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午睡后，閑來無事，翻看《中華詩詞名句》，偶然看到了卓文君《白頭吟》里的兩句詩：“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边@兩句詩，就像三月里血染的桃花，一下子艷了我的目，刺入我的心。
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浪漫愛情故事，就像經(jīng)典的傳奇，曾經(jīng)深深的打動過我。
那年，文君17歲，窈窕嫵媚才過人，精通詩文善彈琴?？上\不濟，偏偏和她開了個很大的玩笑，她年紀輕輕，未聘夫死，便成了名門新寡。她綺年玉貌，被幽居在寂寞深閨中，但一顆芳心卻如春天萌動的筍芽，止不住地往上竄。司馬相如的出現(xiàn)，則如溫暖的春風，催生她的愛情一節(jié)節(jié)地拔高。
一次文君父親卓王孫宴請賓客，風度翩翩的司馬相如來了，帶來了他的一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琴曲悠揚深情，悅耳動聽，博得眾人的陣陣喝彩，更是傾倒了隔簾聽曲的卓文君。她早已知道相如的才名，又見他儀表堂堂，瀟灑自如，琴藝不凡，頓生愛慕。相如也聞知卓文君貌美若仙，才氣過人，只恨無緣相見。宴會后，相如便設(shè)法花重金買通文君的貼身丫鬟，讓她傳遞他對卓文君的愛慕之情。
卓文君遙遙知意，于是偷偷地前去司馬相如的驛所相會。
她大膽直率，熱情似火；他詩情過人，眼底藏春。才子佳人兩相遇，瞬間碰撞出電光石火般的愛情。她和他一見傾心，再見情深。
他愛上了她，她也委身于他。兩人相吸相悅，卻遭到了卓父的強烈反對。卓家是臨邛的首富，而相如年少孤貧，卓父豈肯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窮書生？
一天夜里，文君偷偷地隨相如私奔，到了成都。
相愛時，愛情就是止渴的鴆酒，哪怕中毒，也要以最美的姿態(tài)，一飲而盡。相愛時，哪管山高路遠坑深，就是走盡天涯道路，也要把他緊緊追隨。文君就這樣，與相如私定終生，放棄了富家小姐的身份，跟隨窮書生走了。
相如家徒四壁，文君只得放下千尊小姐之身，當壚賣酒為生，相如親作打雜。想那時，她賣酒來他陪伴，相攜相守，只要在一起，不羨神來不慕仙，夫妻恩愛苦也甜。想那時，兩人甘苦與共，該是快樂幸福的吧。
文君的小酒店就在臨邛老家不遠處，要面子的桌王孫，豈肯讓女兒受委屈，讓人說閑話？無奈之下，卓父只得認下相如這個女婿，分給小夫妻倆一些金銀財產(chǎn)。
文君和相如初始的愛情故事，就像一個經(jīng)典的傳奇，惹得多少人唏噓贊嘆！一個古代的奇女子，美貌，詩才，勇氣，讓千百年之后的我，深感汗顏！
我初次讀到他們的愛情故事時，并不知道結(jié)局如何。我原以為兩人付出真心以后，會像童話中說的那樣：“他們永遠在一起，過上了幸?？鞓返纳睢！?/span>
但當我后來得知相如負心時，像掉進了三九寒冬的冰谷里，心一下子被擊痛，全身徹骨的涼。 相愛時，每個人都以為手中握著滿滿的愛，就像上天撒下的滴滴甘霖。可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跨越了千山萬水，斑駁淋漓，負重不堪，苦苦地找到那個人后，怎么也沒想到，最終還可能失去。
原來，走過了才明白，相愛的人不一定牽手終老；走散了，才想起，最美的芳華，留在了過程中。在逝去后的某一天，忽然回首憶夢痕，感覺，一花一草皆溫存?？赡怯衷鯓樱渴湃サ?，永遠回不來了。留下的，只是徒然的傷悲和徹悟。
人心，是多么的不堪一擊！感情，又是多么的脆弱！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難道婚姻真的埋葬了文君和相如傳奇般的浪漫愛情？
二
與文君成婚以后，司馬相如憑借著他的辭賦名揚天下，官運亨通，名利隨之而來。
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窮的叮當響的書生。他功成名就，在長安城被封為中郎將，翅膀硬了，名望有了，他忘了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忘了曾經(jīng)的愛意繾綣。那些算什么，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吧了。
他全忘了，要把它拋進汪洋大海，所以，他要休妻納妾。
相如不好直說 ，他派人送信給文君，信的內(nèi)容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他把心思隱含在數(shù)字里，十三個數(shù)中，唯獨少了一個“億”（憶）字。無“億”豈不是“無意”的暗示？
聰明的文君哪能不懂？她讀信后，淚流滿面，心涼如水，懷著十分悲痛的心情，提筆給他回信，寫下了一首《怨郎詩》：
一別之后
二地懸念
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
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言千語說不盡
百無聊賴十依欄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不圓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zhuǎn)
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幾斷
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真是千古才女！我讀到這首詩時，不禁驚嘆文君的非凡才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回環(huán)往復，愁腸百結(jié)。全詩兩個部分從一到萬，從萬到一，緊緊照應相如信中十三個數(shù)字，把分別后望眼欲穿的相思、愁腸百轉(zhuǎn)的無奈和意冷心寒的傷感孤寂之情，書寫的淋漓盡致。而最后一句“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不僅是對相如負心的抱怨，更是對男權(quán)社會的有力控訴。
文君作這首詩時，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曾經(jīng)的琴聲相悅，曾經(jīng)拋棄千金之身離家出走，曾經(jīng)的恩恩愛愛，曾經(jīng)的殷殷艷艷，都成了夕陽下七彩的云朵，隨風遠逝。只有冰涼的心在晚暮中瑟瑟地打顫。
有詩中說“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烧l能留住愛的良辰美景？誰又能為相思而不老？對于舊時代的男人，這點，是多么的難以做到！
都說癡心女子負心漢，當相如看到這首詩時作何感想呢？名門小姐和書生才子，演繹了一場千古浪漫的愛情傳奇，可是他還是負了她。他的身邊已另有新人。
變質(zhì)的愛情，就像燜過的臭豆腐，雖然有了別樣的味道，但他已經(jīng)不喜愛了。
三
如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婚姻一帆風順，也許被拋棄就不會那么痛心。但卓文君畢竟為相如付出太多。她傷心欲絕，對愛依然有一份癡念。
她心不甘??！
但是，文君讓我佩服的不只是她私奔的勇氣和過人的才氣，更難能可貴的是她面對失去時，轉(zhuǎn)身而去的決絕。她的《白頭吟》就是明證：
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徙徙。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這詩寫得剛?cè)岵⒅?，既有白頭偕老的柔情，也不乏拂袖轉(zhuǎn)身的勇氣。 詩中，文君以白雪和皎月自喻其人格的純凈高潔。既然愛已不再，就讓我們?nèi)鐪纤鞅紪|西。既然你要離我而去，我也決不悲悲戚戚的求你回心轉(zhuǎn)意。一個浪漫激情的開頭，一個華麗蒼涼的轉(zhuǎn)身，有多少柔情蜜意，又是多么的決絕！
她要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執(zhí)著美好愛情！
就像一首歌唱的：“浪漫如果變成了牽絆，我愿為你選擇回到孤單，纏綿如果變成了鎖鏈，拋開諾言……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結(jié)束天長地久，我的離去若讓你擁有所有，讓真愛帶我走說分手。”
這樣冰雪聰明而又堅強的女人，豈容與人共侍一夫？ 她只愿他是她一個人的。這樣的女人，怎能不讓相如折服？ 據(jù)《西京雜記》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
司馬相如看完文君的怨郎信，不禁驚嘆妻子卓絕的才華，他羞愧萬分。遙想昔日，相如撫琴，文君夜奔，貧賤夫妻，當瀘賣酒，幾多感慨，幾多悔悟。
從此他不再提休妻納妾之事。
想來，文君真是個極其聰慧的女子。她并沒有像現(xiàn)今的有些女人，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做法，挽回男人的心，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詩才，留住了丈夫的愛。她用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愛情和婚姻，終于苦盡甘來。
經(jīng)歷了愛的百轉(zhuǎn)千回，風雨之后，終見彩虹。卓文君，一個有思想、有勇氣、敢愛敢恨的才女。她的一生，以華美的姿勢出場，以中途被棄而決絕，以攜手終老而留下愛情的佳話。
女人一生如此，夫復何求？
但是文君的故事還是有幾多遺恨，他的命運波折，幾乎成了封建時代悲情女子的共同宿命。在那有錢有勢就要娶三妻四妾的男權(quán)社會里，愛情不過是鏡花水月，很少有男人只為一個女人守。文君為愛涅槃，最終讓相如回頭，結(jié)局算是不錯的，然而，當她轉(zhuǎn)身時，想到相如的負心，是否悔不該當初的執(zhí)著和付出？
原來，經(jīng)歷了愛的滄海桑田之后，紅塵中的男女都不能免俗，海誓山盟，驚天動地，尋死覓活，激情和浪漫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都如飄在云霧里的煙花，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嘗過酸甜苦辣，數(shù)不盡的悲歡，牽絆和遺憾后，還是要過柴米油鹽的尋常日子。
原來，相愛到老，勞燕分飛，都是人生的常態(tài)。但，只要相愛過，幸福過，痛苦過，體驗過，就是無悔的一生。
不是嗎？
20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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