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發(fā)來短信說:“諾貝爾被你們細胞學(xué)拿了,聽著也不是啥重大突破啊……”
面對他對我一天16小時拼了小命也玩不轉(zhuǎn)的學(xué)科赤裸裸的小視,我立刻精神抖擻地回復(fù):“咋不重大?發(fā)現(xiàn)端??梢院桶l(fā)現(xiàn)DNA結(jié)構(gòu)相提并論,而且關(guān)系到我們是不是能一起變老。”為了不讓他繼續(xù)遭受鄙視,我得趕緊給他惡補一下。
爬在染色體的盡頭——端粒
在細胞學(xué)家眼里,你和宋祖英一樣美(套用崔永元語錄)。
因為人都是由數(shù)以兆記的微小細胞組成,如果從你倆臉蛋兒上各取一顆細胞,不管看外皮還是內(nèi)瓤,我敢保證沒人能輕易分辨出它們的區(qū)別?,F(xiàn)在你明白我們討論的是什么量級的事兒了吧!
標準的細胞好像一個桃子,剖開桃子見桃核——“細胞核”;再剖之,里邊塞滿了幾十條染色體,每條都是由一根很長的DNA鏈盤繞而成,這根鏈便記錄了你所有的遺傳信息(如果你不明白遺傳信息如何記錄,請想象“GAC”三個堿基代表“丑”,“ATC”代表“八”,“TGC”代表“怪”,你的DNA排出GACATCTGC,意思是你是“丑八怪”,以此類推)。細胞核里的染色體是可以通過顯微鏡觀察到的(下圖),經(jīng)過特殊的染色,它們就顯現(xiàn)成了圖中那一根根藍色的粗面條,注意,這不是卡通畫,是貨真價實的顯微照片哦。你(或者宋祖英)的絕絕絕絕大多數(shù)細胞里都有23對這樣的染色體粗面條……
打住!說了半天還沒有扣題,“端粒”在哪兒呢?還是這張圖,你一定無法忽視那一粒粒耀眼的黃色顆粒,很明顯它們標記了染色體面條兩個末端。它的本質(zhì)和染色體一樣,都是DNA序列,人們叫它Telomere,意思是染色體末端(telos)的部分(meros),中文翻譯更是形象——“末端的顆粒”,簡稱“端粒”。
話說端粒這個概念早在七八十年前就誕生了,那時的人們觀察到如果細胞核中的染色體失去了末端這一坨(knob),就好像沒蓋蓋兒的膠棒,容易粘在一起,或者干脆折掉,然后細胞也遭殃了。至于端粒為什么能起到這種效果,不得而知。
此處快進五十年。諾貝爾獎得主Elisabeth Blackburn還是一名初出茅廬的助理教授,整天和一些名叫“四膜蟲”的小生物打交道。四膜蟲通體透明,一身只有一個細胞(和你自己比比,你一身有10^13—10^14個細胞!),一輩子的使命就是在水里不停地游來游去,邊游邊張著大嘴,把一路能吃的全扒拉到嘴里去(下圖,是四膜蟲在追吃可憐的大腸桿菌)。這位E.B.教授把可憐的四膜蟲搗爛,取出染色體,把末端的堿基全破譯出來(相當于上圖黃色部分的DNA序列)。她發(fā)現(xiàn)這些末端只是TTGGGG這樣一段序列的不斷重復(fù),卻并不記錄任何遺傳信息。這難道就是“端粒”的全部秘密么?好奇怪?。?/p>
故事本可以就此打住,可是科學(xué)史上從來不乏幸運時刻——E.B.教授在開會的時候同另一位Jack Szostak教授插科打諢,J.S.教授哭訴說:“科學(xué)難做!酵母不聽話,我把最喜愛的DNA塞給它們,結(jié)果不一會兒就被這些酵母給弄光了……”E.B.教授頭腦風(fēng)暴了一下:“咦?不如把我新發(fā)現(xiàn)的末端奇怪序列安在你最愛的DNA兩端試試?”結(jié)果J.S.教授最喜愛的DNA在酵母中保住了,屢試不爽。
我們得到了什么結(jié)論?一條DNA兩端的特殊重復(fù)序列——端粒,可以守護整條DNA!看,如果你早明白這個道理三十年,你也可以拿諾貝爾獎,真是失之交臂。
什么DNA啊,序列啊,如果上邊這些復(fù)雜玩意兒你都沒明白,那也不要緊!這么說吧,端粒之于染色體,好像鞋帶兩頭兒的小塑料套和一根美麗鞋帶的關(guān)系。如果沒有小塑料套,由幾股繩編起來的鞋帶兒就要散架(下圖);同理,如果沒有端粒,你的染色體就劈叉兒、磨禿。你說這么重要的東西值不值一個諾貝爾獎?
鞋帶頭上的塑料套必須非常牢固,染色體盡頭的端粒也得制作精良。在許多低等的細胞中,端粒只是被一些蛋白抱住,好像染色體末端被膠粘起來;而在高等一點的生物中,端粒會折回,再固定一下(下圖),好像DNA鏈的末梢給打了個活結(jié)。
有的端粒更牛,還編出復(fù)雜的三維“花樣結(jié)”(見下圖)。
爬在端粒的盡頭——端粒酶
前邊提到的E.B.和J.S.都抱得諾獎歸。別急,第三位Carol Greider也出場了,她做出重大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是E.B.的學(xué)生呢。
女子師徒二人檔苦思冥想,細胞里究竟有什么神奇物質(zhì),可以給DNA的末端加上端粒?C.G.和她的老師一樣,也把四膜蟲搗爛了……只不過她要的不是DNA,而是“榨取液”。
C.G.向得到的榨取液里加了點DNA引子(術(shù)語叫“引物”),結(jié)果榨取液就自動在引子后邊續(xù)了端粒。聽起來簡單?你先別撇嘴。這件事情的神奇之處在于,我們都知道細胞中DNA不是憑空合成,需要先有一個模板,再照樣合成,而C.G.實驗中的端粒,可是在只有引子、沒加模板的情況下生出來的——發(fā)生這件奇事正是在1984年的圣誕節(jié),上帝估計想讓C.G.趕緊做完實驗回家過節(jié)。(蒼天啊~可憐的生物博士生!)師徒二人繼而在細胞榨取液里確定了專門負責(zé)加端粒的蛋白,起名為“端粒酶”(Telomerase)。
讓我們把虛無縹緲的DNA、蛋白付諸一幅圖:下圖中綠色的雙股繩代表細胞核中的雙鏈DNA,扯住DNA末端的小作坊是端粒酶,它的生產(chǎn)線上自帶模板(屋檐下的黃色序列,在四膜蟲中這段應(yīng)該是AACCC),照著這段模板的樣兒就給DNA末端反復(fù)不斷地延長了幾截(也就是E.B.早年在四膜蟲中發(fā)現(xiàn)的TTGGG重復(fù))。因為小作坊自帶模板長度有限,沒有花樣,所以被加上去的端粒只好是短序列的反復(fù)重復(fù)了。
端粒酶不是倒霉的總被碾碎的四膜蟲的專利,你的細胞核里也有。它們?yōu)槟愕娜旧w續(xù)上端粒,就保護了你的染色體,你的細胞,也就是整個的你。
“What’s my age again?”
相信許多人在開心網(wǎng)上都玩過“你的真實年齡是多少?”的小測試。人們總是希望游戲算出的“真實年齡”比他們的生物學(xué)年齡小。實際上,你再怎么裝嫩,再怎么整容,生物學(xué)年齡也無法掩飾,它早就被端粒寫進了你的每個細胞里!
最早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人竟是一位對端粒聽也沒聽說過的蘇聯(lián)生物學(xué)家Alexey Olovnikov,當然這不怪他,那時E.B.才本科畢業(yè),C.G.才上小學(xué),四膜蟲還在水中暢游。在一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A.O.教授在站臺上等地鐵,他看到乘客總是在列車中段上下車,而因為司機不夠?qū)I(yè),地鐵的末節(jié)車廂恨不得都藏在隧道里(不像北京,所有車廂的門都能對準地上貼的小箭頭);如果車啟動時末節(jié)車廂脫鉤,前邊準是嗖嗖跑掉,根本不會注意到車廂都丟了(如下圖),這個地鐵系統(tǒng),真糟糕!走神不忘老本行,A.O.轉(zhuǎn)念一想:沒準細胞分裂就像每次列車停站;染色體末端不攜帶遺傳信息,好像沒有乘客的末節(jié)車廂,每次停站可以允許丟掉一點;可要是丟的次數(shù)多了,總有一天細胞會受不了的——好像把中間有乘客的車廂也給丟了。他提出一個特別有前瞻性的假說:有多少“末節(jié)車廂”可以丟,決定了車能??繋状?;而染色體有多長的末端可以丟,最終必然決定細胞能分裂多少次。有點悲觀……從樂觀的角度考慮,有一個可供丟失的末端,不正起到了保護染色體的作用么。
你看,學(xué)習(xí)了前邊的內(nèi)容,連你都能把列車停站的故事翻譯成現(xiàn)代生物學(xué)語言——端粒的長短預(yù)示了細胞壽命。這就是為什么,細胞不能無休止地分裂下去,換句話說:你我一定會一起慢慢變老,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當然,用丟掉末節(jié)車廂來說明衰老,這只是理論猜想。1986年,人們第一次獲得了實驗的間接論證: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精細胞里的端粒比成人身體其他細胞的端粒都長,這說明和需要保持生機的細胞比起來,年老色衰的體細胞的端粒確實是變短了(Thank God…體細胞老就老吧,精細胞還要去制造下一代呢。By the way,想不想生下個真實版本杰明·巴頓?)。你沒有忘記此前一年發(fā)現(xiàn)了端粒酶的C.G.吧,此時的科學(xué)家,“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就得出理所應(yīng)當?shù)耐茰y:在端粒長長的生殖細胞里,端粒酶必定非?;钴S,這在后來被證明是真的。
繼續(xù)努力!證明端粒長短和人的衰老相關(guān)的實驗結(jié)果頻頻傳來。下邊這幅圖總結(jié)了人細胞中染色體端粒長短隨著年齡的變化趨勢,很明顯,平均來說,人年齡越大,端粒越短。實際上,今天的科學(xué)家已經(jīng)能夠通過測量端粒長短,來判斷死得面目全非的人的歲數(shù)了。
端粒長度,正如你壽命“生物鐘”的指針。
至于端粒特別短為什么和細胞衰老有關(guān),如今列車丟車廂的故事只能用來自娛自樂,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聽起來毫無游戲精神的模型。一個說:如果染色體的端粒短到特別短,“關(guān)鍵短”(critically short),那細胞就會把這條染色體當作DNA損傷來處理,細胞想:“我的DNA都壞了,如果我復(fù)制我自己,人體主人不是就多了一個像我一樣的壞細胞么。犧牲小我,我自殺!”然后它就不再增生,然后它死了。另一個模型說:端粒附近一帶本來是鞋帶頭兒區(qū)域,是被禁錮住的,磨短了,只好向前多禁錮一點,前邊本來是有用的區(qū)域,攜帶了遺傳信息的,你把它禁錮住,細胞當然就不干了。
說到這里,你是不是在犯嘀咕:細胞里明明有端粒酶,為什么新生成一個精細胞,染色體的端粒就毫無差池地保持,而生成一個體細胞,端粒卻會縮短?
不停延長端粒,你看你愿不愿意
人會衰老。老了就容易患上癌癥。這些都不是巧合。
癌癥的定義是“不受控制的細胞增殖”,它逐漸漫布你全身,最后將整個軀體蠶食。這些壞蛋!萬物終有盡時,它們憑什么能無數(shù)次分裂增殖,無數(shù)次靠站停車呢?答案是,在這些細胞中,端粒酶特別努力工作,把端粒加得很長,為細胞分裂增殖提供了充足的丟失余地。如果你英語夠好,可以細看下表,其中最右邊一列數(shù)字所表示的是:在所檢測的這種細胞中,擁有較高端粒酶活性的細胞所占的百分比。毫無疑問,端粒酶在卵巢和睪丸中一貫活躍;而在體細胞中幾乎銷聲匿跡;請注意最后一行,在可怕的癌變區(qū)域中,70-100%的細胞中都有端粒酶活性。
要補充說明的是,體細胞中也有例外,比如制造新血和新骨頭的造血干細胞和成骨干細胞,遇到外敵被活化的淋巴細胞,長頭發(fā)用的毛囊細胞,更換皮膚用的上皮細胞……它們都要日日更新,隨時戒備,因此端粒酶也很活躍,端粒茁壯成長。
癌癥同衰老相關(guān),它的產(chǎn)生是因為人體錯誤的不斷積累,人越老,錯誤積累得越多,也就越容易達到閾值,以致不可收拾;但癌癥的性狀卻正好和自然的“衰老”相反。正因了這種奇妙的矛盾關(guān)系,現(xiàn)在許多人都看好這樣一個特別烏托邦的假說:端粒隨著細胞分裂次數(shù)的增多(人的不斷成長)變得越來越短,很可能是生物演化出的一種預(yù)防癌癥的機制——為了長生不老而冒得癌癥的危險,不值得,寧可短點兒——而這種保守的防衛(wèi)措施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細胞自己的衰老和死去???,生物在這個時候顯得很不貪婪嘛。
我們是不是能“一起”變老,都是“命”中注定么?
上邊幾千字,基本上都圍繞在小小的細胞核里的小小的染色體末端轉(zhuǎn)悠??磥碜兝鲜怯蛇z傳物質(zhì)決定的嘍?壞消息是:more or less,果真如此……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科學(xué)家曾經(jīng)跟蹤了六千個歐洲富婆。假設(shè)這些女人的富有程度不分高下,看她們的壽命和父母分別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只選下圖的“父女壽命關(guān)系”為代表,可以看出,爸爸壽命在75歲以上的,女兒壽命同爸爸壽命成正比——明確的遺傳作用。那么另一個極端呢?有些不幸的人,由于基因的原因,他們的細胞只能生產(chǎn)一半劑量的端粒酶,這些人很年輕就會衰竭而死。
等等,這似乎有悖常識——人的衰老程度當然和后天因素有關(guān)!想象你成天在井下挖煤苦大仇深,或者每天看海天一色多么怡然自得,那衰老程度能一樣么?
事實果然正如你料(甚至有點Too good to be true…):最近這些年,若干實驗室進行了若干統(tǒng)計,盡管其中有些的取樣量并不能令人滿意,不過趨勢已經(jīng)慢慢顯現(xiàn),比如:吸煙、肥胖、膽固醇高血脂高、心肺功能不好,甚至常吃成品肉的人(!),端粒較短;閑暇時光常常用來鍛煉的人,端粒較長。
不光有生理因素,諾貝爾獎得主E.B.近年的研究發(fā)現(xiàn):那些需要常年照顧重病兒,承受巨大心理壓力的媽媽,端粒就短;另外,整天關(guān)注自己體重,并致力于節(jié)食的人(通常的結(jié)局是體重反而增加,同時心理壓力極大),端粒也會縮短……
端粒啊,這么容易就動搖了你的長度,你難道是橡皮筋兒么?
然而,想想上邊所有這些現(xiàn)象,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確鑿的答案:端粒變短,究竟是衰老的指標(衰老順便導(dǎo)致端粒變短),還是衰老的誘因(端粒在細胞分裂中不可避免的變短導(dǎo)致了衰老)。更添亂的是,雖然遺傳病患者同時擁有端粒短和細胞衰老的癥狀;然而自然界中卻有種奇怪的鳥,越老端粒越長,直到老死為止——這個事實無疑朝堅稱“端粒短導(dǎo)致衰老”的人打了一個大嘴巴。
別說大自然中的衰老,就算在實驗室中,科學(xué)家們成天嚷嚷著克隆克隆,他們甚至沒法控制自己究竟能克隆出一個老頭羊還是少兒牛。著名的多莉羊是只倒霉的克隆,她明明同萬物生靈一樣,由一顆胚胎發(fā)育而來,卻有著出乎人們意料的短端粒;后來克隆的一只牛就幸運多了,人們用的原料明明來自一頭老牛,卻不知怎么激活了端粒酶,重塑出一只端粒長的年輕牛。(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寺∪四憔蛣e想了!)
不過……
想想幾十年前被人們當作非正?,F(xiàn)象的末端重復(fù)序列,如今已成為細胞生物學(xué)乃至醫(yī)學(xué)界的寵兒;你和我可以自豪地大笑:“當年人們竟然想不出染色體的后邊為什么要拖著端粒!”
未來的人也會說:“哈哈,他們那幫21世紀初的人竟然不會人為縮短癌細胞的端粒,他們根本就不會控制癌細胞!”
希望有這么一天。
再扭頭看看身邊仍然掙扎在生活中的不幸的你,我能聽到你壽命的生物鐘“滴答”的聲響。我很遺憾,這個諾貝爾獎對于從來不沾實驗臺的你來說,確實無法稱得上“重大”。
不過,希望你心情愉快,在心情愉快的前提下努力生活,努力鍛煉。就讓我們那弱不禁風(fēng)的端粒,一起慢慢縮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