時圍桌而坐,一人面南,稱「祿位」,亦稱「書位」,其職為翻卷本,多任旦角;一人東向,稱「福位」,亦稱「魚位」,以高音木魚擊節(jié),多任雜
色;一人西向,稱「壽位」,亦稱「醒位」,擊醒木以助演唱聲勢,亦以示唱調(diào)轉(zhuǎn)換或結(jié)束,多任生腳。
若有四人演唱時,則尚有「茶位」,與「書位」并坐,司斟茶。(頁2294-2295)
小說第三十九回「已是四更天氣」,「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jīng)卷」,第七十四回「薛 姑子宣卷畢,已有二更天氣」,第八十二回陳經(jīng)濟因「聽宣《紅羅
寶卷》」,「昨夜三 更纔睡」:
這與紹興宣卷的時間長度一致; 第五十一回宣卷有薛、王二姑子及妙趣、妙 鳳等共4 人,第七十四回有大師父及薛、五二姑子等共3人:
這與紹興「手卷」的人數(shù) 定制一致; 第三十九回王姑子念誦的是十字齊言對偶韻文,第七十四回薛姑子念誦的是 七字齊言對偶韻文:
這與紹興宣卷的唱辭格式一致; 《黃氏女卷》與《劉香女寶卷》的 名字也極相似。
《紅羅寶卷》蓮花落。第五十一回寫到「先是郁大姐數(shù)了回《張生游寶塔》」,第六十一回寫到 申二姐「連數(shù)落都會唱」,「數(shù)落倒記的有十來個」。
有的注者如毛德標等《金瓶梅注 評》曾把此「數(shù)落」注為「套數(shù)」(頁 499)。
從小說把「套曲」(套數(shù)的又名)與「數(shù)落」 并列,「套曲」重抒情,而「數(shù)落」重敘事來看,「數(shù)落」絕不是套數(shù)。 魏子云推斷為 「曲兒以
外的蓮花落一類的歌唱」[7],是正確的。
蓮花落亦為明清時代紹興民間曲藝的大 宗之一,《越諺》卷中〈技術(shù)〉即有「唱蓮花落」詞條。
而且,紹興蓮花落的特色就在 于,它以若干「節(jié)詩」構(gòu)成,表演時須一個「節(jié)詩」一個「節(jié)詩」地唱,具有明顯的「數(shù)」 的形式。
上述《紹興市志》也有〈紹興蓮花落〉專節(jié)介紹: 「紹興蓮花落初期,多演唱 恭喜發(fā)財、吉祥如意之套辭; 其后方逐漸形成有故事情節(jié)的段子,
稱為節(jié)詩。
這類節(jié)詩 據(jù)稱有18 只半,每一節(jié)詩的唱辭各用一韻,共有18個半韻……初時,節(jié)詩內(nèi)容大多取 材于民間生活,故事主人公多為農(nóng)夫村婦或手工業(yè)
者,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
繼而開始 說唱長篇書,內(nèi)容仍以民間軼事、傳說為題材,如〈鬧稽山〉〈馬家搶親〉〈天送子〉 等;
以后借鑒和吸收戲劇及其他唱說文藝的本子,如〈何文秀〉〈百花臺〉〈顧鼎臣〉 〈游龍傳〉〈龍燈傳〉〈珍珠塔〉〈后游庵〉等。 」(頁 2293)
后兩個作品名字,一個有 「塔」,一個有「游」,與小說所寫〈張生游寶塔〉的名字命名方式非常接近。
道情。第六十四回,兩個太監(jiān)不愿看南戲,要「唱個道情兒耍耍到好」;于是,兩 個「唱道情的上來」,「打動漁鼓」唱了〈韓文公雪擁藍關(guān)〉和〈李白好
貪杯〉兩個故 事。
道情亦為紹興曲藝之一。 《越諺》卷中〈技術(shù)〉「唱蓮花落」詞條中載: 「又唱道 情」。
隊舞、撮弄。第五十八回,西門慶做壽,「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吊 罷,做了個笑樂院本」。
第六十三回,李瓶兒頭七,「眾堂家女眷祭奠,地吊鑼鼓,靈 前吊鬼判隊舞」。
第七十六回,宴請侯巡撫之際,「教坊間吊上隊舞、回數(shù),都是官司 新錦繡衣裝,撮弄百戲,十分齊整」; 接著慶賀喬大戶新授義官,又是「下邊
教坊回數(shù)、 隊舞吊畢,撮弄雜耍、百戲、院本之后,四個唱的慢慢纔上來」。
回數(shù)不明所指; 隊舞 原為唐代宮廷歌舞,宋始流人民間,撮弄乃勃興于宋代杭州地區(qū)的雜技之一,兩者都在 明清時期流行于紹興地區(qū)。
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世美堂燈〉載其在元宵節(jié)間的活動 云: 「燈不演劇,則燈意不酣; 然無隊舞鼓吹,則燈焰不發(fā)。 余敕小侯串元劇四五
十本, 演元劇四出,則隊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 」
光緒三十二年紹興墨潤堂刻范寅《越 諺正續(xù)集》樂器類有「撮弄」詞條。
墨刻。第七十二回寫到,溫秀才所住堂上,「掛著一軸《莊子惜寸陰圖》,兩邊貼 著墨刻,左右一聯(lián)書著『瓶梅香筆研,窗雪冷琴書』」。
墨刻即木刻,紹興這方面的文 化積淀非常深厚,魯迅在木刻藝術(shù)上有很深的造詣,或亦與此相關(guān)。
今日蘭亭書法展覽 館還保存不少宋、元、明代各代人士以蘭亭修禊為主題的木刻作品,其中就有木刻對聯(lián)。
《陶庵夢憶》五、其他習(xí)俗
這里僅提兩點。
一是「跳馬索」的家庭游戲。小說第十八回寫到:「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并西 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nèi),月下跳馬索兒耍子」。
「跳馬索」,魏子云先生引《帝京景 物略》,疑為元宵節(jié)童子之跳繩; 又引《留青日札》,疑為唐清明節(jié)拔河游戲之遺存[8]。
本回情節(jié)時間為七月中間,非元宵、清明,人物為婦女,非童子,可見魏解有誤。
實際 上 ,此即《越諺正續(xù)集》樂器類所載之「跳追索」; 因仿追馬動作而跳,故跳追索又可 稱為跳馬索,小說又寫為「跳百索」。
二是席間勸客之道。
第三十七回寫到西門慶到王六兒家做客,「廚下老媽將嗄飯果 菜,一一送上,又是兩箸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卷了,用小碟兒托了,遞與西 門慶
吃」。
第五十九回又寫到,西門慶在鄭家妓院吃飯,「丫鬟進來安放桌兒,四個小 翠碟兒,都是精制銀絲細菜,割切香芹、鱘絲、鰉鲊、鳳脯、鷥羹。 然
后拿上兩箸賽團 圓、如明月、薄如布、白如雪、香甜可口、酥油和蜜餞、麻椒鹽荷花細餅,鄭愛香兒與 鄭愛月兒親手楝攢各樣菜蔬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
碟兒內(nèi),遞與西門慶吃」。
用薄如紙 的小圓餅(上等面粉做成),卷上各種細菜、肉絲,置于碟內(nèi),推到客人面前,是紹興人 傳統(tǒng)的席上勸菜方式,至今猶然。
每一個在紹興做過客的人,對此都會有親切的感受。
《南明文學(xué)研究》注 釋:
1傅憎享論〈《金瓶梅》的俗語與民俗〉,《沈陽師院學(xué)報》,1990 年第3 期。
2劉輝〈《金瓶梅》與山東民俗〉,《文史知識》,1987 年第10 期。
3如魏子云認為「是所謂粘著梅花的地方」,見《金瓶梅詞話注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281;毛德標等注為「擬為一種梅花燈景」,見《金瓶梅注評》(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0 年),頁360。
4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頁447。
5蔡國梁《金瓶梅考證與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 年),頁148。
6姜彬《吳越民間信仰民俗》第四章第三節(ji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年)。
7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頁 120。
8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頁 414。
文章作者單位:紹興文理學(xué)院
本文獲授權(quán)發(fā)表,原文刊于《潘承玉<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臺灣學(xué)生書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