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民大師是中國文人樹盆景理論研究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先行者之一,他對日本“文人木”的歷史源流、造型形式、審美格調(diào),及其“回流”中國大陸后的新藝術形式“文人樹”均有深入研究。筆者就文人樹的話題曾與王大師作過一次別開生面的訪談。
▲日本田中貫清作品(五葉松,樹高105cm )
劉少紅:日本文人樹(木)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近些年在我們中國影響甚大。時下不但效仿制作者眾多,而且言論也非常熱鬧。您能給文人樹做一個準確的定義嗎?
王選民:要用一句話給文人樹作出準確的定義很難說。但是,可以這么說,日本文人樹是獨具藝術風格的文人盆景。它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格調(diào)高雅,自然灑脫。其樹形簡潔,枝法表現(xiàn)以少勝多,以最少的枝葉成樹。外形突出樹性的自然神采風韻,內(nèi)在流露岀文人的情趣和思想。這是日本文人樹的審美要素。
當初日本文人樹的形成是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這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文化背景。其中造就了一批或者說是一個群體。他們有共同的文化志向,崇尚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敬仰中國古代文人的人生觀,特別是對儒家思想的崇拜已成潮流。翰墨丹青,詩、畫、禮、樂、茶藝、香道、盆栽為一體的雅好成風。文人樹就是出自這些人的手下。當初并沒有“文人盆栽”和“文人樹”的名稱?!拔娜藰洹边@個美稱是在后來的明治晩期才明確的。我記得在我發(fā)表的《關于文人樹的思考》一文中有淺說。其實我們中國的“文人畫”在發(fā)展及成熟期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也是后來到了明代晚期畫家董其昌才提岀了“文人畫”這一名稱。
▲宋 · 馬遠《松月圖》
劉少紅:提到我們的文人畫大家都略知一二,冒昧地問王老師,它和日本的文人盆栽或者文人樹有什么關系嗎?
王選民:這個題目可大了去了,是學者專家的課題,本人無力論及。不過,可以這么說其中的聯(lián)系或說共同點都是文人所為吧。
▲王選民作品(黑松,樹高58cm)
劉少紅:對啊!這樣話題可以拉開了。
王選民:說說看吧!日本文人樹和中國畫都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日本以“文人樹”盆景的形式日本民族化了。這是當時日本人的文化需求,為滿足這一需求他們創(chuàng)造了“文人樹”的藝術形式。這是歷史上中日國界有別、文化共享的結(jié)果吧。不同的是,兩者藝術門類不同,表現(xiàn)形式不同。盆景的藝術特色是其它藝門類難以相比的,主要是創(chuàng)作素材的根本區(qū)別,創(chuàng)作方法和創(chuàng)作過程的差異也很大。例如,中國文人畫用的是筆墨、顏料、紙。創(chuàng)作時可以即興所至,信筆而來;可以形寫神,筆墨簡約抒發(fā)真性情、真情趣;可以理入畫,以意入畫等等,隨即而來都不是問題。而文人樹的創(chuàng)作,要求首先有一個理想的活的素材。在其生長健壯的基礎上實施制作,年復一年地期盼一枝一葉的生長,然后以理以法順從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念逐步來完成造型。所謂的即興創(chuàng)作也只能面對素材產(chǎn)生意象,或者實施初步的創(chuàng)作過程。但是,盆景長期連續(xù)創(chuàng)作的階段性審美過程在文人畫創(chuàng)作中就不具備嗎?
▲趙慶泉作品《古風》(黃山松,樹高85cm)
劉少紅:從文化或藝術層面上還能找到些東西么?
王選民:是啊!我們再深入對比一下吧,中國文人畫和文人樹似乎從中也能看到一些共同的東西。例如,(1)都具有文人的情趣和創(chuàng)作思想性;(2)文人畫和文人樹都是從藝術格調(diào)上突出文雅灑脫之風;(3)創(chuàng)作手法上都主張簡約、以少勝多而為之;(4)遵守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審美觀及樹、畫從吾心,心從天的造型理念是一致的;(5)文人畫和文人樹玩的是文人情趣,具有明顯的審美傾向性,其藝術反映是直接觀照自己,不具有功利性。換句話說都不是為了玩名玩利。以上幾點看法還算吻合吧!
▲韓學年作品《海幢遺韻》(山桔,樹高125cm)
劉少紅:文人樹有特定的藝術形式嗎?創(chuàng)作時應該如何去把握?
王選民:文人樹是一種藝術風格,文雅脫俗,藝術格調(diào)鮮明。它沒有標準的樹形,只有特征性的藝術形象。例如,文人樹是以古木細干的中小型樹樁材料來創(chuàng)作的,具有蒼老勁健的古樹風姿,粗干矮樁的素材不是對象。樹形多樣化但尋求個性特點。在枝法表現(xiàn)上力求用最少的枝數(shù)來完成造型。我認為凡欣賞分析一種藝術風格應該從藝術本質(zhì)上去把握,看準其藝術精神、藝術格調(diào),以及創(chuàng)作技法特色;不要找標準樹形,不要做“模仿秀”。 重要是在創(chuàng)作時找到自己的表現(xiàn)對象,用合理的方法和技巧去完成創(chuàng)作,從而滿足自己的審美需求。最好是把所有的好聽的名詞都忘掉,自由自在地去表現(xiàn)自我,最終才是屬于自己的。
▲臺灣廖貴通作品(真柏)
劉少紅:當下社會各行各業(yè)的風氣、潮流、時尚讓人眼花繚亂,我們的文人樹您怎么看?
王選民:社會就像是大市場,看起來好像是很亂但有頭緒。買進賣出各求所需。世道人為呀!“文人樹”是泊來的藝術現(xiàn)象。是好東西,大家需要就容納呀!但要把本質(zhì)要素看清楚,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不需要的東西就別拿。還有那“不識貨”的和不需要者就別跟著湊熱鬧!少紅,你剛才說到風氣潮流,你聽聽這詞兒!風氣潮流飄飄忽忽都是不穩(wěn)定的!時尚是短暫的!風潮過后一如既往。自己還是自己嗎?我認為應對“風潮時尚”首先要確定好自己的位置,走穩(wěn)自己的路是最明智的,也最重要!記得在二十多年前百業(yè)復興早期,中原大地刮起了“中原書風”,其根源是中日友好后雙方首次進行了王鐸書法研討會(王鐸書法在日本影響甚重,他們早有王鐸書法研究會)。一時間以河南為中心學習王鐸書法的風氣席卷全國。時過幾年之后,原本早就研究王鐸書法者其成就顯著,后來跟風者都被歷史淘汰了。同時期的盆景界也是如此,創(chuàng)風格、創(chuàng)流派,上至省份下至縣城圈地區(qū)劃界線!一時間全國盆景的風格流派發(fā)展數(shù)量已超過了1958年的“大躍進,共產(chǎn)風”,可謂形式喜人,一派大好!我不用細說,到目前為止有幾個風格、流派站住了?歷史一走神兒跑了調(diào)兒,給后人留下了一段大笑話。
▲甘瑞春作品(水橫枝,樹高125cm)
劉少紅:您說到風格流派,我認為當今嶺南盆景最成熟,似乎我從中也能看到它有一股文人氣息,當屬文人盆景吧?
王選民:你的觀點我贊成!但我從來沒有去劃分過??梢赃@么說,嶺南盆景是現(xiàn)當代中國最具特色的盆景風格。樹一代新風!過去的老一輩嶺南盆景家值得我們尊重!細讀他們的作品確實可以感受到那自然清新的文雅之風,書卷之氣。到此我輩自愧不如。當我們用到“文人”一詞的時候,并不是指或者要求誰應該是學者、教授、文學家等滿腹經(jīng)綸的大學問家,而是指作者也就是說做這件事的人,是不是有文化的行為,所創(chuàng)造的作品有無文化含量。已故嶺南盆景的一代宗師陸學明先生最具有代表性。相反,“滿腹經(jīng)論”的人也未必能成就點什么。話題扯遠了,收吧。
▲席有山作品(赤松)
劉少紅:您對于自己在文人樹創(chuàng)作上的理念是怎么定位的?
王選民:我喜歡文人樹的格調(diào),文雅不俗,質(zhì)樸無華。特別是那簡約流暢的枝法表現(xiàn),能在枝葉之間產(chǎn)生氣韻生動、清新自然的感覺,不以豐滿取勝,更無華麗裝飾的俗套,真是難能可貴!這種風格的創(chuàng)作難度很大,難就難在其神韻氣質(zhì)的營造。如無純熟技藝者,難以駕馭??!
說起我自己,首先我崇拜古人的智慧,敬仰傳統(tǒng)文化,尚古也玩古,特別忠實于古人的審美觀及造物理念。凡與此相關的我都會產(chǎn)生審美熱情,有時還想滿足欲望!“文人樹”當在其中,但是由于自己的“軟件”不足,沒有敢在創(chuàng)作中加上“文人”的字眼。其實加上也礙事,有時候會擋眼,讓你連自己都看不清楚!所以,我只專注自己的“玩法兒”,去尋找作品內(nèi)部應該有的東西,盡可能把自己裝進去從而滿足自己。我沒有能力為別人而做,僅是自娛而已!少紅,這么多年玩樹我就沒有壓力,只有滿足之滿足,也時有不滿意。例如,讓我最“頭痛”的是如何去掉多余的部分,哪些是多余的?哪些是該保留的,留下哪一部分最合適?說起來都知道是“取與舍”的關系,實際做起來可不是那么簡單。道理究竟是什么?也許是讓“萬緣放下”吧。不然的話,清靜灑脫,高雅不俗,只是說說笑話兒吧!
▲鄭永泰作品《根韻》(山松)
受訪者:王選民,中國盆景藝術大師,中國盆景藝術家協(xié)會名譽副會長。
訪問者:劉少紅,原花木盆景雜志社記者、《花木盆景》(盆景賞石版)編輯部主任,現(xiàn)武漢盆景世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CEO。
(原載《花木盆景》,略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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