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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逵夫

趙逵夫，1942年生，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古典文獻研究專家，全國先進工作者，國家級教學(xué)名師，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甘肅省先秦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持兩項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發(fā)表400余篇學(xué)術(shù)論文，出版《屈原與他的時代》《牛郎織女傳說研究》等十多部著作，主編《先秦文學(xué)編年史》《先秦文論全編要詮》《歷代賦評注》等。獲甘肅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成果獎一等獎4項，全國優(yōu)秀古籍圖書獎二等獎兩項。先后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甘肅省優(yōu)秀專家、甘肅省優(yōu)秀教師標(biāo)兵等，享受國務(wù)院發(fā)放的政府特殊津貼。

摘要

關(guān)于道家思想的起源，《漢書·藝文志》以為“出于史官”，其實只是因為老子曾任史官，其道家類所列老子之前著作，作者無一為史官。當(dāng)今學(xué)者多認為老子“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是希望回到原始社會；有的說是反映了“農(nóng)民小私有者階層的愿望”，有的說是從姜太公治理齊國的思想傳統(tǒng)發(fā)展而來等，也都同《漢書·藝文志》所列各書不一致。又有一種做法是將《老子》一書的時代置于戰(zhàn)國中期以后，使戰(zhàn)國早中期道家人物成《老子》的先河，但這同大量先秦文獻所反映老子的年代不合。其實，老聃及他之后著名的道家人物皆生長于南北交接之處。老聃是宋國人，出身于宋國沒落貴族；莊周也是宋國人；其他道家早中期人物也多生長于靠近南方的宋、陳、鄭、杞等國。他們既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又對南方較偏僻之地處于酋邦社會的狀況有所了解。面對北方諸侯間無休止的戰(zhàn)爭給老百姓帶來的無窮災(zāi)難，他們無形中會同淮漢以南以至江南很多地方平靜安定的社會狀況相比，從而對北方諸侯間的爭戰(zhàn)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抵觸、憤恨之情，同時也在深厚文化素養(yǎng)和開闊學(xué)術(shù)視野的基礎(chǔ)之上聯(lián)想到一些根本的哲學(xué)問題，認為一切應(yīng)遵從自然，合于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包括人心的向背、生活的方式等，從而提出“道”“德”“自然”“無為”等重要的哲學(xué)概念。

關(guān)鍵詞

道家；老子；自然；道；德；南北之間

正文

一、關(guān)于老子道家思想來源探索的回顧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說：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shù)也。

此說為學(xué)者所反復(fù)引述，但沒有人能講清為什么說道家是出于史官。據(jù)《史記·老子列傳》，老聃曾任周“守藏室之史”，熟讀歷代典籍，對此前兩千多年中一些政治家、思想家的著作有較全面的了解，有開闊的學(xué)術(shù)視野。但這只是造成老聃成為思想家的原因，還不能說是開創(chuàng)了道家思想的決定因素。我們想：此前歷代史官為什么沒有留下一部具有道家思想的著作？

《漢書·藝文志》“道家”類在《老子》之前所列五部書，沒有一部是出于史官的。其中《管子》為稷下學(xué)宮作品的總匯，有反映道家思想的篇章，也有反映法家思想的篇章。胡家聰說：“《管子》中的許多篇章是在宣、湣時期寫成的，它們均出于佚名的稷下先生之手?！薄妒酚洝す荜塘袀鳌窂埵毓?jié)《正義》引《七略》：“《管子》十八篇，在法家?！薄稘h書·藝文志》歸于道家，至《隋書·經(jīng)籍志》又歸于法家，這也反映了這部書思想的復(fù)雜性。從哪一方面來說，《管子》也不是老子思想的上源。

《鬻子》下注：“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币﹄H恒《古今偽書考》論定其為后人偽撰，《四庫全書總目》說“蓋依托也”?！稘h書·藝文志》于“小說家”類有《鬻子說》，均后出無疑。

《伊尹》《太公》《辛甲》均已佚?？磿?，作者都是商代、周初之人，當(dāng)時不可能產(chǎn)生《老子》書中所體現(xiàn)的理論思維?！稘h書·藝文志》歸于道家，也不過因為《史記》所載這些人的事跡接近道家思想。其實這同司馬遷本人的思想觀念有關(guān)，司馬遷對這些人言論的記述，體現(xiàn)著他自己的黃老道思想觀念。

張舜徽有《周秦道論發(fā)微》一書，其敘錄以《論先秦的道、道論和道家》為題刊于《中國哲學(xué)》第三輯（稍有刪節(jié)），引述了《漢書·藝文志》中關(guān)于道家的那一段話，并說：“這里所提出的'此君人南面之術(shù)’，一語道破了道家學(xué)說的全體大用。給予后世研究道家學(xué)說的人以莫大的啟發(fā)和指示，應(yīng)該算得是一句探本窮源的話。我們沒有理由不重視它?！比绻斫狻熬四厦嬷g(shù)”云云是說戰(zhàn)國后期至漢代的黃老道，是沒有問題的，張先生文中也說到司馬談父子、董仲舒都精通道家之學(xué)，說到劉向父親劉德“少修黃老術(shù)，有智略”，但將黃老道看作老聃的道家思想，那就有問題了。張舜徽先生在以下的論證中也多引《史記》《韓非子》《淮南子》《呂氏春秋》《荀子》之說；當(dāng)然也引有《老子》中一些語句，因為黃老道也是用《老子》一書中的一些語句，聯(lián)系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需要而加以發(fā)揮。關(guān)于黃老道與先秦老莊思想的不同，熊鐵基《先秦新道家》一書的《思想篇》部分從八個方面進行比較，可以參看。張先生也曾列舉《論語·衛(wèi)靈公》中孔子說過的話：“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但這里說的“南面之術(shù)”，一是“無為”，即順時、任地、重民心而為；二是“恭己”，即不肆意妄為。這同老子的思想是一致的，因為早期儒道兩家并不如后來之壁壘森嚴，這由長沙馬王堆出土帛書《老子》可以證明，但張先生由此而發(fā)揮說：

人們一定會懷疑到為什么遠在奴隸社會或封建社會初期，便出現(xiàn)一種專談“南面術(shù)”的學(xué)說呢？這是由于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最高統(tǒng)治者想要以一人的聰明才力控制廣大群眾，使群眾無條件地服從他，得以長期鞏固他的統(tǒng)治地位，卻不是一件太簡單的事。于是一些知識分子，為著有所干求于時君世主，便投了這個機。

以下的論述也是就《史記》《淮南子》等書中的一些話加以發(fā)揮，卻又是作為道家思想“出現(xiàn)”的根源，就顯然是以末為本了。

看來簡單地依從班固《漢書·藝文志》之說發(fā)揮、引申，還不能揭示出道家思想的形成問題。

在二十世紀(jì)前期有一個較普遍的現(xiàn)象，是將《老子》的成書時間后移，甚至將老聃的生活年代也移后，認為《老子》一書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代。這樣，戰(zhàn)國初期甚至中期道家之書，便都成了《老子》一書的上源。這同《漢書·藝文志》“道家”類將某些書的作時提于《老子》之前的作用是一樣的。然而，如張先生所舉，從《論語》即可以看出孔子受《老子》一書影響，馬王堆三號墓出土成于戰(zhàn)國中期或稍前的《黃帝書》也有因襲《老子》的文句。所以說《老子》一書成于戰(zhàn)國各道家之前，由老聃所著，當(dāng)為無疑之事實。而且，將《老子》一書的寫作時間移后，也并不能解決道家思想起源的問題。

郭沫若《十批判書·稷下黃老學(xué)派的批判》中認為是環(huán)淵著《老子》上下篇，“其中雖然保存有老聃遺說，但多是'發(fā)明旨意’式的發(fā)揮，并非如《論語》那樣的比較實事求是的記述”①。這一說法雖然欠確切，但也反映出一定的事實。1993年湖北郭店出土《老子》竹簡傳本，其文字與馬王堆出土帛書本、今本在文字上有不同，如帛書本、今本中的“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簡本作“絕智棄辯”“絕偽棄慮”，不似今本的同儒家之說的界線分明，完全對立。郭店楚墓的下葬時間在公元前四世紀(jì)中期至前三世紀(jì)初，郭店楚簡中有《老子》三種摘抄本，可見當(dāng)時已廣泛流傳；其間隨著儒道兩家的發(fā)展與關(guān)系的變化，《老子》一書個別文字經(jīng)過后人改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無論怎樣，《老子》一書反映了老聃的思想，也并未被完全否認。

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在老子及其書的論述上基本上采取郭沫若之說，反映出學(xué)界對老子其人其書的看法逐漸走向一致。但是，關(guān)于道家思想形成的根源問題，仍未解決。

1934年唐蘭有《老子時代新考》一文，對有關(guān)問題作了全面深入的論述。其第六部分《老子學(xué)說的影響》中談了六個問題，第三個問題為“南北學(xué)派的沖突”，其中說：“春秋末年到戰(zhàn)國中葉，南方和北方的文化由接近而起沖突。”舉孟子罵陳相之語：“我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薄敖褚材闲U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于是說：

南方的文化，本比北方低。像孔子對葉公的話往往要無意中流露出輕蔑的態(tài)度。但也因為這樣，南方的學(xué)派才能自由的發(fā)展。

這些都是從道家思想發(fā)展的角度來談的，只是籠統(tǒng)將南北文化之不同相比較，與劉師培《南北學(xué)派不同論》一樣，不是關(guān)注于特定歷史條件下南北交接處獨特的地域文化特征。

新近見到嚴耕望的《戰(zhàn)國學(xué)術(shù)地理與人才分布》一文，《學(xué)術(shù)地理》部分所論包括“儒家”和“儒家以外各家”兩部分。第二部分中（1）為道家，列出老子、蜎子、莊子、列子、長盧子、公子牟、田子、老萊子、黔婁子、鹖冠子、捷子、曹羽、鄭長者、子華子、詹子。其結(jié)論云：“綜上所見，凡十五人，楚國七人，居其半。齊國三人，魏國二人，宋、鄭、梁（可入魏）各一人。”②討論道家活動中心，與上述唐蘭論文一樣未及道家思想發(fā)生于南北文化交匯處之問題，亦不是側(cè)重于道家思想形成之根源與地理分布之關(guān)系。

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第一冊中說：“《老子》一書中的反對剝削的思想，農(nóng)民平均主義思想，以及'小國寡民’的思想，都反映了當(dāng)時農(nóng)民私有者的愿望。由于他長期所受的奴隸主貴族教育，他的思想中還不免帶有奴隸主階級的思想殘余和消極因素?！边@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以來影響最大的一說。但是當(dāng)時一般都認為因周王朝的衰敗造成各諸侯國相互爭奪、戰(zhàn)爭不斷、民不聊生。在周代社會倫理觀念的束縛下，當(dāng)時的農(nóng)民意識中能不能產(chǎn)生“小國寡民”的思想？戰(zhàn)國時一些士人都提出“一天下”，恐怕春秋末年北方思想家不會主張將國家分割得更小；同時，一般長期接受夏商以來歷史文化、政治倫理教育的士人，也不會憑空想象出沒有天子、諸侯、卿大夫等的社會。但“小國寡民”的社會思想?yún)s是《老子》一書中談到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狀時說到的，也為論述《老子》政治思想理論的學(xué)者所重視。

后來任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xué)發(fā)展史》“先秦卷”在章節(jié)安排、論述順序上將老子置于墨子之后?？磥怼吨袊軐W(xué)史》是側(cè)重于老子其人，而此書是側(cè)重于《老子》其書。書中說：“《老子》一書是老聃遺說的發(fā)揮。老聃確在孔子之先?！辈⑶艺f：“《老子》書如反對仁義，反對法令的一些思想，可能晚出。但老子的天道觀（也就是老子哲學(xué)的基本部分）是老子本人的思想；貴柔、反對戰(zhàn)爭的思想和辯證法思想也是老子本人的思想；小國寡民的政治思想也接近老子本人的思想?！比蜗壬骶幍倪@兩部書總結(jié)近百年中關(guān)于老子其人其書的討論，很大程度上也考慮到主張晚出一派的意見。關(guān)于老子思想的形成，書中是這樣說的：

老子本人的階級出身可能是沒落貴族，但老子書中說到“損有余以補不足”，對剝削者憎恨，反對政治壓迫，主張讓百姓自化、自正、自樸，描繪了小國寡民的農(nóng)村公社的藍圖，不像是沒落貴族。當(dāng)時確實有一批象老子那樣的隱者，象長沮、桀溺、荷篠丈人，他們親身參加一些勞動，和農(nóng)民在一起，因此反映了一些農(nóng)民思想。

這里提出了“農(nóng)村公社”的社會形態(tài)，以解釋“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又將其來源歸于“隱者”，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說明，但畢竟反映了一種新的探索，是有意義的。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王明先生曾說：

伯禽代周公治魯，執(zhí)行一條“親親尚恩”的政治路線和思想路線；太公望治齊，執(zhí)行的是“尊賢尚功”的政治和思想路線。這兩條不同路線直接或間接影響到爾后三千余年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多元發(fā)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兩大干流。

后面又說：

太公路線的縱向發(fā)展，影響所及，在先秦時期，曾經(jīng)開了兩朵花，結(jié)了兩個果。一、到春秋時，完成了齊桓公和管仲的霸業(yè)；二、到戰(zhàn)國時，產(chǎn)生以齊都臨淄稷下為文化中心的學(xué)派。

王先生文中也說到，稷下學(xué)派人物中有法家，有道家，有陰陽家，有儒家，其中的道家，也是黃老道，與老子的道家思想已有差異。

但是有的書引述了上引王明先生文中第一段話以后說：“姜姓乃羌族的后裔，其部族宗教當(dāng)然以道家特征為主?！闭J為道家產(chǎn)于齊，是由太公治理齊國的思想傳統(tǒng)發(fā)展而來。這就太牽強了。

近些年有的書中又說，老子“是從原始宗教中吸取養(yǎng)料，然后進行理論深化而得出結(jié)論。因此，老子思想與原始宗教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同前面所引“農(nóng)村公社”說一樣，想努力拓展認識此問題的途徑，但并沒有說清楚。原始宗教是否有近于道家的理論思維，是否會牽扯到社會發(fā)展方面的問題，是值得懷疑的。有的學(xué)者雖注意到地域文化與諸子、道家形成的關(guān)系，但僅是寬泛論述，不夠全面深入。

張岱年《道家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地位》一文第一節(jié)為《道家的起源與演變》，其“起源”部分實際上只談了“道家”名稱最早起于何時的問題。

總之，大家都在探索追尋道家思想的根源或形成的基因，形成許多看法，但大多論述簡單，沒有較充分的理由，也未切中問題的要害。也正由于這樣，認為《老子》一書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中后期的看法時不時占據(jù)上風(fēng)。

二、道家思想形成的地域社會背景

關(guān)于道家思想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不少的論著都談到，但解釋的當(dāng)中，靈活性較大。我以為除了確定其產(chǎn)生時代之外，還應(yīng)同這兩點結(jié)合起來：第一，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生活地域的特殊性；第二，老子的家世與經(jīng)歷。

對于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聃生平同道家思想的形成，除了應(yīng)看到他曾任周守藏史，還應(yīng)該知道他是宋人。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二十五引《史記》：“又云'仁里人’。又云'陳國相人也?！瘪R敘倫《老子覈詁》以為原本作“相人也”，“楚國”“陳國”之類是后人所加，《史記》無此例。春秋中期以前無老氏。據(jù)《左傳·文公十六年》《成公十五年》載，“華父督生世子家”。“世子家生季老”，華季老之子老佐，以下始以“老”為氏。老子實是宋宗族之后，他是宋戴公之七世孫。

盡管春秋末年周初形成的宗法制度、社會倫理完全崩潰，各諸侯國不斷發(fā)動戰(zhàn)爭和使用陰謀詭計以求擴大勢力，但宋人還是保留著講求誠信之習(xí)俗，被中原、齊魯一帶的人看作愚昧。楊樹達先生早年在《說晚周諸子中之宋人》一文中已指出，先秦時很多寓言中的愚笨之人都是宋人，如《孟子·公孫丑》“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宋人有酤酒者……”，《五蠹》“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這便是“拔苗助長”“狗猛酒酸”“守株待兔”等寓言和成語的來源?！俄n非子》《列子》《呂氏春秋》中多有以“宋人”為諷刺對象的寓言，《莊子》《戰(zhàn)國策》中也有。楊樹達先生說：

何以天地間至愚可笑之事皆屬于宋人耶？此必有其故矣！《漢書·地理志》記宋俗云：“其民有先王之遺風(fēng)，重厚多君子。

楊先生所舉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載宋楚泓之戰(zhàn)中在楚軍渡河時、渡河后尚未成陣時，大司馬都建議出擊，宋襄公均以“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不鼓不成列”，而不出擊，結(jié)果落得大敗，自己受傷，次年殞命。對此《公羊傳》中贊其“臨大事而不忘大禮”，《谷梁傳》則以其為不識時務(wù)，亦即死守古禮的不識時務(wù)。由此可以看出宋地與中原齊魯之間意識上的差異。北方很多學(xué)者認為宋人愚呆，老子看北方很多上位者其奸詐直如盜賊。這是《老子》對當(dāng)時社會的抨擊極為強烈的一個重要原因，《老子》第六十五章云：“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焙芏鄬W(xué)者對這兩句話的理解有誤。其實這也正是針對春秋時代從國家與國家到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風(fēng)氣的氣憤之言。所以下面接著說：“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币陨纤f，也是以往學(xué)者們完全忽略了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

馬克思指出：

物質(zhì)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

探索道家思想的形成，不能只從后代學(xué)者所想象而提出的各種看法中去找依據(jù)，而應(yīng)該聯(lián)系開創(chuàng)者所處特定時代、特定地理文化背景作全面考察，再作科學(xué)的分析。

深研春秋戰(zhàn)國之際道家人物，發(fā)現(xiàn)他們差不多都出于宋、陳一帶與楚北部之地，個別的稍偏北或偏東、偏西。晉和后來分裂成的韓、趙、魏，以及齊、魯兩國，都沒有。

前人提到老聃只說是“楚人”或“陳人”，提到老萊子等也只是泛泛地說“楚人”，沒有進一步的討論，也不見有人作細致的研究，似乎覺得這并不是什么重要問題。

下面看看一些著名道家人物的鄉(xiāng)里或曰早期生活之地。

(一) 老聃。《史記·老子列傳》載：“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引《史記》：“字聃，又云仁里人，又云陳國相人也?！边@應(yīng)是《史記》更早文本的表述?！妒酚浰麟[》：“苦縣本屬陳，春秋時楚滅陳，而苦又屬楚?！彼抉R貞是唐代人，況且他只是就《史記》原文作解。當(dāng)然，陳于前478年為楚所滅，在老子死后二十多年，秦漢以后言其為楚人或陳人，并不算大錯。

嚴格說來，老子為宋人?！逗鬂h書·郡國志二》：“苦，春秋時曰相?！薄端?jīng)注》卷二十四：“睢水又東，逕相縣故城南，宋共公之所都也。”處于宋邊緣地帶的相在陳之東，當(dāng)宋之南部。古時郡縣都比較大，在歷代的軍事歸屬時有變化?？嗫h之西部應(yīng)曾歸陳國，但包括厲鄉(xiāng)的東部歸宋國則無疑。

前286年楚、齊、魏共伐宋，“滅宋而三分其地”（《史記·宋世家》），可能在此前楚滅陳時已得相邑。漢代以后文獻均言老子為楚人或陳人，原因在此。

宋國為周初所封，老氏既為宋之宗族，故仕于周；如本為楚人，在春秋時就不可能仕于周。

老子家在宋國相邑，或說苦縣厲鄉(xiāng)（也作賴鄉(xiāng)），地當(dāng)南北交接之處。因為從小受宋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對北方諸侯間陰謀權(quán)詐的一套有看法不用說。又對當(dāng)時南方很多地方仍處于農(nóng)耕聚落或酋邦階段的社會狀況有所了解。當(dāng)時南方戰(zhàn)亂較少，又由于地域廣大，政治權(quán)力上的爭奪主要在朝廷、都城，最多影響及周邊，而廣大偏遠地帶的人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加之自然條件好，無凍餓之憂，大部分地方老百姓無拘無束，自在而行。人們說“春秋無義戰(zhàn)”，中原一帶一直為爭地盤、爭霸主地位打來打去，稍無停息。老聃頭腦中對北方與淮漢以南狀況的比較，以及北方權(quán)詐作法同宋國傳統(tǒng)習(xí)俗的比較，對他思想多方面因素的形成有極大影響。

(二) 老萊子。《史記·老子列傳》：“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薄吨倌岬茏恿袀鳌吩疲骸翱鬃又鶉朗?，于周則老子（言老子時任職于周）……于楚，老萊子。”孔子視之為師，則亦春秋末年人。《莊子·外物》：“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云云。成玄英《疏》：“老萊子，楚之賢人，隱者也。常隱蒙山，楚王知其賢，遣使召為相……夫負妻載，逃于江南，莫知所之?！贝藫?jù)劉向《列仙傳》說。《元和郡縣志·河南道》：“沂州費縣：蒙山在縣西北八十里，楚老萊子所耕之處?！贝呵飼r費在今山東費縣以北。再北有東蒙山，蒙山由此向西南延伸?！稘h書·地理志·泰山郡》：“蒙陰?！队碡暋访缮皆谖髂?，有祠。”老萊子耕居之處在蒙山南面，當(dāng)宋之東北角，魯國之南。則《史記》言為楚人，是就其地后歸于楚言之，實為宋人。后來文獻中每將老萊子與老聃相混，其為同族之人，居地相近，也是原因之一。老萊子既有學(xué)生，當(dāng)時學(xué)生及周圍人也應(yīng)稱他為“老子”，簡牘移時，后人讀之產(chǎn)生誤會，與老聃相混?！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有《老萊子》十六篇，注：“楚人，與孔子同時?！薄俺恕敝f，是秦漢以后人按戰(zhàn)國末年地域歸屬言之。

老萊子的著作今不存?！肚f子·外物》篇記有老萊子的一段話：

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丑，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jié)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圣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

確實完全是道家的思想?！洞蟠鞫Y記·衛(wèi)將軍文子》引孔子語：“德恭而行信，終日言，不在尤之內(nèi)，在尤之外，貧而樂也，蓋老萊子之行也?！薄妒印分幸先R子的話：“人生天地之間，寄也。寄者，同歸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保ㄍ觯盁o”）則老萊子是道家人物。

(三) 庚桑楚?！肚f子》中有《庚桑楚》篇，其開頭說：“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遍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成玄英《疏》云：“役，門人之稱?！薄岸暇笫ィ茏訕O多，門人之中，庚桑楚最勝，故稱'遍得’也?！薄读凶印ぶ倌帷费躁惔蠓蚱隔敚揭娛鍖O氏，叔孫氏曰：“吾國有圣人?！标惔蠓蛟唬骸胺强浊鹦?？”又云：“吾國亦有圣人?！薄袄像踔茏佑锌簜}子者，得聃之道……”《經(jīng)典釋文》曰：“'亢倉’音'庚?！??！妒酚洝纷?亢倉子’?！眲t庚桑楚即亢倉子，本為陳人?！氨本游穳局健保尚⑹瑁骸拔穳?，山名，在魯國?！濒斣陉愔畺|北部，故言“北居”云云。

(四) 文子?！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有《文子》九篇，注曰：“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瘪R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一十一《李暹注文子十二卷》下引《周氏涉筆》云：“其稱平王者，往往是楚平王。序者以為周平王時人，非也?！睂O星衍《文子序》中也說：“書稱'平王’，并無'周’字，又班固誤讀此書。此平王何知非楚平王？”則這“平王”是指楚平王（前528—前516），與文子為老子弟子在時間上相合。既從老子而學(xué)，則為楚北部一帶人的可能性大。1973年在河北定縣西漢墓出土竹簡《文子》⑥。

(五) ）蜎子（蜎淵、蜎蠉、便蜎）?！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有《蜎子》十三篇，注：“名淵，楚人，老子弟子?！薄痘茨献印ぴ馈罚骸半m有鉤箴芒距、微綸芳餌，加之以詹何、娟嬛之?dāng)?shù)，猶不能與網(wǎng)罟?fàn)幍靡??！薄段倪x·七發(fā)》注引作“蜎蠉”。高誘注：“蜎蠉，白公時人也?！睋?jù)《史記·楚世家》，楚白公乃楚昭王（前515—前489）前后人，楚惠王八年（前481）被殺。則蜎淵亦大體此時人。蜎子為老子弟子，亦應(yīng)為楚國北部人。

(六) 列子。鄭人?！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著錄《列子》八篇，注：“名圄寇。先莊子，莊子稱之?！眲⑾颉秳e錄》曰：“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xué)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编嵖姡拢┕c秦穆公、秦康公同時?！肚f子·讓王》載“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鄭子陽因客之語而“令官遺之粟”。“繻公二十五年，鄭公殺其相子陽”。故學(xué)者多疑“繆”為“繻”之誤。鄭繻公于前469年至前436年在位。二十一年后鄭被韓所滅。則列子當(dāng)生活于鄭國末年。鄭國地處韓、魏這兩大國的南端之間，相對來說也是與南國靠近之地。以前多疑《列子》為偽書。近幾十年經(jīng)過學(xué)者的研究，認為大部分是先秦時所傳，只是在戰(zhàn)亂中散佚，魏晉時人搜求整理中摻雜進后人之作和當(dāng)時詞語。

(七) 莊周。《史記·老子列傳》附莊子傳云：“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眲⑾颉秳e錄》言為“宋之蒙人”，則其地在今河南商丘東北，靠近東南一帶。當(dāng)代學(xué)者孫以楷、甄長松的《莊子通論》一書以為宋之蒙城為小蒙城，司馬遷既未明言為小蒙城，則應(yīng)為戰(zhàn)國時楚國之蒙縣，其地即今安徽省北部的蒙縣。即按此，莊周家鄉(xiāng)亦靠近東南之地。當(dāng)以劉向之說為是。

(八) 長盧子?！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有《長盧子》九篇，注：“楚人”?！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罚骸俺惺?、長盧?！庇帧读凶印ぬ烊稹酚洝拌饺藨n天”事，“長盧子聞而笑曰”云云。西周時杞國地在今河南省杞縣，春秋時遷于齊魯之間。前445年楚滅杞而有其地。長盧子應(yīng)生活于楚東北部?！短接[》卷三七引《呂氏春秋》：“長盧子曰：'山海岳河，水、金、石、火、木，此積形成乎地者也?！卞X穆?lián)搜浴皠t長盧子在呂不韋前”（《先秦諸子系年·諸子攟逸》）。《鄧析子·無厚》：“長盧之不士，呂子之蒙恥?！彼崎L盧子與呂不韋還有什么關(guān)系，為呂不韋的前輩。呂不韋為陽翟（據(jù)《漢書·地理志》屬潁川）人，長盧子亦應(yīng)為潁、睢一帶人。

(九) 老成子?！稘h書·藝文志》“道家”類有《老成子》十八篇?！稄V韻》“十四清”引《世本》：“宋有大夫老成方。”《列子·周穆王》：“老成子學(xué)幻于尹文先生?！碧埔缶错槨读凶俞屛摹肪硪弧袄稀弊鳌翱肌??！短接[》七百五十二引作“考成子”，與《列子釋文》同。古文獻中“老”“考”互易往往有之，考成子、考成方即老成子，為宋人。老成子應(yīng)稍后于尹文。

以上戰(zhàn)國中期以前的九位道家人物，老聃、老萊子、莊周、老成子為宋國人，庚桑楚為陳國人，列子為鄭國人，長盧子為杞楚之間人，文子、蜎子從老子學(xué)，應(yīng)為楚北部一帶人。

還有一些難以歸在思想家一類的早期人物，如《論語·微子》中說的楚狂接輿?！肚f子·人間世》中也說到“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云云。其所唱歌詞表現(xiàn)出一定的道家思想觀念?！度碎g世》并記有接輿之論說兩段?！俄n詩外傳》云：“楚狂接輿躬耕以食?！睋?jù)《史記·孔子世家》，為孔子在葉蔡之間所遇，當(dāng)在汝水中上游一帶，大體與陳、徐平行，也屬于南北交接之地。

又《漢書·藝文志》“道家”類列有《公子牟》《田子》《黔婁子》。于《公子牟》下注：“魏之公子也，先莊子，莊子稱之?！薄盾髯印し鞘印分姓f：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肚f子·讓王》亦只言：“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于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庇帧读凶印ぶ倌帷罚骸爸猩焦幽舱?，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卑喙桃云潆[居而列入道家。因《莊子》中言“未至乎道”，故不列于其中。

《田子》下注：“名駢，齊人，游稷下，號天口駢?！薄肚f子·天下》與《荀子·非十二子》均列田駢于法家之中，亦不列。

《黔婁子》下注：“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苯瞬芡潯犊鬃右菡Z》引《黔婁子》文二則，言孔子及弟子事，似為儒家。劉向《列女傳》卷二有《魯黔婁妻》一則，言“先生死，曾子與門人往吊之”云云。曾子往吊，似屬儒家。蓋班固僅因其守道不屈而列為道家。亦未列入。

另外，戰(zhàn)國末年還有些道家人物，不再說論。由以上所陳述可以看出：

一、最早、最杰出的道家人物老聃、莊周的生長之地都在南北交接之處的宋國。

二、春秋戰(zhàn)國之際宋、陳一帶及楚北部之地所出杰出的、留下著作的道家人物不少。

這兩點說明，南北文化交匯之地具有形成道家思想的文化環(huán)境。

秦地也出了具有道家思想的人物，突出的有楊朱、秦失、南伯子綦，我在《論老子重生思想的源流與道教思想的孕育》一文中已談過。秦地是道家思想傳播中首先被喚起的地帶。因秦地廣人稀，受周初以來形成的“仁義禮智”思想傳統(tǒng)的影響較小，很多地方社會狀況同南方偏僻之地相近。

齊地在戰(zhàn)國中后期也集中了一些具有道家思想的人物，如環(huán)淵，但都是黃老道，有的更接近于名法。因齊地處于東部邊緣地帶，北面靠海，比起中原一帶，少受戰(zhàn)亂與苛政的傷害；文化傳統(tǒng)上不是繼承周公的禮制等社會倫理思想，而是姜尚的重制度、重功事，與法家思想相近；田氏代齊之后，黃老道在稷下成氣候，形成道法結(jié)合的思想潮流。

總的來說，秦地、齊地道家人物產(chǎn)生較遲，突出的人物少，人數(shù)沒有南北文化交融之地的多，同時在思想體系上已與老、莊等戰(zhàn)國中期以前道家思想不同。

三、社會土壤與歷史環(huán)境在道家思想形成中的作用

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說：

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

《老子》作為一部在結(jié)構(gòu)、表述上斷斷續(xù)續(xù)的書，而形成一個在政治、社會、倫理、哲學(xué)思維上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又上下貫通的完整體系，這不是憑空想象可以做到的，頭腦中應(yīng)該有大量的理論知識和真實、具體的社會存在的印象，面對特定時期的現(xiàn)實，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而形成。

從先秦典籍來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有些關(guān)于“三皇五帝”的傳說，都籠統(tǒng)概括，不是很清楚，《莊子》中寫到的最多，但都是故事性對話?？梢韵胍姰?dāng)時人們即使談到黃帝、堯、舜，也同聽故事一樣，不會想到當(dāng)時的社會組織形式是怎樣的。

就黃河流域而言，從西周至春秋時代各國都實行都鄙制?！秶Z·齊語》韋昭注：“國，郊以內(nèi)也”；“鄙，郊以外也”?！皣钡谋玖x指城邑、國都；都邑百里以內(nèi)為郊，郊以外為鄙，也叫“野”，鄙野之人無姓氏，也叫“野人”。至春秋之時諸侯的勢力擴大，卿大夫也有邑，鄙的范圍不斷縮??；有的連郊的范圍也大大縮小。南方的情形卻不是這樣。在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廣大地區(qū)，除楚、吳、越和西周之時在漢水流域分封麋、絞、穀、鄧、鄾、曾（隨）、唐、黃、貳、軫、州、蓼、厲等一些姬姓、姜姓小國所直接統(tǒng)治之地以外，有不少被看作蠻夷的部族，淮、泗下游，就有“淮夷”，地域廣大；其西又有“夷虎”等。楚以南為百濮，更南為百越，都地域廣大；其西南的云貴之地，更是廣闊無邊?！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分姓f西南夷各部分都有君長數(shù)十個，春秋戰(zhàn)國之時“毋（無）君長”之地恐怕更多?！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姓f：

總之，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弱）窳（?。┩瞪?，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漢書·西南夷兩粵傳》中說：

（西）夷君長以十?dāng)?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十?dāng)?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十?dāng)?shù)，邛都最大。此皆椎結(jié)，耕田，有邑聚。其外……編發(fā)，隨畜移徙，亡（無）常處，亡（無）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

此為漢代情形，上推至春秋，酋長制或聚落的形式應(yīng)更突出?！独献印钒耸轮姓f：

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正是兩千多年前南方一些偏僻地區(qū)的社會狀況，不是憑空想象。老子是面對北方無休止的戰(zhàn)爭，想到南方一些地方的社會狀況，而產(chǎn)生了與其耳聞仁義禮智卻處于刀光劍影、生死難料的環(huán)境，不如生活于“小國寡民”社會的想法?！肚f子》一書中也明確指出南方有這種社會：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山木》）

宋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解釋“猖狂妄行”為“隨心所欲”，是對的。過去學(xué)者們把這視為作者為了說明自己的主張而創(chuàng)造的寓言。我們聯(lián)系司馬遷、班固所記西漢時的情形，就明白這不是憑空杜撰的。莊子同樣由南方的社會狀況而設(shè)想“至德之世”：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樸素，樸素而民性得矣。（《馬蹄》）

老子、莊子等主要道家人物出于南北文化交匯之處，是了解這些情形的。甚至到近代在我國西南一帶少數(shù)民族中仍流行阿住婚和結(jié)繩記事的習(xí)俗，就很能說明問題。

除上面所談南北相接之處在社會觀察上所具有的比較性地域特征之外，周初在南北交接之處所封一些小國中，春秋之末尚存在如杞、徐、蔡、江、黃、蔣、蓼、宗、許等。這些小國也保留著一些古老的習(xí)俗?！妒酚洝ぶ鼙炯o(jì)》中說到周武王滅商以后追思先圣王，皆有封地，封“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妒酚洝り愂兰摇分袥]有一次寫到陳用兵于某國；幾次寫到楚吳攻陳，陳也只是求其議和?！蛾愂兰摇匪?，也多群臣男女間事，不合于周之禮制，反映著較原始的習(xí)俗?！稘h書·地理志》言：“陳國，今淮陽之地。陳本太昊之虛，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與《史記》所載一致。至于杞，由“杞人憂天”的寓言可知當(dāng)時中原人是如何看杞人的。徐國留到現(xiàn)在的材料也極少，而且傳說混亂。徐旭先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有一章為《徐偃王與徐楚在淮南勢力的消長》，考證徐偃王與楚成王、穆王、莊王同時?！俄n非子·五蠹》中說：“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按，指周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薄痘茨献印と碎g訓(xùn)》所載略同。這說明徐偃王的思想與宋國、陳國、杞國國君的很相近。據(jù)《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引《尸子》：“徐偃王好怪：沒深水而得怪魚，入深山而得怪獸者多列于庭?！北狈揭褷幍靡黄靵y，他卻以仁義治國，且有下深水、入深山尋找怪異動物的雅興，可以看出其社會觀念。

由此可以看出東部南北之間的文化傳統(tǒng)，也與中原齊魯一帶有異。

關(guān)于南北之間偏西一段，《史記·貨殖列傳》也有概括說明：

潁川、南陽，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fēng)。

同宋國情形相近?！墩撜Z·微子》中提到的長沮、桀溺、荷蓧丈人，都不是人名，只是表示其身份特征，“沮”，沮洳、潮濕之義；“長沮”“桀溺”，意為水中勞作的大個子。據(jù)《史記·孔子世家》所記，這些人同接輿一樣，都是孔子活動于葉、蔡之時所遇，由這些人也可看出南北交接之處人們的思想意識。

所以，本文認為道家產(chǎn)生于春秋末年南北交接之處，一則同這一帶的士人對南方一些偏僻之地的社會狀況有所了解有關(guān)，二則也同這一帶的文化傳統(tǒng)與中原、齊、魯之地不同有關(guān)。

四、由儒墨法等看地域文化在思想形成中的作用

一個思想家理論、主張的形成，同他所生長的自然環(huán)境、所接受的文化傳統(tǒng)及從小所受家庭和社會的影響有關(guān)。人思考問題很難擺脫從小時開始形成的思維習(xí)慣，也不可能離開自己的社會經(jīng)歷、耳聞目見的生活印象。地域環(huán)境中既包括有關(guān)生存發(fā)展的自然條件，也包含著文化傳統(tǒng)和習(xí)俗，這些對一個人思想的發(fā)展、思維方式的形成有極大的影響?，F(xiàn)代科學(xué)研究表明，人在幼兒和青少年時期所受到的教育與影響對其性格、價值觀、思維方式的確立起到奠定基礎(chǔ)的作用。雖然會隨著成熟以后的讀書、閱歷和實踐而對有些問題的看法更深刻，也會有所改變，但基本的思維方式和論述風(fēng)格很難改變。先秦諸子其他幾家的形成也證明了這一點。

儒家形成于魯國，由孔子總結(jié)繼承周公以來在社會倫理、禮儀制度等方面的遺產(chǎn)發(fā)展而成。《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jì)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笨鬃诱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載孔子弟子有名有姓者七十七人，絕大多數(shù)為魯國人，且最杰出者如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冉有、子路、宰我、子貢、子游，全是魯國人，只有子夏是衛(wèi)國人，而衛(wèi)為武王同母少弟康叔之封國，其上層社會的思想傳統(tǒng)與魯國相近。亞圣孟軻，鄒人，其地在曲阜以南，相距不遠。趙岐《孟子題辭》引或曰：“孟子，魯公族孟孫之后，故孟子仕于齊，喪母而歸葬于魯也?！焙汪攪瞬畈欢??？鬃涌吹缴鐣呌诨靵y，“禮崩樂壞”，想擔(dān)起歷史的重任以救世，但他開出的藥方離不開周公以來所確定的基本思想原則。

墨子也是魯國人，曾任宋國的大夫。他自稱“賤人”（《墨子·貴義》），作過造車的工匠（《魯問》），只能說是一般士人，很自然地代表小生產(chǎn)者的利益。他雖對當(dāng)時社會強烈不滿，認為當(dāng)時“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但提出的“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之說，及主張自己耕種、勞動，人與人之間“兼愛”“尚同”，統(tǒng)治階級“尚賢”，國與國之間“非攻”等思想，基本上仍在周初以來所確定的社會倫理與禮儀制度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是從下層社會的角度提出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

至于法家，第一位李悝，曾任魏文侯相，應(yīng)為魏國人。他主張“盡地力之教”，曾“集諸國刑典”，編成我國第一部完整的法典《法經(jīng)》（已佚）。

第二位具有法家思想的人物為公仲連，趙烈侯時為相，應(yīng)為趙人，接受并實行“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jié)財儉用，察度功德”等用人、理財?shù)姆结?。在法家思想產(chǎn)生之初，他們主要著眼于政治改革；至于禮儀教育方面，仍取儒家的一套。

第三位吳起、第四位商鞅，皆衛(wèi)國人。吳起有《吳子兵法》存世，一般歸于兵家，但在楚國曾主持變法。商鞅或受其影響，史載其少好刑名之學(xué)。商鞅在秦國舉行變法影響甚大。衛(wèi)在戰(zhàn)國時兩次遷都，均在濮陽一帶，社會風(fēng)氣和士人的思想意識與三晉相近。但衛(wèi)為殷商舊地，也留有尚法的傳統(tǒng)。商人本尚法?！渡袝た嫡a》云：“外事，汝陳時臬，司師，茲殷罰有倫?！保ㄍ馐拢郝牚z之事。陳：列。時臬：此法。司師：治眾。）又云：“汝陳時臬，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保ㄊ铝P：行罰。蔽：判斷獄訟。彝：常法。義：宜。）孔穎達《疏》：“既衛(wèi)居殷墟，又周承于殷后，刑書相因，故兼用其有理者。謂當(dāng)時刑書或無正條，而殷有故事，可兼用?！薄盾髯印ふ分屑凑f：“后王之成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韓非子·內(nèi)儲說·七術(shù)》中提到“殷之法”。后人多言及殷商法之嚴酷，然而也證明其有法則無疑。

第五位申不害，史載為鄭國京人，其實在前375年韓已滅鄭，是由鄭入韓的韓人。前355年韓昭侯用申不害為相，其理論“本于黃老而主刑名”（《史記·韓非列傳》），實行改革。其特點是講求君上御下之術(shù)。

第六位齊國的鄒忌，田齊威王初年用為相，修訂法律，監(jiān)督、清除奸吏。

第七位慎到，趙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田敬仲完世家》及《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亦論及其思想，有《慎子》一書傳世，其法制思想較此前各家更為徹底。

其后法家的杰出人物韓非，韓國人，《史記》中有傳，有《韓非子》一書在，不用多說。

韓、趙、魏和田齊是卿大夫代原來的封侯而起的，這些地方主流的聲音是廢除宗法制度，改良政治，加強法制。上面所說八位法家人物，六人出于這四個國家，兩人出于衛(wèi)國。衛(wèi)為小國，一則受周邊國家的影響較大，難以形成主流的思想傾向，二則有思想的士人也能看出來社會發(fā)展的趨勢只有改革。法家人物中沒有魯、楚、燕、陳、宋、秦這幾國的人?？偟膩碚f，法家興起以及主要人物產(chǎn)生地均在中原和田齊。這個地域范圍也是很明顯的。

縱橫家，也多出于三晉?！疤K秦者，東周雒陽人也?！碧饭唬骸疤K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shù)長于權(quán)變?！保ā妒酚洝ぬK秦列傳》）“張儀者，魏人也?！薄跋渍?，魏之陰晉人也，名衍，姓公孫氏?！碧饭唬骸叭龝x多權(quán)變之士，夫言從衡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保ā妒酚洝垉x列傳》）說得很到位。

由上面儒、墨、法、縱橫四家的產(chǎn)生和早期發(fā)展來看，不同思想的形成同地域有很大關(guān)系。北方各國自然環(huán)境、生存條件差不多，其中除秦地同中原及齊、魯之地稍為疏遠之外，其相互間一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有著大體相同的文化傳統(tǒng)。

燕國在先秦各思想流派中都沒有什么突出的人物，也是有原因的。燕為周初封召公之后。本亦承傳周代禮儀制度，但偏北，其北寒冷少人煙，西面也較荒涼，東臨海。終春秋之世，不通盟會，平靜少事。戰(zhàn)國中期燕王噲學(xué)堯舜禪讓，讓君位于相國子之，由此引起大亂，齊乘機攻之。燕人歡迎齊出軍滅子之，至齊軍入國才知其殘暴，于是又起而反抗。先是燕王噲的天真，后是燕國百姓的天真，都反映出對中原各國情形缺乏了解。至燕昭王即位，招賢用能，“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史記·燕召公世家》），列國之時強兵相爭的思想才在燕國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然而開頭只是看重治軍強國的人才，一般士人的思想尚在轉(zhuǎn)變之中，故未產(chǎn)生杰出的思想家。

南北交接之地在春秋之時較中原與齊魯一帶安靜，士人們繼承當(dāng)?shù)氐奈幕瘋鹘y(tǒng)，又對南方的社會狀況有較多了解。從小生活在北方社會環(huán)境中的人，即便聽到一點南方的情形，也只以“蠻荒之俗”視之，或覺得如同神話，不以為是，不會成為考慮社會倫理、政治哲學(xué)中的參照。居于淮、漢、汝、潁一帶小國的士人從小熟知南方這種社會狀況，面對大小諸侯國用盡心機明爭暗斗、老百姓長年處于凍餓驚恐之中的情形，不可能不聯(lián)想到南方的情況，進行南北對比，于是產(chǎn)生了同北方學(xué)者不同的想法，對社會發(fā)展、禮儀制度以至于政治哲學(xué)、人生哲學(xué)有很深的思考。

對各派學(xué)者起到同樣重要作用的是社會現(xiàn)實。只是面對相同的社會現(xiàn)實，生長于不同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的思想家，會想到不同的法則，引起不同的聯(lián)想，形成不同的看法，構(gòu)成不同的思想體系。

大量的出土材料證明，從遠古至商周之時，長江流域及以南之地，除楚、吳、越之外，都是一些部族獨立共處，后來形成一些中心農(nóng)耕村落或酋邦，并沒有形成王國?！妒酚洝翘兰摇份d：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记G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

這應(yīng)是東南一帶接受北方文化影響的開始。但也可以看出，這兩位周先賢雖然被南方人所“接納”，但與之共處者也只千余家，而且他們不是改變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而是自己完全服從當(dāng)?shù)亓?xí)俗，以至于也“文身斷發(fā)”，完全丟掉了原來的一套禮儀習(xí)慣。

至春秋中期，如晉欒枝所說：“漢陽諸姬，楚實盡之?！保ā蹲髠鳌べ夜四辍妨硪环矫孀源呵镌缙诩慈谇⑷盒U，掠取漢東及長江中游之地。楚人雖也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但基本上是獨立發(fā)展的。遷到長江流域之后，又和那里的百濮、揚越之民相接觸，不似北方各國從春秋初開始，一直費盡心機，打來打去，稍無停息。整個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廣大地區(qū)，可以稱為國的，也就是楚、吳、越而已，而巴、蜀、徐、舒，連首領(lǐng)世系也不清，其政治體制更不可知?？磥懋?dāng)時楚、吳、越之外的地方大部分應(yīng)是酋邦社會，也就是《老子》中所說的“小國寡民”。

戰(zhàn)國之時的楚國士人在諸子學(xué)領(lǐng)域除其東北部的道家人物之外，最突出的便是農(nóng)家?！睹献印る墓分休d：“有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其人由楚至滕，則為楚人可知?！稘h書·藝文志》“農(nóng)家”類所著錄可肯定為先秦之書的前兩部為：

(一) 《神農(nóng)》二十篇，下注：“六國時。諸子疾時怠于農(nóng)業(yè)，道耕農(nóng)事，托之神農(nóng)。”作者不明。

(二) （二）《野老》十七篇，下注：“六國時，在齊楚間?！彼瓮鯌?yīng)麟《漢志考證》引《真隱傳》：“六國時人，游秦楚間，年老隱居，著書言農(nóng)家事，因以為號?！倍f都不認為是三晉之地人所作，且都提到楚。這些書應(yīng)都是許行一類人之作。許行的“君民并耕”“市賈不二”的主張，也與老子的道家思想相近，只是更重于農(nóng)業(yè)實踐。

楚國在其他方面的思想家，如左史倚相，論事主張“唯道是從”（《國語·楚語上》），“能道訓(xùn)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楚語下》），“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左傳·昭公十二年》）?！恶R王堆漢墓帛書·繆合》載“越王勾淺（踐）既己克吳，環(huán)周而欲均荊楚方城之外”，左氏倚相為荊王獻計，則左史倚相為楚靈王（前540—前529）到惠王（前488年即位）初年之良史，與老子大體同時。他也主張“唯道是從”，他與老子思想的不同處在于：他不是旁觀者，而是站在朝堂政治的立場論事；同時，他所面對的不是中原一帶無休止?fàn)幎返臓顩r。

南北交接之地產(chǎn)生同中原一帶社會倫理、禮制觀念相對立的道家思想，一則因為宋、陳等居于爭霸邊緣地帶的小國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二則因為這些地方的思想家對南方較偏遠地帶廣泛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多有了解，更容易看出春秋二百來年造成社會不安定、人民一直處于災(zāi)難中的根源，看透當(dāng)時政治與所謂禮儀制度的實質(zhì)。

自春秋末至戰(zhàn)國時諸子各家之形成，也必然會有各種偶然因素產(chǎn)生影響。本文只就犖犖大端言之。但所有一切偶然因素，也不能推翻時代與地域，即社會狀況與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起決定作用這一定律。

五、由莊子的“至德之世”看老子的“小國寡民”

莊周反對“仁義禮智”之類說教，尊重民之常性的社會歷史觀、唯物主義的自然觀，都是繼承老子思想發(fā)展而來的，但有些話說得更激烈，如“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胠篋》）等。關(guān)于莊子的思想各方面及其同老子的關(guān)系，很多論著中都有論述。本文僅就《莊子·胠篋》中“至德之世”一段中提到的十二氏，談一點看法?！睹l篋》中說：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當(dāng)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成玄英《疏》：“以上十二氏，并上古帝王也。當(dāng)時既未有史籍，亦不知其次第前后，刻木為契，結(jié)繩表信，上下和平，人心淳樸?！?/span>

首先，其中提到的十二氏，成玄英所謂“并上古帝王也”，其實是據(jù)軒轅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和《左傳·昭公十八年》也提到的大庭氏而臆斷之。以上四個古帝王之外的其他八位，《太平御覽》卷六七引《六韜》提到柏皇氏（即《莊子》中“伯皇氏”）、栗陸氏、驪連氏和陰康氏；《呂氏春秋·古樂》中說到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⑨。其他不見于別的先秦典籍。⑩這八個先秦文獻中獨見于《莊子》《六韜》《呂氏春秋》的“古帝王”，有的在《莊子》其他篇中也單獨提到，如《馬蹄》：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云，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

如成玄英所說，“當(dāng)時既未有史籍”，這些“古帝王”之名莊周是據(jù)何而知之？

其次，《莊子》中列出十二位“古帝王”，將北方傳說中最早的伏羲氏、神農(nóng)氏置于最后，似前十位是在南方傳說中成系統(tǒng)者（黃帝雖在北方傳說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傳播較廣，很多先秦典籍中都提到），看來伏羲、神農(nóng)是后面所加。

再次，《六韜》中提到的四個，兩個見于《莊子》，酈連氏與“驪畜氏”或傳聞形成歧異，名稱稍異；陰康氏不見于《莊子》，也是別的書中難得見到的?！读w》一書，蔣伯潛《諸子通考》言“似為《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中《兵》八十五篇之一部分”，是“好事者自斷簡殘論、口耳傳說中，輯采太公之遺言舊聞，又取蘇、張權(quán)謀，孫、吳兵法之類以增益之”。今可知最早提到這部書的書名或篇名的，先是《莊子》，說到“金版六弢”（《徐無鬼》）；其次是《淮南子》，提到“金縢、豹韜”（《精神》）?！痘茨献印肥莿脖环鉃榛茨贤鹾蠼M織人編成，其參加者必多當(dāng)?shù)匚氖?，所采傳聞也多出于江淮之間。

第四，《呂氏春秋》這部書是呂不韋門客所編成。呂不韋為討好華陽夫人與子楚（原名異人，即后之莊襄王，始皇趙政之父），多用楚人。

第五，上博楚簡《容成氏》中提到的古帝王，容成氏、大庭氏、神農(nóng)氏、軒轅氏、尊盧氏、赫胥氏、祝融氏都是見于《莊子》的，說明《莊子》和《容成氏》所載一樣，都受南方吳楚一帶傳說的影響。喬結(jié)氏、倉頡氏、氏，也不見于北方文獻。

所以，我以為，不見于先秦時北方文獻，而主要見于《莊子》《六韜》《呂氏春秋》的容成氏、伯（亦作“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或作“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朱襄氏、混沌氏、吳英氏、有巢氏、無懷氏和陰康氏這十多個氏族首領(lǐng)，和只見于楚簡《容成氏》中的喬結(jié)氏、氏等，應(yīng)是淮漢流域和南方部族、酋邦首領(lǐng)的名號。北方部族首領(lǐng)，其名稱多為單音，其前冠以虛詞“有”，如有熊氏、有虞氏、有莘（又作辛、姺）氏、有崇氏（鯀）、有嬌氏、有娀氏、有邰氏、有鬲氏（相傳為夏朝諸侯）、有氏（相傳為夏諸侯）、有仍氏、有蘇氏（商朝諸侯）等，只有十分久遠的，如伏羲氏、軒轅氏、燧人氏、神農(nóng)氏（烈山氏）、高陽氏、顓頊?zhǔn)?、陶唐氏是雙音節(jié)名稱，個別周邊地帶的部落首領(lǐng)如徐旭生所說屬東夷集團的大庭氏、少昊氏、東扈氏為復(fù)音?！蹲髠鳌ふ压吣辍飞訇皇虾笠巅白诱f：“我高祖少皞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以下列舉鳳鳥氏、玄鳥氏、伯趙氏、青鳥氏、丹鳥氏、祝鳩氏、鴡鳩氏、鳲鳩氏、爽鳩氏、鶻鳩氏。這些鳥名之氏都是東方少昊氏的官名。北方部族首領(lǐng)的名稱和南方部族首領(lǐng)的名稱還是有區(qū)別的。

中原一帶的“有某氏”也多是部落酋邦名。因中原一帶產(chǎn)生文字早（有學(xué)者主張在6000年前已有），至少已有較系統(tǒng)的刻劃符號，故于酋邦部族名稱，只一個音節(jié)即可記下來，稱述中前加一個詞頭“有”。南方這些所謂古“帝王”名號，因全靠口耳相傳，故均為兩個音節(jié)，方便稱說與記憶。

由本文第三部分引《莊子·山木》中“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那一段文字看，當(dāng)時南方此類所謂“國”差不多也就是一個酋邦，那國名也不是如中原作“夏”“商”“周”之類，而是雙音節(jié)。

以往研究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古史主要是黃河流域的歷史，《尚書·牧誓》中說到作為周人的盟軍參與伐商的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禹貢》篇說到淮夷、島夷、和夷、三苗、三邦之屬，所提到名稱只是族名，為泛稱。有的也可以大體考知其地域范圍，似乎全為蠻荒之地。由前面所述近幾十年長江流域的地下考古的成就可以說明，南方在農(nóng)業(yè)、冶煉、制陶等方面的水平相當(dāng)高，歷史也十分悠久。但說到國家，楚、徐、吳、越外，漢水流域的姬姓、姜姓小國及被吳國所滅的鐘吾（在今江蘇宿遷東北）之類，都歷史不清；即是巴蜀，也只有蠶叢、魚鳧的傳說。至于其他，其歷史完全是空白。我們?nèi)缒軐ι鲜觥肚f子》《六韜》《呂氏春秋》等書中提到的“古帝王”予以關(guān)注，結(jié)合出土銅器、玉器上的圖像、符號，有可能會在南方遠古歷史的揭示方面有一點推進；由此也可進一步理解老子所講的“小國寡民”其實正是對南方遠古歷史的文化記憶。

老子整個思想的形成，既同他從小所受環(huán)境影響及對江漢淮海一帶以至更南面處于氏族公社階段的社會狀況有所了解有關(guān)，也同他面對中原一帶的社會狀況，在對比中深入思考有關(guān)。

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指出的是：并不是說《老子》思想的一切只同作者所生長、熟悉的地域環(huán)境有關(guān)。前面已經(jīng)說過，老子作為一個沒落貴族出身的士人，在周王室任守藏史，是繼承了至遲從西周以來在哲學(xué)、社會倫理、政治制度等方面所積累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尤其是哲學(xué)思想方面已有的成就的。只是他從小所受影響及對南方社會狀況的了解，使他的思想更為開闊，看問題更為透徹。老子如生活在魯國，很可能會在孔子之前成為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如生活于北方其他地方，即使不成為儒家也不會成為開創(chuàng)了道家學(xué)派的人物；而如生長在巴、蜀、氐、揚越、百濮之地，大概只能是蕓蕓眾生中之一員，恐怕是成不了偉大的思想家、哲學(xué)家的。

要知道老子出身于宋國沒落貴族，關(guān)注到道家思想產(chǎn)生于南北接壤或曰南北文化交匯之處，這兩點可以對道家思想的形成有一個符合歷史唯物主義也符合中國古代歷史實際的科學(xué)的解釋，可以對《老子》一書中長期被誤解及難以把握、難以確解之處作出合理的、較確切的解釋。

（本文原刊于2022年第6期·百廿校慶專刊

已略去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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