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西方有句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您在講座中也提到，對于哲學的一些本原問題，靠人類的理性思考是無法得到答案的，而宗教的信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給人類提供解決辦法。那么是不是說，宗教這方面比哲學更有效？
周國平：是的，宗教在解決世界和人生的終極問題上是更有效的，給了一個答案。哲學們或者是在那里爭論，各說各的答案，或者就承認不可能有答案。在宗教中，基督教和佛教的情況很不同。基督教靠信仰來解決問題，上帝和天國的存在，經(jīng)驗無法證明也無法反駁，只是一種信仰。
佛教不是靠對上帝或某一個神的信仰來解決問題，它本質(zhì)上是一種博大精深的哲學，要開發(fā)我們內(nèi)在的覺悟，把人生的道理真正想明白，從虛妄的認識中解脫出來。佛教強調(diào)戒、定、慧，慧就是智慧，就是要想明白人生的道理。
但是，和哲學不同，佛教也認為人僅僅靠理性是不可能想明白的，必須進入一種狀態(tài)，戒和定就起這個作用，要排除掉欲望、雜念、成見對你的內(nèi)心的干擾，真正進入到本真的思考中去。光靠理性的思考，往往你自以為想明白了，其實只是邏輯的推演，你內(nèi)心并沒有接受。
比如說死亡，你認為你想明白了，知道死是必然的，人生是虛幻的，不要太在乎，但是你還是在乎啊。所以，佛教要有戒律和禪定，幫助你進入一種看破生死、超越生死的狀態(tài)。
問：前幾年在伊朗，有一個女性因為跟人通奸被判宗教的極刑，用亂石砸死。通奸在極端宗教國家是極嚴重的道德問題，而同樣的行為在別的國家就可能不算什么。我想問，道德的標準到底是什么，是否可以超越宗教或者地域？
周國平：道德有兩個層次，第一個是具體的道德規(guī)范，因為文化傳統(tǒng)、宗教、習俗的不同，差異可能非常大。但是道德還有一個更高的層次，就是人性的層次，應該用這個更高的層次來判斷具體的道德規(guī)范。
人性是最高的標準，合乎人性的是道德的，不合乎人性的在本質(zhì)上是不道德的。伊朗的石刑明顯違背人性，所以是極不道德的。道德的最高標準不是某個地方的風俗或宗教傳統(tǒng)，而應該是人性。
問：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哲學是不是科學？
周國平：我可以明確地說，哲學不是科學。有一種說法，說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是科學之父，從科學產(chǎn)生的歷史來看，這樣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西方歷史上首先產(chǎn)生的是哲學，后來那些科學都是從哲學里面分化來的。
但是，我想強調(diào)的是哲學和科學有根本的區(qū)別，科學探究的是經(jīng)驗范圍內(nèi)的事物，哲學思考的是超出經(jīng)驗范圍的問題，世界的本質(zhì)是什么，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類問題永遠不能憑借經(jīng)驗來解決，只能是通過思考來確定一個方向，可能最后的解決就會把你引導到宗教。
問：您有宗教信仰嗎，如果有，是什么？如果沒有，您認為哪個宗教接近您的人生體驗？
周國平：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但是我對基督教和佛教都感興趣，《圣經(jīng)》和佛經(jīng)我都看，我是把它們當作人生智慧來看的。我真的覺得，無論是佛經(jīng)里佛陀的言論，還是《圣經(jīng)》里耶穌的言論，都充滿了人生智慧，對于解決靈肉問題和生死問題大有啟發(fā)。從我的人生大困惑來說，我覺得佛教能解決得更好。
問：您談到過信仰的問題，說中國沒有本土的宗教，我認為儒家文化深入到了每一個中國人的意識當中，您不認為儒家文化是一種宗教？還有道家算不算中國的本土宗教呢？中國人信的佛教、道教都是很實用的，你信仰它是對它有所求，而西方人似乎比較空靈一些，中國人的確比較務實一些，但是為什么我們這種務實的信仰就不是信仰呢？
周國平：我要反問一句：務實的信仰還是信仰嗎？信仰一定是務虛的，解決的是靈魂的問題，終極意義的問題。這樣來看，我認為儒家和道家都不成其為宗教，因為它們都不是靈魂對終極意義的追問。
你說道教務實，的確如此，它想通過煉丹、練功做到長生不老，追求的是長生不老、肉體不朽，無關(guān)乎靈魂，而這恰恰說明它不具備信仰的品格。
但是佛教不同，佛教本來是十足務虛的，是要透徹地想明白人生的道理，它是被我們中國人尤其是今天的中國人弄得實用了，離佛教的本義已經(jīng)很遠了。
問：哲學能讓人跳離具體事物看世界，那為什么會有很大的認知差異，有唯心和唯物的不同，宗教反而能殊途同歸？
周國平：大哲學家也能殊途同歸，最后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要守護人性，提升人類的精神水準。我不認為唯物和唯心的劃分上有什么意義，我們把一個哲學家歸類到唯物還是唯心，這常常是牽強附會的，是貼上一個標簽。
比如說尼采，歷來被我們說成是一個反動的唯心主義哲學家，但是你真的去分析他的思想的話，根本就沒有辦法把他歸類，他的主要概念權(quán)力意志，既可以解釋為一種精神力量，也可以解釋為一種生命能量。
了解一個哲學家，不要帶著標簽去看，應該看他思考的核心問題是什么，他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這樣才有意義。凡是大哲學家，各有各的精彩，你要會欣賞他的精彩之處。
問：當下年輕人如何保持閱讀及思考的習慣，您能給一些建議嗎？
周國平：一個人無法強迫自己養(yǎng)成閱讀和思考的習慣。如果你從來不曾在閱讀和思考中感受到快樂，任何人的建議都不可能讓你養(yǎng)成這種習慣。如果你確實感受到了快樂，那么，我的建議是，讓你的心更多地安放在這種快樂之中，把你的時間更多地分配給這種快樂吧，養(yǎng)成和堅持相關(guān)的習慣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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