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攖寧
序
又到了武大櫻花盛開的三月，又到了無數(shù)游客涌入武大賞櫻的時節(jié)，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源自抗戰(zhàn)時期的櫻花背后有一個凄美的中日愛情故事。
這個故事遠比抗日神劇更不可思議，一個美麗的日本女人竟然因為愛情和家庭來到武漢幫助中國丈夫抗戰(zhàn)。正因為她的努力和犧牲，日本櫻花來到武大的歷史被見證并記載。但抗戰(zhàn)后因為家庭分裂和國共內(nèi)戰(zhàn)，她的生命如同櫻花般的凋落。
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這個湮沒在歷史中70多年的故事被挖掘了出來。又為了讓讀者體會故事的精彩，我們用歷史還原的方法，將故紙堆和黑白照片還原成鮮活的彩色場景，讓你似乎能從文字里穿越到過去。
雖然本文很長，但請你一定耐心看完。因為這個故事精彩到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它曾經(jīng)真實的發(fā)生過。
一、武將世家的天才少年（1912-1930）
1912年11月14日，在湖南大庸縣（現(xiàn)張家界市永定區(qū)）東境巖口湯家坪的一個耕讀世家，湯及晨的第二任妻子宋氏生下了第四個兒子湯祖堉。這個家族自先祖南京招勇將軍湯忠信遷徙至此已經(jīng)有六百多年，歷朝歷代都出過將軍。和對家中其他男孩一樣，家族的長輩們希望這個孩子也能像當時已經(jīng)出名的堂哥川軍軍長湯子模一樣，在世局動蕩的年代成為報效國家光宗耀祖的武將。這個聰明又勇敢的男孩后來果然沒有辜負家族的期望，成為繼湯子模之后最有影響力的人，不過走的卻是另一條道路。
1919年，在湯祖堉八歲那年，剛滿十八歲的二哥湯祖壇在家勤奮苦讀，三個月不下閣樓，結(jié)果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湖南軍校，轟動了十里八鄉(xiāng)。兩年后他以第一名成績從軍校畢業(yè)后，應堂兄湯子模的邀請，去川軍擔任警衛(wèi)連連長。
有一年二哥回家探親，身穿軍裝，騎馬挎槍，縱橫馳騁的英姿讓家鄉(xiāng)父老驕傲不已，也讓年幼的四弟湯祖堉崇拜地五體投地。從此二哥成為他一生的榜樣，直到去世。
30年代，英姿颯爽的湯祖壇
湯祖堉上學后，改名湯商皓。他從小聰慧過人，讀書過目不忘，一直以優(yōu)異的成績讀完小學、初中，考入湖南省立第一中學（現(xiàn)為湖南省長沙市第一中學）。
1925年，湯子模被叛變的部下羅謹光殺害，年僅三十六歲。因此1930年，湯商皓高中畢業(yè)后沒有去讀軍校，而是在駐扎武漢的二哥資助下，考上了剛剛建校的國立武漢大學。
在離開家鄉(xiāng)前，父親不幸意外去世。根據(jù)父親的遺愿，在二哥的主持下，剛剛成年的湯商皓娶了與湯家世代通婚的王家一位賢良聰慧的女子——王惠友。新婚后不久，湯商皓就告別新婚妻子赴武漢上大學。沒想到，這一別成了他們的永別，更成了兩人一生的悲劇。
二、求學珞珈（1930-1934）
1930年代的國立武漢大學正處于黃金時期。在首任校長王世杰的領(lǐng)導下，武大高薪聘請起了一批名師來武大任教，并投入巨資修建宏偉的校舍。1929年才成立的武大，短短幾年就成為國際水平的知名大學，是當時中國高等教育進步的標志。
湯商皓在國立武漢大學的畢業(yè)照
湯商皓考入武大時，還在原武昌中山大學的東廠口老校區(qū)上課。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以后，他還積極參加了武漢的學生反日游行。他大三的時候，二哥干了一件更加驚天動地的事情，差點把命賠上。
1932年，時任武漢警備旅2團1營營長的湯祖壇偵知殺害湯子模的兇手羅覲光由南京開會回來住宿在武漢旅社。國恥家仇頓時涌上心頭，當即率領(lǐng)一排戰(zhàn)士闖進旅社以搜查為名擒住羅覲光將其押回營中，湯祖壇命令勤務兵胡志將羅覲光就地槍決，為堂兄湯子模報仇雪恨。然后湯祖壇好漢做事好漢當，自行前往武漢警備司令部自首，申請法辦。
湯祖壇身為維持全市治安的軍官，竟在其管區(qū)內(nèi)徇私殺人，為堂兄報仇的事件霎時轟動武漢三鎮(zhèn)。湯家只有還在讀書的湯商皓在武漢，他急的沒辦法，到處奔走求助。有天他想到王校長經(jīng)常和黨政大員交往，于是貿(mào)然到王世杰校長的辦公室哭著向王校長跪下，請他出面向湖北省夏斗寅省長和中央領(lǐng)導說情，救二哥一命。王校長仁心寬厚，當場被他感動而答應。過幾天湯商皓見到夏省長，果然夏省長說王校長和他談過，讓湯商皓安心回去讀書。
同時還有國民黨元老覃振等紛紛援電營救這位忠義志士，在報界及各界人士聲援下，湖北省省長夏斗寅指示軍法處從輕處理，湯祖壇被輕判三年徒刑，服刑一年即釋放。
同盟會骨干，國民黨元老覃振
1933年，湯商皓搬入珞珈山新校區(qū)，很快被初具規(guī)模的新校區(qū)震撼了。這批由美國設(shè)計師凱爾斯設(shè)計的中西合璧的宮殿式早期建筑，古樸典雅，巍峨壯觀。特別是珞珈山上依山傍水修建的十八棟別墅群，通水通電通電話，奢侈無比。從他后來的經(jīng)歷看，湯商皓那時就開始計劃怎么回到珞珈山當教師了。
20世紀30年代初期武大校園全景圖
在當時大部分中國人口都是文盲的年代，能夠讀得起大學的多為富家子弟，能夠考上名牌大學都是社會精英。以當時武大嚴進嚴出的教學體制，能從武大畢業(yè)的則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們班后來出了不少人才，最有名的就是武大著名“哈佛三劍客”之一的著名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張培剛。湯商皓想直接留校工作，但光憑自己學校的本科學歷含金量還不夠，必須繼續(xù)深造。當時中國研究生教育非常缺乏，只能去國外培養(yǎng)。
不過湯商皓早有準備，一畢業(yè)就被推薦到南京政府工作。作為湯子模的結(jié)拜兄弟，時任司法院副院長的覃振對年輕的湯商皓非常欣賞，很快公費保送他去日本留學深造。
當時南京政府發(fā)布的公文中，湯商皓擔任蒙藏委員會秘書科員
三、留學日本與日本妻子（1935-1937）
在留學日本期間，日語似乎一點也沒有成為湯商皓學習的障礙，其驚人的語言天分開始體現(xiàn)。他先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研究部進修，后轉(zhuǎn)修入東京商科大學（現(xiàn)東京一橋大學，享有“日本的哈佛”之稱）研究部，學習國際貿(mào)易與國際金融。從湯商皓后來的經(jīng)歷看，當時的進修相當有成果。
可惜留學經(jīng)歷被戰(zhàn)爭打斷。1937年夏，正當他開始準備博士論文時，“七七事變”發(fā)生，中日之間爆發(fā)全面戰(zhàn)爭。他無法繼續(xù)學業(yè)，只拿到了碩士學位。9月份他毅然與中國駐日大使館人員一起輾轉(zhuǎn)回國。不過和一般的中國留學生不同，湯商皓除了日本學位，還帶回了聞名于世的“特產(chǎn)”——日本妻子。
1935年，湯商皓在東京留學期間寄宿在曾我熏夫婦家中，與他們的養(yǎng)女鈴木光子認識并結(jié)婚。小兩口在日本過了兩年甜蜜的生活。1936年生下長子湯原華，1937年生下了次子湯少皓。當湯商皓決定回國時，鈴木光子剛剛做完月子，不過還是帶著兩個孩子和丈夫回國。
日本東京地方政府給湯原華、湯少皓開具的出生證明
當時中日之間交戰(zhàn)了多年，但很多嫁給中國人的日本女人，不僅以丈夫的家庭為重，而且以丈夫的國家和民族為重。比如郭沫若的妻子佐藤富子，蔣百里的妻子蔣佐梅，溥杰的妻子嵯峨浩等。不過令所有人都想不到，和這些被中國丈夫改變了命運的日本妻子相反，鈴木光子后來改變了丈夫和孩子的命運，還間接地改變了武漢大學的歷史。
湯商皓、鈴木光子與兩個孩子的合影
四、留校與留守（1937-1938）
湯商皓帶著家人回國了，并以校友的身份回母校拜訪了王星拱校長和楊端六教授。這是他準備多年的見面，因為留日期間，他常以學生身份將研究報告寄給楊端六教授指教。這次會見非常順利，結(jié)果也是他一直期待的——王校長當即聘他做武大的講師（相當于后來的副教授）。
王星拱校長與楊端六教授
在三年內(nèi)，一步一個腳印完成留校目標的湯商皓可謂人生贏家。如果他能在武大任教下去，熬過樂山八年的艱苦歲月，到了1946年復校時才三十四歲，有可能成為武大最年輕的一級教授之一?？上У诙?，他和家人的幸福人生又一次被戰(zhàn)爭打破了。
1938年2月，由于國土不斷淪陷，武大果斷停止了從建校起一直持續(xù)的校舍建設(shè)，決定西遷樂山。同時由于武大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和堅固舒適的校舍，除了做校園，還可以修建防空設(shè)施，具有一定的軍事用途。于是當國民政府2月從南京遷都到武漢領(lǐng)導抗戰(zhàn)時，珞珈山很快成為國民政府辦公的地區(qū)。蔣介石、周恩來等一批國共領(lǐng)袖都在在十八棟別墅區(qū)居住過，舉行了各種抗戰(zhàn)活動。
1938年夏，周恩來、鄧穎超夫婦在珞珈山居所前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合影
1938年春夏之交，蔣介石在武大操場檢閱珞珈山軍官訓練團成員
日寇為準備攻占武漢，早已進行了無孔不入的情報偵察。他們早就知道國民政府在珞珈山辦公，但轟炸武漢時特意不炸武大。王星拱校長心里很有底，蔣介石在武大時日本人都不炸武大，占領(lǐng)以后應該也不會破壞，但誰也不能保證日本人就不破壞。
侵華日軍航拍的武漢大學校園
到了1938年10月份，經(jīng)過大半年的努力，利用武漢會戰(zhàn)爭取的時間，以及武漢的航運優(yōu)勢，武大將絕大部分的人員物資都遷往四川?？上浯笞顚氋F的校舍搬不走，眼看日寇就要逼近武漢時，王星拱校長為保護這批已經(jīng)成為國家民族瑰寶的校舍，安排了幾個校工留守。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找到湯商皓要他也留守護校。
王星拱校長選擇湯商皓，因為他有經(jīng)商的經(jīng)驗，日語特別好，還有個日本妻子。后來的事實證明王校長的判斷非常正確，由于這幾個關(guān)鍵原因，抗戰(zhàn)結(jié)束時只有他們兩人真正完成了護校任務。
湯商皓去年帶著妻兒留校，今年還剛剛生下了女兒湯夏子，絕對沒想過會帶著他們?nèi)ギ斖鰢?，因此再三拒絕。但王星拱校長情辭懇切，說能保全一部分艱難締造的校舍就是替國家保留一部分寶貴的元氣。湯商皓最終臨危受命，選擇答應留守。
在選擇的那一刻，他和當年做出義舉的二哥一樣，為了國家民族，把這自己及妻兒的安危放在一邊。
從選擇的那一刻起，他不再作為一個普通的講師，而是作為一個做出特殊貢獻的歷史人物留在武大的校史中。
1938年9月2日，武大撤離前發(fā)布的續(xù)聘湯商皓公文，現(xiàn)存于武大檔案館
五、淪陷區(qū)遇險(1938)
1938年10月，日軍接近武漢。根據(jù)現(xiàn)在的史料推測，王校長為了更加穩(wěn)妥，在撤離武漢之前將留守人員分成幾支隊伍獨立活動。其中湯商皓以消費合作社經(jīng)理（相當于現(xiàn)在的校內(nèi)百貨商場）的身份帶領(lǐng)5名校工留守。王校長最后給湯商皓留下手令：“縱武漢淪陷，以保全校舍為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支那事變畫報》中日軍占領(lǐng)武大的新聞圖片，形容“武大豪華至極”
10月底武漢淪陷，湯商皓帶著家人和同事遷入了法租界內(nèi)預先訂好的房子。由于當時漢口原有的俄租界在十月革命后收回，英租界在北伐勝利后收回，日租界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收回，漢口的租界只剩下法租界。當時法國已經(jīng)戰(zhàn)敗，投降后的偽政權(quán)維希政府與日本結(jié)盟，法租界成為武漢唯一安全的區(qū)域，于是大量難民涌入法租界避難。
幸好這時的日軍已經(jīng)不再像南京大屠殺時的那樣殘暴，沒有對租界內(nèi)的民眾進行傷害。于是法租界和日軍商議，決定逐戶搜查，以疏散難民。結(jié)果在日軍搜查中，湯商皓和同事們?nèi)勘蝗毡緫棻?。湯商皓的日語是相當好的，馬上說明自己除了守校，沒有別的任務?？上鎸B日本人自己都怕的日本憲兵，說什么都沒用。
眼看著護校任務才剛剛開始，湯商皓和同事就要全部犧牲了，他們的故事也結(jié)束了。不過王校長早就替他們做好了準備，這時鈴木光子隆重登場了！她以日本婦女的身份出面營救，很快丈夫和同事都被釋放了。
如果說因為鈴木光子，湯商皓被王校長改變了命運，那么這次鈴木光子直接拯救了他的性命。在以后艱難的七年留守歲月中，鈴木光子如同女神一般保護著丈夫和孩子，以及丈夫的同事和他們守護的武大校園。
營救事件以后，受法租界和日軍的委托，夫婦兩人與紅十字會一起協(xié)助法日兩方將十余萬難民疏散完畢。南京大屠殺的悲劇沒有在武漢出現(xiàn)，受難的同胞們對他們深表感激。
1938年10月，漢口的難民涌入法租界
一個月以后，武漢的交通和秩序恢復了，而武大果然被日軍當做司令部使用。于是湯商皓委托鈴木光子通過“武漢治安維持會”協(xié)商，看能不能去武大看看。結(jié)果鈴木光子一出面，日本人不僅同意他們?nèi)タ?，而且還派一名憲兵隨行。
六、舌戰(zhàn)日寇，以身護校（1939-1945）
在日軍攻占武漢前，為了避免因南京大屠殺而激起的巨大國際壓力，下令不準破壞武漢的主要建筑和設(shè)施，其名單中特別提到武漢大學。日軍占領(lǐng)武大后，正逢日本明治節(jié)（日本紀念明治天皇的誕辰設(shè)立的節(jié)日），他們舉行了盛大的聚餐和游行以慶祝這特別榮耀的勝利。
1938年11月3日明治節(jié)，日軍在武大舉行聚餐和化妝游行
當湯商皓回到武大時，校內(nèi)駐扎了一個聯(lián)隊的日本軍隊，但校舍基本保持原樣。湯商皓由日本憲兵領(lǐng)著，在原來王校長的辦公室見到了聯(lián)隊長荒原大佐（相當于上校團長）。面對日軍的Boss，在日本雖然沒拿到博士學位，但帶回漂亮老婆的湯商皓毫不怯場，先介紹了隨行的同事，再由鈴木光子補充說明，然后以三寸不爛之舌，舌戰(zhàn)荒原大佐，舍身護校。
和武大現(xiàn)在經(jīng)濟系的學生不同，那時經(jīng)濟系是隸屬于法學院的。很快湯商皓向日本鬼子證明當年的法學課一點沒有白學，而且辯論水平是國際級的，現(xiàn)在武大辯論水平高是有光榮傳統(tǒng)的。
順著日本美化侵華戰(zhàn)爭的荒唐說辭，他直接拋出經(jīng)典的三段論，大意如下：
大前提：你們說日本人是來保護我們中國人和文物的；
小前提：我們武大就是中國的文物；
結(jié)論：你們應該保護我們武大；
建議：為了保護武大，你們換地方住吧，別待在武大了。
如果以現(xiàn)在抗日神劇的情節(jié)，湯商皓他們上次沒掛在日本憲兵那兒，現(xiàn)在肯定掛在日本聯(lián)隊這兒。就算他們能把鬼子撕成兩半，但憑他們六個人，把一個團的鬼子都撕光了也回不到法租界。
不過真實的歷史往往比虛構(gòu)的文學都精彩，后面發(fā)生的事就是比任何抗日神劇都不可思議。面對曾經(jīng)留學日本名牌大學的湯商皓，荒原大佐居然像一個學生見教師的態(tài)度，熱情而謙虛，很快點頭同意。他還根據(jù)國際法原則，盡可能想辦法滿足了湯商皓的“合理要求”，大意如下：
根據(jù)戰(zhàn)爭原則，我們可以處理戰(zhàn)利品，但武大沒留下什么，而且建筑不屬于戰(zhàn)利品。因此我將把能調(diào)走的部隊都調(diào)走，讓沒有調(diào)走的官兵也會“小心維護”?？傊覀儠煤脨圩o武大的一草一木，請您放心。不放心的話，您要不去其他地方看看？如果我們撤走了，我還會留信讓換防的部隊也要注意，到時請您再來看看。
湯商皓很滿意，很快“道謝”告辭。一行人坐車回去時順路上看了一下已經(jīng)成為大兵營的校園，心痛不已。
1939年1月4日，日本高松宮宣仁親王一行視察占領(lǐng)后的武大
幾個月以后，湯商皓聽說珞珈山的駐軍換防了，于是帶著原班人馬去“視察”。這支部隊的規(guī)模比之前的小了很多，校園成為了后勤基地。教室門口還用日文的字樣貼有“不能騷擾”。接見湯商皓一行的是個軍銜更高的文職武官高橋少將，他對湯商皓的態(tài)度比荒原大佐還和善。因此湯商皓沒有再使出三段論，兩人很快進入暢談狀態(tài)，高橋少將一口答應一定好好保護武大。聊到武大優(yōu)美的風景和校園，激發(fā)了高橋少將的鄉(xiāng)情。他說武大和日本的日光、箱根地區(qū)一樣都是風景優(yōu)美的文化地區(qū)，可惜春天到了卻沒有鮮花。于是他準備從日本運點櫻花來，種在武大，“以增情調(diào)”。他一時興起，還帶著湯商皓走到文學院前，指了指準備栽櫻花的地方。
湯商皓心里很不高興，畢竟櫻花是日本國花，如果種中國的國花梅花多好了。于是建議高橋少將種梅花，說中國特別愛梅花。可惜高橋少將說，櫻花樹苗好弄到，梅花的樹種難弄到，歡迎你們明年來賞櫻吧。湯商皓這次沒忽悠成功，只好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一行人路上又把武大巡視一遍，見沒什么變化就回去了。
在湯商皓40多年后的家信中，提及當時武漢到咸寧地區(qū)駐扎有三個聯(lián)隊，其旅團司令部駐扎在珞珈山。后經(jīng)他“勸說”，日軍后來將司令部從珞珈山撤出，留下了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駐扎，因此武大的校園得以保存。
日軍占領(lǐng)武大期間，發(fā)行了精美的武大風景彩色明信片
歷史畢竟不是小說，精彩又輕松的情節(jié)到此結(jié)束了。到了1939年冬天，武大留給湯商皓他們的經(jīng)費用完了。他們一直聯(lián)系不上遷到樂山的武大，武大也沒法把錢匯過來。他們幾個商量了一下，兩個同事想辦法去四川回學校，一個回湖北漢川老家，剩下的一個走不動的老同事留下。至于他自己租下一個小店，讓鈴木光子向日僑批發(fā)部購買日用品再賣出去，由此維持生活，同時每隔幾個月再去武大看看。
與有鈴木光子保護的湯商皓一行相比，其他留守的校工命運就悲慘多了。我們從后來的史料中發(fā)現(xiàn)，當時留守的校工隊伍還有2支。
武大學校在西遷樂山時，曾將大量重大且與教學部直接相關(guān)的物資，存放在漢口特二區(qū)（原英租界）英商新泰堆棧（倉庫）內(nèi)。1940年3月4日，日軍派來的海軍士兵數(shù)人，苦力60多人，載重汽車20余輛，將棧房前后門堵住，盡載所有財務而去，武大存漢物資被洗劫一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此次武大損失圖書4萬余冊，儀器設(shè)備價值達40余萬元。而負責看守這些物資的校工至今下落不明。
在1941年4月，另一支留守武大的校工，在漢奸的欺騙下，有3人被日本憲兵殘忍殺害，另有1人逃脫。那位僥幸逃脫的校工至今不知所蹤。
即使有鈴木光子保護，湯商皓一行的生活也維持得艱難。1942年，最后一個陪他的老同事也回老家了，而四歲的女兒湯夏子不幸重病去世。湯商皓一家生活又陷入窘迫，幸好有朋友幫忙，他在漢口的中國銀行找到一份工作，勉強維持家用。
1945年8月15日，一家人終于熬到了日本投降。他們的命運第三次被戰(zhàn)爭改變了，這次卻是悲劇性的急轉(zhuǎn)直下。
七、媽媽的頭發(fā)（1946-1950）
1945年，武大準備復校武昌時，湯商皓和武大新任校長周鯁生聯(lián)系上。周校長要他返回武大，但這時因為臺灣光復，國民政府急需日語人才與日本洽談，因此湯商皓受邀去了臺灣。
1946年9月，鈴木光子作為日僑被遣返回日本，湯商皓托人將她身邊最后一個孩子湯少皓送回了湖南老家。離別時，九歲的湯少皓痛哭著抓住媽媽的衣服不放。鈴木光子把頭發(fā)剪了一綹，又從箱子里取出寫有湯原華、湯少皓兩兄弟生庚八字的紙片交給湯少皓，泣不成聲地囑咐：“皓兒，你回老家后想起了媽媽，就把頭發(fā)取出來看，見了頭發(fā)就見了媽媽?！睖兖┰诮瓭h關(guān)與母親生離死別后，乘船途徑洞庭湖時，看著夕陽和晚霞，感覺像母親在凝視自己，不禁嚎嚎大哭。
1946年4月，鈴木光子、湯少皓和兩個親戚在漢口中山公園合影
早在1938年，原配王惠友一人在家常年極度孤獨，加上湯夏子剛剛出生。經(jīng)過鈴木光子的同意，湯商皓將3歲多長子湯原華托人送回湖南大庸老家交由原配王惠友撫養(yǎng)。出生于書香世家的王惠友將湯原華視為己出，從此母子兩人相依為命。
1946年暑假，湯原華在家門閑玩時，忽然見到王母手牽著一個頭戴草帽、腳穿皮鞋、衣著新穎的男孩。這男孩一見湯原華便喊哥哥！原來是從漢口回來的弟弟湯少皓?；氐郊抑?，弟弟取出生母一縷約尺長的頭發(fā)和寫著兄弟倆的生庚八字的紙片，很悲傷的說：“媽媽講，上面規(guī)定要回日本去，要我回老家同哥哥一起生活，聽王媽的話，想媽媽的時候，就看看頭發(fā)！”有一天湯原華發(fā)現(xiàn)弟弟在看頭發(fā)，王母忙去安慰他：“少皓你不要傷心，媽媽以后要回來的”。弟弟說：“媽媽不會回來！”更加哭得厲害，王母就抱著兄弟倆痛哭一場。哭后王母說：“少皓你以后要看鈴木的頭發(fā)，我們一起看好嗎？我以后也剪一束放在一起?！?/p>
1950年，縣城開始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鎮(zhèn)上組織群眾觀看幻燈戲《白毛女》，兄弟倆也陪同大人們?nèi)タ?。湯少皓看了說：“漢口放映的電影比幻燈幾百個好看，電影里的人和真人一樣，能動能說話?！币晃还ぷ魅藛T當場訓斥他，從此兄弟倆再也不敢來了。過了幾天，有20多人挑著籮筐來到他們家門口，母子三人沒敢多言就出去到隔壁親戚家坐下。湯少皓想出去看看，但被一個民兵攔住了。
幾個小時以后，民兵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他們回家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家被抄了，除了一點衣服和糧食，其他一無所有。湯少皓還發(fā)現(xiàn)媽媽的頭發(fā)和箱子衣服一起被拿走了，哭成了淚人，大叫不停：“媽媽的頭發(fā)不見了！我要頭發(fā)，我要媽媽的頭發(fā)”。母子三人也一起大哭起來。
直到30年后，兄弟倆才知道生母早已去世的消息。1946年，鈴木光子在漢口和湯少皓離別時已經(jīng)預感是永別，才忍淚剪下頭發(fā)留給兄弟倆。1947年3月，在一個櫻花盛開又凋零的日子，失去了丈夫、孩子的鈴木光子回到日本東京后不到一年就憂郁而終，年僅三十四歲。
鈴木光子的靈牌
八、櫻花在武大的重生（1945-1947）
1945年10月，武大從樂山派人到武漢接受校產(chǎn)。11月5日，周鯁生校長在開學典禮上對全校師生說：“辛樹幟及陶因兩位先生也曾經(jīng)來電報告，校舍大部分完好，水電也尚在。我們的武漢校舍，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中的淪陷，而得如此保全，的確是最可欣幸的一件事?！?/p>
1946年10月，經(jīng)過近一年的努力，武大師生終于從樂山遷回珞珈山，復校武昌。
1947年，也就在鈴木光子逝世的那個3月，武大迎來復校后的第一個春天。當校園里的草木開始迎接春天，師生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齋舍前面多了28株日本櫻花，還開出談談的白色花朵。對這些侵略者留下的遺物，不少人主張砍掉。但在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生物系主任張珽教授的主張下，這批櫻花作為日本侵華的歷史見證和中國抗戰(zhàn)勝利的戰(zhàn)利品最終保留了下來。
從此這批因戰(zhàn)爭遺留在武大的東京櫻花，像珍珠的種子一般留在這座有深厚人文底蘊的百年學府中。而她和她的后代們用無比璀璨的浪漫和美麗在武大從此開啟了另一段不可思議的傳奇，直到今天。
1947年，武大老齋舍前的櫻花
九、守望珞珈四十年（1945-1997）
1946年，臺灣省發(fā)布的職員錄，湯子炳擔任秘書處專員
1945年，湯商皓去了臺灣以后，改名湯子炳，擔任臺灣省省長陳儀的主任秘書，參加了臺灣受降儀式。1946年，根據(jù)日本投降時移交的文獻，他主持編寫了臺灣光復后的第一本臺灣正史《臺灣史綱》，代表國家重新確立了臺灣與大陸自古以來血肉相連的歷史。這也是自連橫（前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的祖父）編撰《臺灣通史》25年后又一本臺灣正史。
湯子炳編寫的1946年版《臺灣史綱》
這時湯子炳已經(jīng)和武大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又變回了武大校友的身份，但他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他的護校任務已經(jīng)結(jié)束，可報告的工作卻一直沒有完成。
1964年，在臺灣的武大校友們成立國立武漢大學旅臺校友會。在成立大會上，湯子炳向校友們報告了護校的經(jīng)過，在場無不感動。老校長王世杰和總務長熊國藻等老師當面安慰他，百余名校友鼓掌鼓勵。
1949年9月，時任國民黨第91軍少將參謀長的二哥湯祖壇，隨同河西警備總司令陶峙岳在甘肅酒泉起義。受此影響，湯子炳60年代以后離開政界，先后在臺灣中興大學、淡江大學任教，著有《國際貿(mào)易與國際金融》等多部教材。1979年美國與臺灣斷交后去美國定居。
1985年5月初，湯子炳從美國洛杉磯坐飛機回湖南老家張家界掃墓，次子湯少皓舉家到上海虹橋機場迎接。父子骨肉分離幾十年以后終于相見，兩人老淚縱橫，抱頭大哭。長子湯原華和二哥湯祖壇帶家人則等候于長沙火車站。湯子炳見到二哥二嫂，垂淚下跪行大禮，湯原華夫婦和湯少皓夫婦也流著熱淚，長跪不起。
回到家鄉(xiāng)，湯子炳首先祭拜了父母的墓地。面對他題寫的“錐心文革殃枯骨，泣血華碑慰先靈”碑聯(lián)，淚眼模糊，焚香跪拜。然后去原配夫人王惠友墓前祭奠，他老淚縱橫，低聲說：“惠友，我對不起你?！蓖杏H友無不悲愴。
5月25日下午，在老同學華中工學院張培剛教授和武漢大學黃永軾教授的邀請下，七十二歲的湯子炳回到闊別四十年的武漢大學。他看到母校的巨大變化，以及欣欣向榮，綠葉成蔭的櫻花不勝感慨。
1985年，湯子炳與同學張培剛、黃永軾在黃鶴樓前合影
對他而言，當年的鈴木光子、同事、日寇都不在了，王星拱校長也不在了，他也沒有報告的對象了。但武漢大學還在，當年的任務還未真正完成。他在抗戰(zhàn)時經(jīng)歷的珍貴記憶，有責任和義務為后人保留下來。
于是在校友總會劉以剛老師的建議下，數(shù)月以后，湯子炳在美國寫下了3000余字的《1985年回國重游珞珈母?！浯髴浲袘延洝芳慕o校友總會，成為至今唯一一篇關(guān)于武大抗戰(zhàn)留守和櫻花起源的珍貴史料。
整理現(xiàn)在的史料發(fā)現(xiàn)，在奉王星拱校長命令留守武大十余名校工中，有3人遇害，其余人至今下落不明。只有湯商皓一人真正完成護校任務，并回到武大報告了留守經(jīng)過。
自此，在心中守望了珞珈整整四十年以后，他終于完成了王星拱校長當年委托的重任。
80年代武大櫻花盛開的美景
湯子炳晚年一直從事兩岸交流和僑務工作，受劉道玉校長委托組建了武大美國加州校友會，并擔任會長一職。
1987年，他將《臺灣史綱》增補了部分內(nèi)容，委托張培剛教授的妻妹譚冰心改寫成白話文在大陸出版。
1997年2月20日，他組織加州上萬人華僑歡迎哈爾濱號驅(qū)逐艦訪問美國圣地亞哥港。
1997年，湯子炳在哈爾濱號軍艦與政委夏克偉合影
1997年11月2日湯子炳因患肺癌病故，享年八十六歲，由臺灣退休的汪子清將軍主持公祭。吊唁的僑胞和美國各屆友人絡繹不絕，送花圈挽帳者排成長龍。出殯之日，車輛塞途，交警維護，綿延數(shù)里。
1997年，湯子炳在洛杉磯的葬禮
十、父親的選擇和無法選擇的父親（2015）
2015年五一期間，經(jīng)過多方聯(lián)絡，我終于在張家界見到了七十九歲湯原華老先生。他長得很像母親，但兩歲就離開日本，三歲就離開父母，現(xiàn)在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關(guān)于日本的痕跡。
2015年，湯原華先生在家中書房
當他拿出父母的照片，以及80年代在日本的舅舅姨媽寄來的家信，我才真的確信湯商皓和鈴木光子不是文獻里虛構(gòu)的角色，而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開始他以為我是和劉以剛老師一樣年齡的退休教師，沒想到卻是一個年輕人。于是他一直對我的來訪很不能理解，因為即使他的孩子們，提及這歷史十分傷感并不愿多提。
80年代，在日本的姨媽鈴木時子和她寄來的小禮物
于是我告訴他，他父母當年的歷史是一個無比精彩的故事。一個留日歸來的青年教師，和自己的日本妻子，在校長的懇切要求下，在武漢淪陷的七年中完成不可思議的護校任務，還見證了武大櫻花的來歷。故事的結(jié)局卻是凄美而令人回味。特別是鈴木光子，她因為對丈夫、對孩子的愛，創(chuàng)造了一個戰(zhàn)爭中的奇跡。如果不是她，湯商皓和同事早就被日本憲兵殺害了，后面的故事和歷史都不會發(fā)生。她是武大抗戰(zhàn)史中最不應該被忘記的人物，我要把她的故事用真實而鮮活的方法寫出來，還與她一個歷史的公道。
湯老先生對他的歷史悲劇不愿提及，不過我對他母親的尊重打動了他，他將自己整理幾十年的資料全部給我閱讀和翻拍。
2015年，湯原華先生在家中與作者的合影
當我仔細閱讀完湯原華先生的回憶錄《我的大半生》，我才知道他父親當年的選擇讓他付出多么大的代價。1950年母親留下的頭發(fā)被燒毀后不久，養(yǎng)母因為海外關(guān)系，被批斗后投河自殺。從十四歲起自己和弟弟孤苦伶仃長大，連初中都沒有讀完。后來由于國民黨的父親，日本人的母親，他在各種政治運動都遭受了沖擊。1979年，在做了二十多年的磚瓦廠的工人后，他終于恢復了公職。與在美國的父親聯(lián)系上后，又因為父母的原因，1986年他調(diào)任大庸縣僑聯(lián)辦工作，1994年恢復干部身份，2001年以科級干部級別退休。
終于我能理解他的感受，由于他父親的選擇，一個美滿的家庭，因為中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家庭分裂，導致他和弟弟一生的苦難。即使快到了耄耋之年，想起自己的兩位母親，他也忍不住傷感。
完成幾天緊張的采訪后，我祭拜了湯商皓在家鄉(xiāng)的衣冠冢，用一張開滿櫻花的武漢大學地圖表達一個普通校友對他無法言語的感激。
湯商皓在故鄉(xiāng)的衣冠冢
在那幾天，我成了他家以外對他父母最了解的人。
談起過去，如果1942年他的妹妹湯夏子沒有早逝，1946年他母親遣返回日本時應該可以帶著一起走。有個孩子在身邊，他母親就不會三十多歲就郁郁而終。1985年時，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可以一起在老家相聚，那該有多好。
如果1945年他父親知道國共內(nèi)戰(zhàn)會以中共的勝利而結(jié)束，他去臺灣時可以把他們兩兄弟一起帶去。50年代在臺灣，他和弟弟應該有機會讀大學。
如果1950年他的養(yǎng)母沒有想不開，他和弟弟能夠讀完高中，后來的生活也不會沒人照顧。
但是，歷史沒有如果……
最后與他告別時，我終于忍不住問他：“您是怎么看您父親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父親是無法選擇的?！?/p>
1996年，湯原華與父親湯子炳在張家界黃石寨合影
十一、后記及感謝
再精彩的故事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湯商皓和鈴木光子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了，不過這個故事還有更精彩的情節(jié)淹沒在史料中尚待挖掘。自從2016年3月，本文以《武漢大學櫻花背后不可思議的故事》為標題發(fā)表以后，我得到很多朋友和讀者的支持和鼓勵。還有很多人都被這個故事感動，希望我盡快能將這個故事寫成小說，拍成電影。不過我以尊重事實，還原歷史的原則，決定先收集全湯商皓和鈴木光子的史料。雖然他們的資料散落在武漢、南京、東京、臺北等地，收集工作非常困難，但借助湯商皓的家人，和武漢大學以及校友的力量，我相信能在幾年內(nèi)一定完成這項工作。
作者：李映宏(ID:Yinghongl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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